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入院后第十二天被停藥的。停藥的原因是我們家一時無法籌集到第二筆治療費用。醫院方面說了,那種特效藥非常奇缺。因為奇缺,所以對每名需要它的患者都有用量上限。這個上限已被我用完。如果要超限使用也可以,那就要用計劃外的價格另行采購。而計劃外的價格會非常昂貴。作為院方,他們不是慈善機構,他們需要自付盈虧養活自己。并說去年一年他們全院一共虧了多少多少,如果今年再這樣下去,他們就很難保證再為廣大的人民群眾消病除災了。最后要求我們家能從以上兩點出發,理解他們,配合他們。
為了能把我的病治徹底,母親當然不希望這樣做。她一直哀求對方,說再等幾天,等到我父親從外地趕回來就把第二筆錢補上。到時儀價就儀價(當時還是改革開放初期,很多商品有兩種價格,一種是國家排價,另種是市場議價),關鍵是不能讓前面的努力白費。治病如打仗,需要一股作氣,不能留后患。
院方勉強同意,但對那種特效藥他們還是給停了。停的原因這次改為藥房現在實在拿不出現貨,只能等下次配額。面對這情況,母親只能接受。盡管她也知道真正的原因很可能出在錢上。
母親把她該做的都做了,包括騙人。因為她很清楚父親是不會為我回來的。父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如果你問我,那我只能跟你說:去問我大姐。因為我大姐最有發言權。為什么?因為我父親不像同年代的其他人,他喜歡女孩,很是重女輕男。我大姐當然對他感情也最深。不過感情雖然深,但評價卻不是很高。記得父親去世后,有一次大姐讓我陪她一起去上他的墳。在墳上大姐流淚了,我也想陪她流幾滴,但流不出來。最后還是借燒紙錢的煙才算把眼睛熏紅。在墳上大姐邊流著淚邊跟我說,父親雖然是個老實人,但同時也是個視錢如命的人。為了省錢,一、兩百公里的路他可以徙步走著回家。吃也是出奇地簡單,一塊小小的豆腐乳他可以下三碗淡飯。大姐還跟我說,有一年她搭便車去父親單位過暑假(其實是母親讓她去為父親洗洗涮涮),單位同事背后悄悄跟她說,你父親的某些舉動簡直可以申報吉尼斯記錄,這么跟你說吧,你父親如果發現廠房頂棚漏了,有水滴落下,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而后不顧一切地用手把它接住。接住干什么?當然是端回家倒入水缸洗菜。
長大后我也看出來了,父親的確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個能把節約做到極致,直到摳門的人。你說像他這么一個人能從千里之外,自掏腰包,買上車票趕回來為我付錢結賬嗎?即使是個女娃。
按常理當然不會,但世上還真有很多事情會反著來,你認為不可能的不見得真不可能。我父親這次突然間冒出來就屬于這種情況。他真的回來了,而且還是帶著錢,為我治病的錢回來的。
到底是發生了什么讓他回來的?是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還是老祖母每天念經讓大地顯靈啦?都不是。是父親單位的一名新領導到任了。這位領導是個大好人,他看到我父親整天哀聲嘆氣的,就把他叫到辦公室,一問,知道我的情況。之后,大罵父親一頓,說家里出了這種事你還不回去。如果人家知道了,還不大罵我不是人。并說,你馬上給我回去,因為像你現在的這種精神狀態,不要說干不好工作,最起碼的安全都很難保證。罵完后,拿起電話,臨時替我父親制造了次出差機會。就這樣,一次純粹的家庭私事變成了因公出差。這樣一來,不僅上千公里的車旅費可以全報,而且每日還有一筆不小的出差補貼。除此之外,臨行前還讓父親到財務預領了筆出差費,并讓父親到時把有關我的所有醫院票據帶回來,回來后他想辦法解決。
