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葉子

青春，就是忍著傷痛，掛著淚花，笑著長大。

---題記

一

下午茶色的陽光很好，校門口，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家長興致勃勃地守在門外邊聊邊等。妞妞媽停下車，走到門口，看了一眼手表，皺了皺眉，有些嚴肅地向門里張望。

不一會兒，學生們陸陸續續走出來。又過了好一會兒，妞妞媽才在人群中辨出那兩個蹦跳嬉鬧的熟悉的身影。兩個女孩手挽著手，一個嬌小如飛燕，一個高挑如修竹。嬌小的那個向著妞妞媽揚揚手，修長的那個也露出燦爛的微笑。

上了車在后排坐下，嬌小的還止不住調侃：剛才楊子又在樓梯口等你吧？修長的嗔怪：別瞎說。

“葉子，今天和妞妞一起吃飯、寫作業喔。”“是不是我老媽又去超市購物忘了時間，打不著的趕回來了吧？！”葉子調皮地問。妞妞媽沒笑，表情有點不自然。葉子很敏感：“干媽，有什么事嗎？”“葉子，你別瞎想，你爸……高血壓犯了，你媽過去照顧他。”葉子一聽，一邊從書包里拿手機，一邊著急地問：“他們在哪兒？”妞妞媽急了：“我答應你媽，照顧好你，你去反而添亂。”葉子撥通了號碼，那邊老媽果然一疊聲讓她安心寫作業，說老爸剛打完點滴睡著了，已經沒事。“那你今晚陪老爸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再說，有什么事我可以找干媽幫忙。”葉子一向是很乖巧的。

放下手機，一路上葉子都悶悶的，她想起老爸是上一次連續熬夜后發高燒才查出有高血壓，加上有家族病史，自然不敢大意。可他明明一直在吃降壓藥，這回怎么又犯了呢？！

草草吃過晚飯，葉子堅持要自己回家寫作業。臨出門時，她深深地擁抱了一下妞妞媽:“放心吧！我一個人沒問題。”留下妞妞媽在那里忐忑不安。但她知道讓葉子在她們面前假裝沒事會更辛苦。好容易熬到九點半，葉子的電話打過來，告訴干媽她沒事，她還特地附加一句：“請干媽明早六點半打電話叫我起床哦！”

二

妞妞媽和葉子媽是從初中到大學十二年同窗的鐵姐們，后來又差不多同時結婚，而且兩人的先生是與她們同校不同系的學長！準確說是妞妞媽愣把自己男友的好朋友介紹給葉子媽。兩人起初不來電，葉子媽快人快語，對方則有些悶。但四人經常出雙入對，葉子媽也逐漸被對方的才氣與誠意所打動。后來，同時有了倆孩子，兩家更是親近。雖然身處兩個區，但情意甚篤的兩位母親為孩子們選擇了同一所小有名氣的民辦學校就讀。為了方便，又租到同一幢學區房相鄰的門棟居住。

葉子媽不愛做飯，也自稱不想學，平時懶懶的只好點外賣湊合。有時吃膩了，就會打電話告訴妞妞媽，她們要來換口味。于是會買很多好吃的半成品或鮮魚鮮蝦，來蹭妞妞家的米飯，青菜和湯。妞妞媽笑她不合算，葉子媽卻笑說自己占便宜，因為她實在不愿每天費神考慮菜式搭配。但吃過飯后她很愿意洗碗。她說自己喜歡這種不費腦子的低智商的活兒，一邊洗一邊哼歌兒。葉子比老媽要沉靜得多，看見老媽孩童氣十足的做法只是搖頭嘆氣，倒也不惱。吃過飯，就回各自的租屋，兩個媽很默契地把倆孩子隔離開，怕她倆聊天耽誤時間。九點半到十點會有半小時，讓她們通個氣，互相問問功課。

葉子長得很標致，雖然帶著小眼鏡，但眉眼生動，笑靨如花。雖然平時很文靜，但因一手漂亮的文筆和一副甜美的嗓音，葉子常是舞臺上光彩照人的明星：主持、演講以及詩歌朗誦，樣樣出眾。而且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妞妞呢，嬌小玲瓏，活潑好動，仗著有點小聰明，一路的學業也算順利，所以不大肯吃苦，也就不大出眾。兩人如影隨形，但成績排名與知名度相差甚遠。

