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鄭勛

　　“哎！快醒醒！”

　　鄭勛睡意朦朧地抬起頭，只看見一個重疊的人影，他使勁眨了眨眼睛，這才看清楚李行的臉。

　　“你怎么趴這就睡了。今天沒值夜班吧，不然我送你回家啊。”

　　鄭勛打了個呵欠，一望墻上的鐘，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他起身換下工作服，“不用了，我自己走路回去就好，吹個風散散步，這幾天太累了。”

　　李行晃了晃車鑰匙，笑著說：“那好吧，路上小心，我先走了。”

　　鄭勛點點頭，李行離開了，鄭勛的耳邊突然反復回響著李行晃動車鑰匙時丁玲當啷的聲音。他盯著自己換下來的護士服，淺藍色的短袖上衣和褲子，被熨得沒有一點褶皺，這樣溫和，沒有棱角的顏色，每天穿梭在醫院的各個角落里，傳遞著一份屬于職責范圍的來自陌生人的關懷。對于自己職業的意義和神圣性，鄭勛從來沒有懷疑過，然而，他也必須接受一個事實，在淺藍色的護士服和潔白的白大褂之間，有一條難以衡量的距離，至少從自己家人的角度來說，他從沒有得到過理解。與李行朋友多年，兩人的感情一直很好。然而越是親近的好朋友，一旦有什么變異的感情在其中鬼鬼作祟，便越會拉開一條隱形鴻溝，從表面上看，一切如初，但對當事人而言，心知肚明。

　　沿海小城，雖然白天的太陽可以曬化人，可是到了深夜，海風還是會令人縮起脖子。路上冷冷清清，一盞壞掉的路燈時亮時暗，像一個疲憊的人的嘆息。鄭勛雙手插著口袋，大口呼吸著夾著腥氣的風，偶爾幾輛出租車呼嘯而過。鄭勛的步伐顯得疲軟，其實他的家離醫院并不近，自從幾周前他的電動車被偷走之后，他就一直走路上下班，每天加班到深夜，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希望能搭個交通工具回去。李行向他提供了這種便利，但是鄭勛也不知道為什么，每當李行晃起他的車鑰匙時，他的心里總會涌起一陣強烈的憤怒，伴隨著這短暫的憤怒而來的，是作為一個朋友的羞愧和自我安慰：“沒關系，那輛車也不是他自己買的，是他家里送的。”可是這一番安慰后，他卻覺得更加無法面對李行了。

　　“說起來，我到底為什么要選擇做護士呢。”鄭勛抬起頭，看著一片樹蔭，自言自語。當然樹蔭不會回答他，然而樹蔭卻把他帶回了多年前一個七月的午后，穿著白色襯衫的少年手里攥著被汗水浸濕的志愿書，額眉間滿是呼之欲出的青春和隨之而來的固執和倔強。在院子里的這棵小榕樹下，少年說：“我決定了，就讀護理。”少年的父親背過身去，點燃了一支煙。炙熱的陽光瞬間就將剛升起的煙霧融化，朦朦朧朧里，少年看見屋內窗邊的一頭銀發，一張布滿皺紋的溫和的側臉，淺灰色的瞳孔沒有焦點地注視著前方，然而卻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眼角的笑意。這張熟悉的面容貫穿了少年十八年的歲月，他望了望父親的背影，說：“這樣以后我就可以一直照顧奶奶了。”起風了，少年的聲音在空氣里顫抖。

　　幾乎所有人的生命里都會來過這樣幾張面龐，你與他們相識在他們的暮年，他們過去的故事和燦爛的年華，你大概一概不知，初次見面，最好奇的還是臉上的皺紋。對你而言，他們是隔了一代的親人，是理所應當給予你愛的人，大部分的你對他們的感情，也只是停留在有血緣關系的稱呼上。對他們而言，你的出生意味著他們的人生終于來到了結尾部分，他們會把羞于給兒輩的愛炙熱地向你傳達，有一天，他們看見你額上的痘，他們知道，離平淡的謝幕大概也是不遠了。你于他們可以算萍水相逢，他們于你壓上了人生最后十幾來年的緣分。

　　然而對于從小父母在外打工，由奶奶帶大的鄭勛來說，他偏偏不是那大部分的你。鄭勛記得，自己說愛吃的黃瓜魚湯，奶奶會一直做，做到他膩得再也吃不下為止；父親的責罵鋪天蓋地而來時，奶奶突然挺直陀了很久的背，鄭重地對鄭勛說：“他是我兒子，我還沒動手，他敢！”；十六歲，鄭勛早戀了，奶奶讓鄭勛領著女朋友回家，做了一桌好飯。送走了女朋友，也在這棵樹下，奶奶坐在板凳上，對鄭勛說：“遇上好的人，不在乎年紀！男子漢，要對自己做的事負責！今天可開心了，不久就要喝阿勛的結婚酒！”奶奶說話直爽干脆，倒是鄭勛臉紅得不行。可是還沒有等到口里的阿勛結婚的那天，她病了，思維開始越來越混沌，慢慢得不認得鄭勛了，時常靠著窗發呆，總是做出一些怪異的舉動。“人老了，老年癡呆，有什么辦法！”鄭旭爸說。有一個晚上，奶奶坐在樹下乘涼，手里撥弄著一片樹葉，鄭勛靠在門框上，呆呆地看著她。突然，奶奶一揮手，神神秘秘地向前一傾：“唷，阿勛，女朋友好漂亮！等著喝結婚酒哦！”鄭勛忽然像被什么擊中了心臟一樣，淚水奔涌而出。也就在這一刻，鄭勛萌生了一個念頭，成為一名護士，一定要成為一名護士。