父親是個老實人,老實人總能在困難時候碰到貴人,后來我通過大姐得知,這名貴人是位軍轉干部,為人豪氣,作風耿直,很有當領導的風范。一直以來我都很想去見見這位貴人,但距離實在太遠,最終還是沒能實現。不過從那以后,軍人的形象就銘記在我心中,從而讓我有了長大后成為一名軍人的愿望。
父親的到來并不意味我能重新用上特效藥,相反更不可能了。當他得知我用的竟然是這種人工合成的激素后,立即極力反對起來。反對的原因不光是錢,還有更為要命的原因。什么原因?原來他的一位醫生朋友曾告訴過他,兒童用了這種藥后,自身體內的內分泌系統會被打亂,造成的后果是,小孩的生長發育變得遲緩。有的甚至會停滯。這種后果的具體臨床表現是,小孩成年后的個子往往會非常矮小,有些人甚至會成為小老頭。
以前父親離得遠,我們這邊的情況他不了解。即使了解也鞭長莫及,想干涉也干涉不了。現在好了,他來了,可以把一些厲害關系形象地表達出來。當然父親跟母親說這些是背著我,輕聲輕語說的。但盡管這樣,我還是聽到了幾句。特別是那句:這孩子今后可能再也長不高了。這話對我的打擊太大了,我的身材本來就矮小,在幼兒園里倍受歧視,要知道我是自己騙自己,用自己強大的精神勝利法才走到今天的。現在突然有人告訴我,你將永遠矮小下去,直到成為小老頭,你說這種打擊對我有多大,可以講聽后跟得了絕癥判死刑沒什么兩樣。
在停藥和情緒抑郁的雙重打擊下,我開始厭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多余的人。幾天后,我明顯覺察到自己正一步步滑向頹廢,整個精神世界好象失去了支撐。隨時會垮塌下來。在以往,每當碰到不開心,不愉快的事情我都能想出招來跨過,即使無法跨過的也能小心繞過。可這次不行,不管我如何使勁,最終還是繞不過去。我知道繞不過去的原因是我被某種東西擊垮了,人變得極度消沉。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就是父親背著我說的那句話。這句話讓我無法看到未來……
我的未來在哪里?我還有希望嗎?答案在上帝手上。上帝是好人,他會用他的方式告訴你。這種方式有可能是個夢,也有可能是封從天而降的信,也有可能是不知從哪漂來的一首勵志歌,等等。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方式嗎?有。就像我。
對于我這棵從野地里鉆出的小草,上帝他老人家是通過一位我不曾想到的人,通過她把他想對我說的話直接捎給我的。這人會是誰?是那位因為戴著口罩而讓我無法謀面的白衣女神嗎?是的,答案就是她。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那是個初冬的下午,無色陰沉,但不冷。可能是快要下雪了,在我們這下雪之前總會暖和幾天。這天病房內只有我和父母三個人。其他人不是在樓下活動就是回家準備越冬衣物了。我躺在病床上,有些半夢半醒。我的父母坐在對面空床位上小聲說些什么。我想聽,但聽不清,或許又在說我。為了不讓我難過,把話音壓得只能他倆才能聽清。要知道對于我來說,此時無聲勝于有聲……
“我不難過。”我對自己說了聲。說完后翻了個身,然后又對自己說了句:“你們就這么說去吧,我會把你們從喉底發出的聲音當作你們對我唱的安魂曲的。”說完,拉上被頭,只顧自己睡了。
睡著,睡著,我依稀朦朧中好像看到有人走到我的床前。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夢,不過馬上意識到,這不是夢,的確是有人來了。因為她的到來讓母親好象受驚一般,從床檐上猛地站立起,而后一把拉起坐在她旁邊的父親,并對父親說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顧醫生。就是她為我們爭取到床位的。”說完,轉過頭,面朝來者問道:“顧醫生,你怎么探親假沒休完就回來啦?”