常有同學故意問妞妞是否妒忌葉子，說心里話，妞妞真不妒忌，但與葉子相比，她確實有些羞愧。葉子不算絕對聰明，學習新東西永遠比妞妞慢。但她善于用心觀察，又能勤勉投入，入手雖沒妞妞快，但不像妞妞淺嘗輒止，所以常常后來居上。這樣的人，你怎么會妒忌？

三

周末放學回到家，葉子驚訝地發現父親變了：頭發白了許多，面色凝重，眼神呆滯，整個人似乎遲鈍了許多。從前他一見面就喜歡撥楞葉子的下巴，待發出“的的的的”的聲音時，他會孩子氣十足地傻笑。但這次見了面，他只是漫不經心地瞟了葉子一眼就回書房了。周六晚上，父親應酬到很晚還沒回，母親催促葉子睡覺后，就不安地下樓等候了。

樓下車庫門終于有了響動，葉子還是披衣下樓。只見父親喝得醉醺醺地進門，她趕緊和母親一邊一個地架住父親上樓，她感到父親的胳膊沉重地搭在她的肩上，已完全喪失掉自己的支撐力，而腳步更是綿軟，近乎拖行。她倆好不容易把父親扶到床上。望著平日巍峨高大的父親突然變得如此脆弱無力，葉子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覺得夜好冷，心好痛。

母親催促她趕緊去睡覺，明早還有課。她只好回到自己房間，卻已經睡意全無。她隱約聽到父親的哭泣和間斷的言語：“為什么要這樣害我……為什么要這樣？”她心里一緊：“父親到底遇上什么事了？”從前父親也有偶爾喝高的時侯，但不會像這次這樣似乎完全失去了自持力，這樣悲痛、虛弱和絕望。對于未知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她的心，她感到胸口悶悶地痛，也忍不住小聲哭了起來。不知不覺中，哭著睡著了。

早上，她被母親從夢魘中叫醒：那是一段森林中的沒有盡頭的長路，她拼命奔跑卻怎么也跑不出去……她勉力支起身，卻感覺一股氣流上涌，她頭一偏，吐出一口棕褐色的液體。母親驚恐地看著她，然后輕聲問：“寶貝，你不舒服嗎？”葉子沒有說話。母親趕緊倒了杯水，拿來盆子讓她漱口。“你再睡會兒吧。待會兒我們去趟醫院。”母親簡潔地說完，就動手清理地面。這是葉子第二次出現這種情況。上一次還是她七八歲時的事兒，那次因為第二天鋼琴回課的曲目太難，她又有抵觸情緒，怎么都彈不好，母親發了脾氣，她嚇得大哭不止，直到聲嘶力竭。結果第二天一早，她就吐了一大堆帶紫紅色的液體。那一次，她記得很清楚，住了一星期的醫院。醫生說是急性胃炎，但說不清原因，但她自己知道是因為壓力太大，心理焦灼所致。

母親先給父親煮了早餐，待不知情的父親出門后，她又趕緊幫葉子熬了稀粥，哄她吃下，然后帶她去醫院打吊瓶。

葉子媽沒有想到這次事件會給葉子帶來這么嚴重的心理焦慮。她想起有一次兩位母親聊天時，她無意中說了一句：“真羨慕你們家妞妞，獨立生活能力很強，不像葉子太拘束內秀，有時應付不了復雜的人事。”結果過了兩天，葉子突然認真地問她：“媽咪，你是真的覺得我不行嗎？”弄得母親趕緊解釋：“沒有，親愛的！中國人講究謙虛有禮，自然是夸大人家孩子的優點，夸大自家孩子的不足。”“那你以后要和我說明白，我還真以為你覺得我不如別人呢。”葉子的表情立刻放松下來，倒讓老媽緊張了，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居然讓孩子有這么重的心事。

周日晚上，見葉子身體見好，作業也都做完了，葉子媽終于決定坐下來和葉子好好談一談。她緩了緩語氣：“寶貝，以前什么都是媽媽替你擋，不讓任何煩心事影響到你。但現在你長大了，從今天起，媽媽希望你學會面對。”母親的語氣很平靜：“老爸這次是遇上難事了，他的合伙人截留了一大筆貨款跑掉了，給公司造成了資金上的大窟窿。我們一時沒法填上，又不能因此影響合作者的利益。所以為了還款……”母親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輕柔，好似要減輕對葉子可能的沖擊，“我們有可能要賣掉房子。”隨即，她的語氣又變得急切，好似想增加安慰的分量，“也許以后會住得擠一點，但我們的心會更近一些！”母親說著，拉住葉子的手，“我們沒法幫爸爸做什么，就做好自己分內的事，讓老爸少操些心，行嗎？！”葉子點點頭，心里反而輕松多了。她不怕住得差點，吃得差點，只要一家人都好好的。

