朋友茹卿結(jié)婚,我來參加她三十歲的婚禮。
茹卿的丈夫是和她相戀四年的公司同事。人品能力都沒得挑。尤其有一張人人都夸贊的端正相貌。
那是一張令人賞心悅目的臉,笑起來時暖如春風(fēng),皺起眉時憂郁深邃。我久久打量那一張臉,心里是熟悉的。茹卿攙著他的胳膊向我走來時,我正露出一副垂涎男色呆相。他叫沈家行,寧波人。我們是同鄉(xiāng)。
沈家行性格不善交際。這一點,茹卿同他對比鮮明。
酒宴開始不久,茹卿穿著簇新的禮服同我耳邊細(xì)語:
“我好像看見陳子舫了。”
“茹卿,”我扶著有些酒醉的她,“他沒來。”
“你又騙我,”她花枝亂顫著笑,“你呀,四年前你就這樣騙過我了,可惜我那時過于信任你呢。”
“你別這樣,”我說,“沈家行在看我們。”
“他看得是你,”茹卿笑得通透,“男人最好玩是這一種。外表看來忠厚老實的很,心里卻耳聰目明的。”
“現(xiàn)在這樣修成正果不夠好么?難得沈家行一無所知,又足夠優(yōu)秀,”我嘆息,“你別太較真了。”
我們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親同姐妹,如膠似漆。我是她,她是我,除了男人,我們什么都可與彼此分享。直到四年前我們因為男人一別至今,曾經(jīng)相依而生的命運紋路才開始分歧。
我承認(rèn),我總是愛上她的男人。
她繼續(xù)吐著酒氣到我臉上:“子舫在門口站著呢。他身上的淺褐色西服好像你買給他那件。”
我順著她的眼光望去,門口不過迎來送往的賓客。哪里有人駐足。四年前的款式還沒過時么?也許那個世界一切都要更近于永恒。
相比此時此地。
我愛上陳子舫那一年,茹卿正在和他熱戀。他們瘋狂肆意,一舉一動一眉一眼都充盈熱烈的感情。旁觀者如我,就靜靜走近那兩團火焰。我羨慕那種熾熱的溫度,也能在陳子舫眼中偶爾得見一些好奇的凝神。便想,他是不是也在呼喚我呢?
可是他呼喚我,同他深愛她相比,總是不值一提。
茹卿告訴我,他吻她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快死了。他攻城略地般的舌頭,鋼筋鐵骨似的臂彎,擠榨得一個柔弱女子甘愿死于一場愛之酷刑。茹卿躺在家里的大床上,男人的愛撫使得少女肌膚不斷衍生出更為美妙光澤——她坦著身體,那么驕傲的同我訴說。
我于是什么都想知道。我好奇這是什么樣的感情?能令茹卿展露如此爛漫笑容的手指又有什么魔力?我要知道所有細(xì)節(jié)。
他是誰,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望著我時心里又會如何動作。。。
一條嫵媚的舌,蜿蜒在陳子舫無框眼鏡下方的時候,他眼中的呼喚,會不會更清楚一點?