“嗯,是提前了幾天。有些事情需要我回來才能辦。快到年底了,不抓緊不行。”來者道。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么知道對方就是顧醫生的,按理說她應該與我一樣,沒見過對方的臉。當然,人的特征不會全都長在臉上,有時身姿也能暴露你的身份。我想我母親就是通過對方的姿態看出她就是顧醫生的。
聽到對方應答我又開始裝了,我裝出睡意猶濃的樣子,借著改變睡姿的短暫機會,偷偷把眼睛睜開條縫,瞟了對方一眼。發現這次她沒戴口罩,脖子上也沒掛聽診器,是套了件白褂就來的。
我翻了個身,又開始裝睡。裝睡的同時將剛才看到的那張臉龐重新再現了幾遍。的確很美,比我夢中見到的更美。不過到底有多美,在這里我不想說得太具體。為什么?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美這東西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一旦說具體了就會走向它的反面。所以大家還是憑借自己的想象力去自行勾勒吧。二是就當時的情況,我想的更多的其實是我自己,我在想我會是啥樣,會不會看上去一副萎靡不振狀。或者……我有些后悔當時的表現,我不該那般病態。
“小童的病歷我看了。”來者邊說邊輕輕抓起我一只手,然后用兩只手指柔壓住我的手腕。我知道她這是在為我診脈。雖然我這時看不見她的另只手,但我能感知到,此時此刻她的另只手應該正平抬起,讓手腕上的腕表正對自己的雙眸,心里默念著我的心跳。我記得我當時應該是很平靜的,就像有保護神在我跟前出現,為我驅散頭頂的陰霾。
大約二十秒鐘后,我的手被放下,而后重新置入被窩,緊接著聽到來者說了句:“從脈相上看,比我走時好多了。可以說基本治愈了。”說完,停頓了片刻,繼續道:“按我的想法,出院可能對小童的身體恢復更有好處。畢竟藥物治療會有副作用的,特別是對小孩。”
“顧醫生,你是說我們可以出院啦?小童他好了么?”我聽到母親問道。
“從我的臨床經驗來看,藥物治療的效果就到這里了。我們不能指望太多,要徹底恢復還必須依靠他自身的免疫力,看它能否被擊活。”
“自身免疫力被擊活?你的意思是…”問這話的是我父親。聽得出,在他聽到我可以出院后,內心有些激動,好像終于有人站出來幫他說話了。在這之前,他一直在說服母親讓我回去。母親沒聽他的,現在好了,有人替他說了。
“是這樣,按照我的看法,現在小童還小,身體還沒有完全發育,一旦等到他十三、四歲左右,身體開始全面發育了,這時他的自身免疫系統就會被擊活。一旦自身免疫系統被擊活,很多頑固性疾病就可以不用治療而自行痊愈。相反,現在一味地用藥反而不好。因為…”顧醫生一字一句地說道
“真會這樣嗎?”問這話的是我母親,從話中我能聽出她不僅是激動,還在激動中帶著莫大的欣慰。我想當時我的感受與母親是一致的。
在得到正面回答后,他們三人又說了些什么。不過接下來的話我已無法聽清。因為我的極度欣慰把我的聽力完全抑制。此時的我正處于一種亢奮當中,腦海中充滿了各種幻覺,包括很多應該發生在未來的。
我是在聽到過道上有人說了句:“顧醫生你回來啦。”才從幻覺中走出來的。走出的同時發現她已離開了病房。當我回過神,聽到她的腳步漸漸遠去,即將消失在過道盡頭時,我不知道為什么,一股強大的力量讓我再也無法按捺住自己。我記得我當時是猛然地掀開被頭,跳下床,只穿著那件既單薄又寬大的病號服,一頭號追出去的…
在二樓醫生辦公室門口我追上了她。她可能也感知到有人追上來,并站在她的背后。我是看她停住腳步后主動轉身的,轉身后主動走上兩步,來到我的跟前。蹲下后,微笑著看了我一眼,問了句:“還有事嗎?”
“有”我說道。
“什么事?”她拂摸著我的頭,問道。
“你剛才說發育,人想問,你確定像我這種人也能發育?”
“當然能。為什么不能?”她把手從我頭頂收回,而后反問了我一句。
“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也能成為一名男子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我當時應該是握著小拳頭說這話的。
“那當然。長大后你能成為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誰也不敢小瞧你。不過我還不知道到時你想干的是什么,現在能告訴我嗎?相信我,我會替你保密的。”我清楚地記得當時她是看著我的眼睛問這話的。
“我要娶你。”我真的是這么說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雖然當時我還不懂什么叫“求婚”,但我做的就是這種行為,并把它當作我對她許下的諾言,直到二十二年后的某一天,我們再次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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