葉子坐到窗前，打開書本，但她沒法集中注意力。面前是稠密挺直的冬青，蓮葉田田的荷塘，碧綠與嫣紅交織的美人蕉。她的眼前浮現出往日自己與爸媽在草坪上打羽毛球，給冬青澆水，一同給受傷的豌豆花捆支架的情景。

記得有一次把羽毛球打到樹上，用小石子扔也不下來。老爸來幫忙，用球拍夠還差一點，于是葉子騎在老爸肩上，用球拍才把球打下來。老爸還故意裝作站不穩，輕輕晃悠了一下，嚇得葉子緊緊攫住老爸的頭發，疼得老爸呲牙裂嘴……

想到這里，葉子不禁微微一笑，旋即，又落下淚來。從今以后，也許就不得相見，只能懷念了。

四

周一，葉子固執地要去上學，因為打過吊瓶，又加上母親的坦誠以告，葉子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擔心落下功課反而增加負擔，母親也就同意了。但悄悄給妞妞發了短信，讓她找機會幫忙開解一下葉子。

中午吃過飯，兩人照例到籃球場近處的看臺上坐坐，球場上，以楊子為首的一幫男生正在練球。楊子三番五次地很刻意地跑過來撿球，平日里，他們都會有似有若無的眼神交流。但這次，葉子卻漠然地把目光投向遠方，好像把周遭都屏蔽了。楊子訕訕地跑回球場，好幾次都接球失誤。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散心，”葉子突然說，“以后中午吃過飯，我就到圖書館背單詞了。”妞妞突然明白，她是用這種方式向對方和自己宣告“over”。對葉子來說，一切都不一樣了。像蒼鷹掠過它不會棲息的枝頭，從此，葉子的眼里只有中考，其他一切都被過濾掉了。不再有閑暇，不再有嬉鬧，不再有埋藏心底的想念……

五

葉子與楊子的結識，源于一次“事故”。

周一早上是葉子最忙亂的時候：她必須在早操之前收到盡可能多的作業本并送抵老師辦公室。她先讓每組同學把本子傳上來，自然有尚未到校的、到校了但不在座位上的以及在座位上只顧聊天沒聽見她招呼的（當然也還有沒完成作業準備蒙混過關的）。葉子只有逐個清點，記下名字，然后把本子抱到樓上老師辦公室。剛回到座位，幾個剛到教室的同學又陸陸續續把作業本塞給她。葉子嘆口氣，左手拿著本子，右手把還剩小半豆漿的塑料杯拿在手上，準備扔掉＿橫豎是沒時間喝了。集合的哨聲已響，葉子匆忙奔向門口一米處的垃圾箱。要命的是，在離垃圾箱半米處，她正好和鄰班剛出教室的一位同學相撞。葉子只覺得眼前一黑，腦袋一懵，腳下一滑，就坐到地上了，杯里剩余的豆漿噴到自己臉上、鏡片上。天哪！平時做數學中的相遇題，總覺得是諸多巧合薈萃的小概率事件。怎么今天就被自己遭遇了。好在走廊上人不多。“不好意思！”她來不及擦拭臉上的豆漿，一邊道歉，一邊迅疾地爬起，扔掉豆漿杯，轉身繼續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樓道。好在本子上沒有濺到豆漿。交好本子，劃掉未交名單上的名字，葉子才顧得上摘下眼鏡，擦拭臉上的豆漿。

當時葉子并未看清那個被她嚇得張皇失措的男生是誰，后來才聽說是大名鼎鼎的楊子。因為是鄰班，后來難免相遇，想到當初的尷尬樣子，兩人都難免暗自發笑，一來二去倒變得好似會心一笑。葉子本是矜持的女孩，因為被對方見識到最狼狽的瞬間，也就無法繼續保持矜持了。再說都聽聞過彼此的大名，也就有了一種莫名的好感與默契。