　　風吹過鄭勛的臉，眼角有些冰涼涼的，鄭勛吸了吸鼻子。“過去的事情果然不能多想。”鄭勛想。不知不覺已經走進了小區，他拍拍自己的臉，“回家啦！來日方長！明天又是一天！”自言自語著，一腳踏進了漆黑的樓道。

　　今天的樓道里有些反常地沒有亮燈。本來就有些夜盲的鄭勛只好摸著墻壁尋找開關。突然，鄭勛的手碰到了一塊怪異的凸起，粗糙不平，竟然還有一點點溫度。鄭旭下意識地猛地一抽手：“什么東西！”沒有回應，空蕩蕩的樓道里傳來自己微弱的回聲。鄭勛伸出左手，顫顫巍巍地向前胡亂一揮——沒有，什么東西都沒有。什么都看不清，鄭勛再次沿著墻壁，尋找開關，突然，他冰涼的指尖再一次觸碰到了一個硬物。“指甲！”鄭勛心臟一顫，頓覺指尖僵硬，猛地想要收手，剛才那團凸起，卻瞬間將他的整個右手抱住，幾近為零的溫度，順著手臂的血管直逼全身，那團凸起忽然使勁一縮，鄭勛右手的指骨嘎嘎作響。“什么……”鄭勛掙扎著抬腳向前亂踢，不料卻被自己絆倒，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剛想開口呼喊，突然覺得一團干枯的冰冷的東西扯住了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越扯越緊，根本發不出聲音。鄭勛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他根本不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心臟劇烈地收縮跳動，一股熱血直逼大腦皮層，嘴鼻上的凸起越收越緊，鄭勛幾近不能呼吸，腦后的刺痛刺激著他的神經。可怕的寂靜令他全身僵直。“什么……是什么。”什么都沒有，只有自己的心跳聲。

　　“嘿嘿嘿嘿。”突然，從黑色的沉寂擠出了幾聲干癟的竊笑。手上和嘴上的凸起終于送了開來，鄭旭感到這兩團凸起正在摩擦自己的臉頰，皮下神經好像有些恢復過來，“手……是手……”鄭勛的額頭的冷汗大滴地滾落下來。就在這時，兩團凸起突然憑空消失了，死寂再次穿透了鄭勛，鄭勛隱約覺得自己的腳邊蹲著一團東西，對，一團有溫度的東西，一動不動好像在看著自己。腦后的刺痛再次傳來。突然，“嗒”地一聲，樓道亮了。

　　鄭勛睜開眼睛，額上的冷汗掛在睫毛上，反射著蒼白的白熾燈光，被模糊的空氣里，鄭勛看見了一張扭曲干枯的臉，鄭勛的呼吸更急促了，他使勁一閉眼，甩甩頭，再次睜開眼睛——什么都沒有。鄭勛深吸了兩口氣，顫抖著坐了起來。一抹額頭上的汗。剛才是發生了什么嗎，鄭旭沒有回過神來，一種不真切的感覺在他大腦里縈繞。直到腦后的刺痛傳來，鄭勛才猛然覺得清醒許多，心有余悸地大口呼吸著。

　　“你來了。”突然，剛才那個干癟的聲音在鄭勛的耳邊響起。這個聲音竟然出奇地清晰和靠近，就像是貼著耳邊傳來的。等等！鄭勛的耳邊感受到一股冰涼的鼻息，愣了幾秒，鄭勛顫抖著回頭，正對上一雙灰得發白的眼睛！

　　“啊！”還在一片迷霧里的鄭勛驚得一扭身站了起來，連向后退了幾步，扶墻而站。那一團干枯的東西，迎著白熾燈閃爍的暗光從身后的一片黑暗里歪歪扭扭地走來。一步步，越來越近。燈光映出了枯黃人臉上的陰影。

　　“奶……奶奶！”鄭勛喊了出來。就在那一瞬間，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有了笑意：“你來了！”鄭勛長舒了一口氣，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奶奶走近鄭勛，在他旁邊也坐了下來。鄭勛望了一眼奶奶，嘆了口氣：“奶奶，你不要這樣，嚇死我了。”“阿勛怕黑，我下來給他開燈。阿勛怕黑，我下來給他開燈。”奶奶蜷成一團，搖搖晃晃地重復著這句話。鄭勛的心里混沌成了一團，他喘著氣，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奶奶，我爸不在嗎，你怎么亂跑呢，奶奶？”奶奶搖晃著身子，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鄭勛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他一摸后腦門，一手的血。突然，奶奶握住了鄭勛的手，死死地盯著鄭勛：“那么多人在里面，你不去救嗎！”

　　“你在說什么啊奶奶。”

　　“一個個被抬出來了，都不行了！你們為什么不去救他們！血啊，都是血啊！”奶奶激動地說著，抱頭痛苦起來。

　　鄭勛“唉”了一聲，慢慢地把奶奶扶起來，上次那件事之后，奶奶的病好像更嚴重了。鄭勛抱了抱奶奶：“對不起，下次再也不讓你一個人跑出去了。”說著，就要扶奶奶上樓。忽然，奶奶的呼吸急促了起來，眼里的血絲像要爆裂般冒了出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沖破了樓道里的死寂——

　　“救救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