——茹卿一度不曾知道。在她離開的時候,在陳子舫同她白天黑夜說相思的時候,男人床上的身體,已經(jīng)成了我。
男人的身體是世界上最忠實的所在。陳子舫給我的激情,近似于他的整個生命,另床榻之上的女人如我,恍惚的一場一場做夢。直以為自己遭遇愛情。在黑夜里我們清醒的注視彼此的時候,我說我愛他,可他只是吻我的頸。
茹卿回來的前一天清晨,我離開他的家。他一言不發(fā)對著電腦,直到我清理干凈所有可疑的痕跡。我知道,我一離開,他就會刪掉手機里所有我的影像,我的言語,甚至在空氣里猛烈的點幾支梵香——他愛她,所以怕她傷心。他不愛我,所以無能為力。
茹卿回來后的確很開心。陳子舫如舊深情大力的吻她。好似長久壓抑著從來不曾釋放的猛獸。
而我亦面上帶笑著與她擁抱。我怪她皮膚怎么越來越好。
我看著陳子舫帶著茹卿回家。回他們的家。那天下雨,他們進了屋子,大雨傾盆般的熱烈歡愛,我打著一把木柄短傘迤邐雨中。我?guī)缀醺惺艿玫剑麄兠恳宦暣⒃谟晁袏A雜。
那是陳子舫的傘。我?guī)ё吡怂膫恪?墒牵覜]能帶走他。
不久的晚上,我們在一起吃飯。四個人,我?guī)硗l(xiāng)的男友。大家成雙成對坐在一起,推杯換盞,濃情蜜意,別無所求,處處完滿。男友是沉默內(nèi)斂的人,不喜歡說話,比我更安靜。
不像陳子舫他們高歌猛進般的戀愛。男友低聲告訴我他晚上有工作。我則在陳子舫高歌猛進般的注視下準(zhǔn)許他離開。
我是不喜歡喝酒的人,往往都是茹卿恣情縱意,醉的一塌糊涂。這次又是她醉了。陳子舫開車帶她回家,我們順路。
又是那間屋子。茹卿躺在床上大喊好熱。她像個發(fā)燒的娃娃,面紅身紅,胡言亂語。陳子舫拿一條浸了涼水的毛巾過來。我給茹卿搭在額頭。
茹卿即使醉了也是那么美的。她開始睡著。我和陳子舫一同站著目睹她的沉睡。我知道我的時候到了,此時我轉(zhuǎn)身求去,是男人留我。他想我,他想我,在我虛偽的掙扎中他的激情又一次滿溢。
他拖我到洗手間去,我卻不情不愿的站在原地。我喜歡在陳子舫的脖頸后面看茹卿睡相。她電話在響,她要醒了。
“我沒事。。。”她接著電話,對方是男人聲音。
在她放下電話的時候,茹卿困惑著打量我。
“你在這兒。。。我好像,看見子舫了。”
“他不在。他說今晚公司有事。”
“他們都有事!”茹卿笑著,埋頭又睡。我不知道她所說的還有誰。
躲在洗手間里的那個男人也一樣不知道罷。
茹卿是一個十分性情的女子。我相信任何男人都會樂于與她結(jié)識,為她所愛。她就像一個永遠(yuǎn)也不知疲倦不知取舍的孩子,你卻能在她的眉間笑意里品見不明年齡的吸引。一派天真亦或老婦遲暮,心境垂垂老矣?沒人真的領(lǐng)會她心。我也不能。
她可以在哭泣得筋疲力盡之后亮出刀子,冷靜分尸,虔誠祈禱。她知道怎樣讓死亡平靜又安詳。讓他從生到死愛她。死亡,成為她永遠(yuǎn)珍藏,保鮮他激情的方式。
——我從來沒想過,她比我更為愛他。
我只是想試一試茹卿,卻沒想試死了陳子舫。在茹卿一天清晨起床,她瞥見床腳下面不起眼的亮光。那是一枚小巧的銀色耳釘,做成凳子形狀,我尋了好久才入手的珍愛之物。
聰明如我親愛的她,當(dāng)然就能在一天之初精神最清爽的時刻把一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聯(lián)系。她想的到我的耳釘是怎樣被男人用嘴巴咬住,繼而是手臂,手指,他幾乎咬傷我的嘴唇。。。
我親愛的茹卿就這樣在清晨里瘋掉了。
她大概想過很多種面對的辦法。可是她最終還是決定先見到陳子舫再說。茹卿說她胃痛的辛苦,男人不得以冒雨飛車回來。
他一進門便溫柔的關(guān)懷她。問她怎么痛?痛了有多久?該吃什么藥?茹卿偎在他的懷里,如同每一次溫情的依戀。
最后一次依戀么?
“你的傘去哪了,”她根本不想他回答,假裝屋里掃掃眼睛,“是不是拿你的傘,換了這個?”
陳子舫看見桌上那枚耳釘,強作笑容:
“你怎么了?”
她離開他的懷抱了。男人的笑容不見了。在茹卿冷漠的注視下,陳子舫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惱羞成怒。
她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陳子舫像所有小說里百口莫辯的男人一樣,最可恨的是根本不解釋罷。他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去,她更以為他是無顏面對。
偏偏要他面對自己!