晚飯后，葉子常會和妞妞到操場露臺上坐一坐，吹吹風，聊聊天。不知什么時候，她意外發覺楊子似乎也總在這個點上打籃球，還不時到她們眼跟前撿球。葉子先是覺得有點湊巧，沒多想。后來有些不自在，想刻意回避，但那樣豈不更像有什么事似的，于是坦然來去，不作他想。后來逐漸變得偶有眼神交匯，但止于隔空交流，似有若無。

直到今天，這段似有若無的朦朧感情終于無疾而終。

六

周五一早，葉子一進教室，就見幾個住讀生正向走讀生講述昨晚自修課上的趣事。這是老戲碼了，葉子起初不以為意，只是聽到楊子的名字，不覺留神。原來昨晚幾個男生為了掩護一個哥們溜出教室去打球，把抱枕與書本裝在校服里，做了一個伏在桌上的假人。本來已瞞過清點人數的值班老師，不料正當他們自以為得計，哈哈大笑時，正碰上“以嚴治校”的校座親自巡視。當然,事件被定義為“惡性”，校座疾言厲色，揚言要嚴肅處理。楊子站起來獨自承擔了一切。其實他既不是出主意的，也不是組織者，僅僅是恰巧他桌上有一件帶帽兜的校服上裝被用作了這個惡作劇的道具。聽說，楊子拒不檢討，鬧得有點僵，今天還要停課處理，有可能還要請家長。葉子聽了，居然有種揪心的痛，她這才意識到，這個人她并沒有掠過去。

課間的時候，葉子到鄰班叫出妞妞，知道楊子就在班主任辦公室罰站，直到他肯檢討。

熬到上午下課，葉子從抽斗里拿出飯盒里的三明治(這是她自備的午餐)，拉著妞妞來到班主任辦公室。兩個班相鄰，兩個班主任也是對桌而坐。兩個班主任都不在，不遠處有幾位老師正在邊吃邊聊。.

葉子輕輕把三明治放在楊子面前，然后來到自己班主任桌前坐下，假意低頭認真清理作業，妞妞站在一旁陪著她。

妞妞先開口了:“老師也太小題大做，大驚小怪了，不過是做了個假人，逗大家一樂，調劑一下緊張學習的氣氛罷了，何至于弄得這么嚴重。”

沉默了好一會兒，葉子緩緩應道：“如果是我，就痛痛快快寫份檢討，免得請家長，讓家長跟著鬧心。他們自己的事就夠他們操心了。咱們沒能力幫忙，至少有能力不添亂。再說，與其在這種小事上賭氣，不如在成績上爭氣，別讓人小看了。”

葉子的語氣平靜，但難掩悲戚的神色，這與平日的她判若兩人。若在平日，楊子根本不屑理會這種說教，但此刻卻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葉子說完，沉靜地看了一眼楊子，隨即垂下眼簾，繼續整理手中的作業本。

這時，兩位班主任拿著幾個盒飯進來。不等她們開口，楊子主動說：老師，給我筆紙。”

“干嘛？”老師一時沒會過來。

“寫檢討。好漢做事好漢當，不連累別人。”

葉子嘴角滑過一絲笑意，她沒抬頭，但那絲模糊的笑意已讓楊子清清楚楚捕捉到，為了讓自己在意的人“一展愁眉”，他覺得犧牲點男子漢的尊嚴也值了。

老師把一個飯盒遞給楊子，“先吃飯吧！”見楊子面前的三明治，驚訝地說：“你小子倒有備而來，準備打持久戰呀？”

楊子瞥一眼葉子，笑笑，沒有回答。

葉子的班主任看看葉子：“丫頭，怎么不去吃飯？”見她手里的作業本，奇怪地問：“你在整理昨天的作業本？”隨即假意恍然，“你是準備拿去發的吧？我還沒改完，下午再來拿吧。”見葉子準備走，又叫住她：“對了，你們還沒吃飯吧，我正好多買了一盒，給你們。”

葉子想推卻，妞妞乖巧地接過來：“謝謝老師。”

楊子也拿起桌上的盒飯遞給妞妞：“我有這個三明治足夠了。” 妞妞正想拒絕，這時，門口又探進一個頭，見一眾人等就預備縮回去，被老師叫住。原來是楊子的哥們給他送糧。

于是皆大歡喜，各得其所。大家邊吃邊聊，在親切友好的氛圍中，這個小插曲完美休止。其實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只需要那么一點點善意的表達，就能化干戈為玉帛。交流永遠比交鋒更有力量。

據說，看了楊子的檢討書，校座還特意把他找到辦公室，為自己的粗暴態度向他道歉，兩人握手言歡。楊子檢討中有一句“智者爭氣，愚者賭氣；智者淡化矛盾，愚者激化矛盾”被校座贊“有大智慧”。

七

學期末，大家得到消息，英語老師要走了。這位老師原是從一所市重點出來的，所帶的班從來都名列前茅，本人也在市學科教學大賽中摘得桂冠，被以前的學校視為珍寶。但出于一種創業的熱情，又基于校座的誠意邀請，從守業之名校來到創業之新校。

但民辦學校的教學生態環境要比公辦學校嚴峻得多，不僅要拼體能，搶時間，還要拼對于學生的控制力。她天性柔和，不會疾言厲色，又不愿擠占其他學科的學習時間，于是她的學科常常成為被擠占的對象。教學業績不再輝煌，學校方面自然也會給她不小的壓力，加上從前的學校一直虛左而待，自然決意回歸。

告別在即，大家商量著給老師送什么禮物，但都難以統一意見。一直沉默的葉子開口了：“相見不如懷念！就送老師一本相冊吧，每人寫上自己最想說的話。”這個建議立刻得到一致贊成。葉子寫的是短短的一句話：“老師：您的光芒，永照我心。”

離別總是傷感，而哭得最傷心的恰恰是幾個平日里最調皮的同學。成長，也許就是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對別人造成的傷害，并為此深感愧疚。

經歷這一系列傷感的事情，葉子心里悶悶的，又無心跟老媽解釋。為了逗笑她，媽媽說了件去菜場買蝦的趣事：老媽買了30多元一斤的草蝦，看見旁邊一家有竹節蝦，想著嬌愛吃就問：“這個多少錢一斤？”攤主連眼皮都不抬，乜斜著老媽手上剛買的半袋廉價的草蝦，侮慢地說：“100。”老媽也不惱，笑吟吟地說：真漂亮！”頓了頓，“適合觀賞！”然后飄然離去……

葉子看著老媽一貫的老頑童似的樣子，又想象著攤主匪夷所思的表情，終于噗哧笑了……

八

對于想沖名校的葉子來說，一模的重要性可以想象，但葉子卻失誤了＿她的英語作文跑題了。英語作文題目是“當你遇到困難，向＿求助”，葉子寫的是：我自助！結果被認為跑題，扣了10分，她心儀的名校甚至沒給她自主招考的機會。英語老師很替她不平，葉子并無怨言，但難免有些情緒低落。

回到家里，書桌上是三個漂亮的筆袋 ，媽媽面有得色，似乎等著葉子歡呼與驚嘆。但葉子卻覺得它們的亮麗是對自己灰色成績的嘲弄。她一股腦兒把它們塞進書柜。母親一臉失望地看著葉子：“都不喜歡呀。”葉子只報以沉默。

一連幾日，葉子躲開母親關切的目光。因為母親的關切只會讓葉子更有壓力。看見母親的手足無措，葉子的心里更是百爪撓心。

這周的班會課，班主任為了促進學生與家長的交流。特地讓孩子與父母來了一次背對背答題：同樣的題目，家長與學生分別作答。

其中一道是：“父母對你最大的期望是什么？”

葉子毫不猶豫地寫上：“期望我能保持年級前五”。心里愧疚著母親的付出：每日五點起床，精心準備早餐，晚上一定要葉子睡下，她才肯休息。但葉子回報的卻是這樣的失敗。

正想著，老師讓大家交換答卷來看，在“父母對你最大的期望是什么？”的下面，母親簡短地寫著兩個字：開心。 葉子有幾分驚詫地望向母親，母親也有幾分困惑地望著葉子。

歸途中，沉吟許久，母親拉著葉子的手，輕輕地說：“其實媽媽真的并不在意你的名次，或者一定要考上什么名校。我只希望你能幸福快樂。 看到你的答案，我很痛心，難道在你心目中，媽咪這么功利嗎？”

葉子心里突然豁然，難怪幾次失利后母親從未責備她，而是帶她到小區綠地散步散心，還精心烹飪葉子愛吃的各種美味。她關注的不是女兒的成績升降而是她的心情晴雨。原來一直誤讀了母親，所以才會讓得失完全左右了自己的情緒。真正傷害母親的不是那不盡如人意的成績，而是自己的沮喪，失落與急躁。葉子想到那三個被自己冷落的美麗的筆袋，便笑問：“那三個筆袋，您知道我最喜歡哪一個嗎？”“哪一個？”母親熱切地問，“您是因為拿不準我喜歡哪一個就都買了，對嗎？”“你怎么知道？”“因為我確實拿不準，因為都一樣喜歡。”