問他,就像當(dāng)初我探聽他們的情愛細(xì)節(jié)一樣,茹卿依樣樁樁件件事無巨細(xì)的問他。問我們是怎樣開始?開始多久?他怎么可以背叛她?激烈到遠(yuǎn)比關(guān)心病痛真切萬分。
這下子,陳子舫再愛她,都害怕了。
茹卿繞到他身前去,捧著他的臉,逼著他注視自己。陳子舫不情愿的推開她,她又湊上來。周而復(fù)始,開始博弈一番。
再愛又有何用。人的欲望本就與人的道德處處相悖。委屈自己是種虐待,偷歡又不傷情,我仍舊同你長相廝守,會有什么不同嗎?陳子舫無奈的想躲出去,拒絕同想法守舊的女人對話。
茹卿就在這個時候亮起刀子。
刀子再鋒利,不比他插在她的心口一記深痛。茹卿痛的搖晃了。
陳子舫大驚失色的擁住她,奪去她手上利刃。茹卿由他繳械,似乎目的更像要他回還。他的確又回來她身邊,他不是不內(nèi)疚,只是怕面對。這下女人又退化為他懷里一灘軟弱軀體,他輕車熟路的重新?lián)釔壑?/p>
刀子被丟在地上,如同過去種種荒唐一道被原諒。陳子舫柔情凝著懷里的茹卿,他以為她原諒。
“我心里愛的,從來只有你一個人。”
“那你還同她**?”
“沒有感情的。”
他還是心虛:
“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讓我天打雷劈!”
再加:
“五馬分尸,萬劫不復(fù)!”
聽來決心多重,深情多真。
要她一心相信自己不過一時糊涂。我同他之間,完完全全與愛情無關(guān)。
看起來,茹卿似乎相信了。
男友對我很好,極盡溫柔體貼。洗衣服,做飯,拖地,甚至熬夜幫我整理文件。我在生活上依賴他更多。只是相聚雖多,心靈緊密十分卻不很多。長久的日子里,我們共處一室然而各有各忙。他畫他的設(shè)計圖,我呢,我想我的陳子舫更多。
茹卿沒有找我談話。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不可避免的少了。陳子舫在那次“錯誤”之后帶茹卿去新西蘭度假將功抵罪。他總要好好安撫她——我安慰自己,即使身在南半球他也一樣忘懷不了我。
在深夜收到遠(yuǎn)方的電郵:
“好么?”
不理會男友在床上叫我。我及時回復(fù)的是他。
“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
他說快了。他快回來了。我以為只要他還活著,就永遠(yuǎn)無法逃脫兩個同樣深愛著他的女人的追逐。
茹卿回來后告訴我她懷孕了。我明白她全世界最想聽到的,還是我的一聲祝福。于是我祝福了她。他們都是我愛的人,他們的孩子沒有理由不得到我最真摯的祝福。
可是茹卿也會如此設(shè)身處地為我腹中孩子祈福么?
我和他不得不在酒店房間里相聚。他的家我是再去不了了。這樣也好,在一個陌生的不分時空的天地里**令我們更加無拘無束。每次小心的前來,小心的離去,只能更加催化我們每次相見后爭分奪秒似的愛撫。他或許不忍心再“打擾”懷孕的茹卿,直到我在激情過后同樣有氣無力的告訴他,我的處境。
他放下手中正把玩著的我的頭發(fā):
“你說真的么?”
我喜歡看他慌亂的樣子。吻一下他的嘴唇。他被我一吻,仍舊癡癡傻傻:
“那我不能再碰你了,你會受傷的!”