哈哈哈，母女倆不禁開懷大笑……

九

周末，又發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老牌培訓機構“學苑”倒閉了。

得到消息的兩位媽媽急忙趕到校區。只見“學苑”大門緊閉，門上貼著告示，大致是說，因為資金鏈斷裂，老板跑路了，所以“學苑”只有關閉了。

狹窄的通道上擠著眾多家長，在電梯間外面還擁著不少人，大家的臉上都寫滿憤懣與無奈。一位老人家目光呆滯地坐在一個消防栓上，旁邊一位中年婦人默默垂淚。旁邊的知情人小聲說，因為“學苑”特訓營承諾可以簽約上名校，老人家把養老的錢，棺材本都拿出來了給孫兒交了培訓費。現在聽說老板跑路了，十幾萬打水飄了，老人整個傻掉了。每天一大早就來這里坐著，不哭也不鬧，晚上大樓要鎖門時才肯回去。家里人怕出事，兒媳只好請長假，寸步不離地守著。葉子媽媽把手里的熱飲，遞到老人手里，輕聲安慰道：“老人家，多保重！”

“一個有著十多年歷史的老牌培訓機構，怎么說倒就倒，太奇怪了？！”有人質疑，“聽網友說是因為來了老總的一個親戚做副總，他帶來個二十多人的智囊團，全是俊男靚女，巧舌如簧。辦特訓營就是他們的主意。用簽約保證升名校的幌子高價招募特訓營員，課程費用十萬起價，家長們望子成龍心切，自然趨之若鶩，一時間門庭若市，智囊團成員自然取得不菲的提成。但特訓營轟轟烈烈開辦后不到兩個月，智囊團成員突然集體消失，十多個分校的特訓課程難以為繼，家長們紛紛要求退費，資金鏈驟然斷裂，老板只有關門躲債。” “那個副總我見過，長得就像喬家大院里的那個陰險的管家，當時我還奇怪這人是誰，與‘學苑’形象完全不協調嘛，后來人家說是新來的副總，據說手眼通天，本事了得。原來是騙術了得呀！”另有一個學者模樣的家長憤憤地說：“關鍵是這種惡行，怎么可以得逞？！管理者自己要反思。”

家長們推舉了一位代表負責交涉，大家在登記姓名、電話和損失的數目。兩位媽媽默默走了出來，她們大約各有兩萬出頭的損失。其實她們本可避免這筆損失，因為兩個孩子都是畢業班了，課程已有限。但架不住課程顧問的軟磨硬泡，卻不過情面，也是為了在年關給兢兢業業的任課老師創造點業績，讓他們能多拿點提成。加上這里的課程費沒有學年與科目的限制，到高中還可繼續使用，所以都報了豪華級課程。人心居然可以這么丑陋！堂而皇之地欺詐，簡直明火執仗。她們不知怎么跟兩個孩子說。

過了一周，得到消息：為了不影響畢業班學生的升學，幾位教畢業班的“學苑”老師決定自組班底，自尋地點，用原價的一半作為友情價完成課程。這些老師自己也是受害者，他們多半還被欠著幾萬元的工資，自己養家糊口的壓力也很大。聽到這個消息，兩位媽媽第一時間告訴兩個孩子，幾位老師的義舉像陽光般驅散了孩子們心頭的陰霾，兩個丫頭自然得到不小的慰藉，情緒平穩許多。

十

葉子二模發揮超常，進入區排名前列，得到學校推薦名額，但還是沒有拿到預錄資格。據說，推薦生其實已基本無名額。妞妞沒有跟自己較勁，她選擇了離家較近的一所市重點，如愿預錄取。

只是可惜了葉子用三個晚上的寶貴時間精心制作的漂亮的個人資料！甚至沒有得到投遞的機會--因為根本沒人收。母親事前鋪墊了許多，唯恐她有挫敗感。葉子倒很平靜，她只想利用推薦生考試的機會提前去看看心儀的校園，而這次近距離的接觸更堅定了她奔赴的決心。走在廊道上，兩邊是學生的字畫展示，她很堅定地想到今后她一定要在這里展出自己的作品。