“我已經(jīng)受傷了。”
“——我治好你。”
他治好我?他以為他是誰。我拿開他的手,冷靜地,體諒地不拆穿男人謊言,但我未必糊涂。這一日,我已決定真相大白。即便他此刻在夜色中格外好看,一種懵懂的純潔。
貼近他耳邊,告訴他:“回去吧。我拿走她的,還不了。可我如果還有一顆真心,就應(yīng)該屬于她。你是茹卿的。”
這下他更加不懂,生米早成炊,何以我這時才回心轉(zhuǎn)意?因為有了下一代?我一件件拾起自己脫下的衣服,穿回去,如同穿戴好自己編織的謊言,驚醒夢中人。我道:
“沈家行,你還是娶她吧。”
從沒有過一個男人名叫陳子舫。
茹卿亮出刀子,殺了一個負(fù)心的影。我助其毀尸滅跡,男人不必自己一語成讖,應(yīng)了不忠的誓言五馬分尸,由女人代勞。從那以后,便連陳子舫的靈魂都不見了,茹卿晝夜擔(dān)心的,奉子成婚的,不過是另一個男人。他叫沈家行,寧波人,我們是同鄉(xiāng)。
茹卿從頭到尾都不明白。呵,在她的婚禮上,我坐在眾多男女之間,飲食談笑,視線順著酒杯里的琥珀色液體透過去,也常常不明白。愛情究竟是何物?又是否分得先后,注定,倫理,道德?這些虛假的名兒將一顆顆心靈困鎖進婚姻里面,往往未到白頭,婚禮勞頓已先厭了。我為他們的寂寞舉杯。
正在我自斟自飲時候,一雙眼睛眾里尋他一般見縫插針著找到我。我回頭一見,果然是他。沈家行又換了一件白色新裝禮服,嘴角儀式性的笑容還沒完全隱下去,他一路幾乎披荊斬棘的過來,又被灌了數(shù)杯。再相對是,已是兩雙醉眼。
他同我一前一后走出去,極有默契的。下過電梯,來到酒店外面,秋葉涼風(fēng)送爽,大家各自清醒。他眼底閃過一絲戲謔:
“戲好看嗎?”
我點點頭,眼眶竟兀地紅了一圈。背轉(zhuǎn)過去,不想愛過的男人在他婚禮上為自己拭淚。說到底,我們都愛了一圈,最終選擇的也都轉(zhuǎn)了一圈,大大地錯位了。但沒誰該為誰歉疚。
我笑:“是真的為她開心。”
“是呀。看見她開心的樣子,我也很難狠下心來。你知道,過去是我們過分,而茹卿不過是個單純愛著自己愛人的孩子。但她心心念念著陳子舫,也讓我不安。”
“你怕她想起來?”
“不是,”他面孔緊繃著,與禮堂里判若兩人。也許是脫離了燈火的照耀,神色反在月光中清冷:“此刻她愛我不是完全的。雖然完全那樣可怕。但有時候,我真想,能是陳子舫。”
“我們誰都區(qū)分不出的。”
說完,我們四目相對。這酒店外的停車場里四下無人,今時今刻的新郎沈家行則來到我身后,我們輕輕吻了。他不再高歌猛進,我也不再費心去研究他的舌頭,耳釘,雨傘,那些在愛情里無事生非的小道具此刻全不做數(shù)了。甚至我們兩個,連身份也忘記。把對方送出去,一個吻,僅僅是告別。
他這樣對我說:“我想繼續(xù)背叛下去。她以后即便殺了沈家行,我們也可捏造旁的人出來頂罪。但別和我失掉聯(lián)系,在新西蘭的夜晚,我仍然掛念你,得不到才讓人心癢癢,恨戚戚。”
繼續(xù)背叛下去?在他們婚后?他仍愛我?亦或,永遠(yuǎn)不可能是真實的愛情。那他給茹卿的呢?卻足以另茹卿此刻極盡周旋之能事?lián)纹鹨粋€婚禮,過五關(guān)斬六將般豪飲。
——我終于確知,她比我更愛他。
也就比我更容易失去他。
真諷刺的男女關(guān)系。我多少冷眼旁觀,裝作自己仍是他們的局外人,沈家行的耳邊話也的確遠(yuǎn)去了。他修長的雙腿離開我進入燈火中的殿堂。那里面因他歸來又發(fā)出勝利的歡呼聲。
她勝利了。我的茹卿。
“新婚快樂。”我遙望那對想象里的新人,裝作自己也有一杯酒。退避三舍,在他們歡愛時仍然走我的夜路。
我順著月光傾瀉處望過去,門口有一個客人仍逗留。我沒有招呼他,但料想他會跟上來。他穿著四年前我買給他的褐色西服,款式早已過時,但他舍得不換別的裝束,不做新郎官。
竟又回到彼時彼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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