周末回到家，為了讓老爸開心，葉子轉述了老媽買蝦的趣事，卻見老媽用眼色示意她別說下去。葉子迷惑地看看老媽又瞅瞅老爸，突然明白老媽是擔心這件事會刺激到老爸。果真老爸聽了，臉上毫無笑意。葉子囁嚅道：“其實我只是想說，不管地方大小，也不管能否吃到竹節蝦，對我來說，只要和爸媽在一起，就是幸福的家。”老爸抬頭看看娘倆，苦澀地微微一笑：“謝謝你們沒有怪我！不過房子不會賣了，因為房市不好，一時也難以出手。所以只是作了抵押，雖然利息不低，但我會盡全力還上這筆借貸。”老媽平靜地說：“我們相信你。”

十一

五月的沖刺，始料不及的是樓上開始裝修，母親與業主溝通，但人家簽了合同，定了工期，不可能調整，只保證下午六點半前歇工。

所謂歇工，只是大分貝工作的暫停，不包括小分貝工作的繼續。特別是鏟子貼著地面發出的刮蹭地皮的刺耳聲音，簡直讓人抓狂。葉子倒很淡定，她只是更沉浸地做題。“世界沒有因為我要中考就停止運轉，這反而讓我輕松下來。”她笑著安慰老媽。

這天坐的士，聽到廣播里的一則搞笑的新聞，說一位考生家長，因為嫌樓上抽水馬桶聲音太響，就打電話投訴人家，弄得鄰里關系緊張。葉子媽笑著說還有這么極端的情緒呀，應該跟我們學學，樓上裝修那么大的噪音，我們葉子都能淡然處之。

十二

中考兩日，葉子媽安排有序。她在手機記事本上鄭重其事地寫著備考箴言：

平常飲食，接送考場，中午小憩，穩定情緒。

第一門比較順利！中午，葉子輕松地睡了一小時。媽媽進屋準備叫醒她時，葉子已經醒了，看來睡得很足，沒開燈的屋里，暗淡的光線下，葉子黑亮亮的眸子神采飛揚。但輕松過頭，難免稍有懈怠。下午的物化合卷，因為一道坑爹的題，葉子覺得古怪，不放心做出的結果，就反復演算，最終題目雖然做完了，但畢竟耽誤了時間，導致最后未及全面檢查。第三門英語，基本順利，沒什么懸念。第四門數學考前，班主任發短信說風聞題目較難，不會做的就放一放，趕會做的做。葉子有些緊張了，考前還捧著糾錯本看。考試前一日，她到學校問問題，為了安撫緊張不安的她，數學老師干脆把自己的寶典讓她拿回去研究。這會兒，寶典就揣在書包里，好似定海神針。老媽想著與其讓她留著空白時間胡思亂想，不如讓她看看書，心里踏實，就由她去了。

十三

兩日的鏖戰結束后，大家似乎突然陷入一片茫然中。兩個媽媽便商量讓孩子們到海邊放松放松……

躺在沙灘長椅上，仰望星空，那么遼遠，那么靜謐，實在令人心馳神往。聽著一陣陣海浪聲---像絮語，像歡笑，更像母親唱的催眠曲。葉子覺得幸福極了。

得知考分時，她們正在月光下的海灘上抓螃蟹。老師確定地說，葉子的分數可以上四大名校中的任何一所；妞妞的分數也絕對超過市重點線。

母親的手機用的免提，大家同時得知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兩位母親與兩位女兒同時相擁而泣，兩個孩子更是拉著手，轉著圈兒歡呼。突然葉子脫掉鞋，光著腳在沙灘上狂奔起來，嘴里發出歡快的嘯叫聲，這是她特殊的宣泄情緒的方法。最得意的是，題目頗難的數學居然是滿分，可謂顆粒歸倉----這是老師寶典的護佑吧。直到妞妞追上她，兩人開始抱頭大哭。

兩位母親仰望高天，也不覺涕泗奔流……

尾聲

由于葉子父親毅然抵房還款的壯舉，合作商感佩之下，為父親介紹了朋友的一個大工程，讓父親的公司得以繼續運轉。并且為父親介紹了一位著名的律師朋友追究那位無良合伙人的罪責。

這位仗義的合作商說了一句讓父親倍感欣慰的話：要讓我們這一行留得住君子之風！

前路也許依舊艱難，但生活終究蜿蜒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