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南方旅店

　　南方旅店

　　一：

　　2014年七月十五號寫給親愛的媽媽。

　　媽媽，我們前天就放假了。原諒我沒有回家，我現在還在學校。和同學在宿舍里做暑假作業，也出去做些兼職賺點錢。現在宿舍很安靜，對面301的都回去了晚上不會有噪音。我可以好好睡一覺。

　　早上起床的時候也很開心，陽光臺上的月季花開得很艷，紅色的看起來就像薔薇。當然，最吸引人的還是晾衣架上的那個鳥巢，我幾乎每天都看到一只大山雀在那里飛來飛去。

　　另外就是外面的陽光了。這個夏天的陽光真好，白天后山的樹林總是光影流碎的，陰陰郁郁的樣子。有很多野貓在那里睡覺或是嬉戲。我就經常趴在陽臺上看著它們，笑笑又丟下一些小魚干。

　　七月十五那天我發出了這條長長的短信，接收人是我的媽媽。我用如此愜意而又輕快的語調對她撒了一個謊。我騙她說我還乖乖待在宿舍里，可其實期末考試完了之后的第二天我就來到了這南方的海邊。

　　也不能說完全是謊。我現在確實在做暑假作業，也確實能掙到一點小錢，只不過不是那種要出門耗費體力的活。這里確實也很安靜，晚上不會有人打擾到我的休息。我可以聽到樓下那兩只貓咪喵喵地叫，也有窗外很遠處海鳥鳴叫的渺遠聲音。

　　二：

　　窗戶并不是很大，白天不開燈就有些陰暗。這里又近海，空氣里氤氳著一股潮濕的味道。房間里尤為嚴重，墻壁摸起來濕涼涼的，角落里甚至有了潮霉。整個房間布置很單調，看起來都有些孤獨。一張床一張桌子，外加電視臺燈就什么都沒有了。

　　唯一慶幸的就是陽臺上的花。一盆月季靠著一盆彼岸。不過現在月季卻是深紅壓淺紅，而彼岸則只是幾片碧葉而已。花葉同根永不相見，這種對于彼岸的說法是有道理的。

　　鑒于此，白天很多時候我都會在陽臺上去站站。從陽臺上投出目光，看水仙街那些水果販子推著老舊三輪車經過，店主女兒給兩只貓咪喂食。或者目光直接投向外面的大海。看見不停翻滾的波浪。

　　水仙客棧。這家旅店的名字，坐落在近海的水仙街里面。有些破舊，門面很小十分不引人注目。底下又是很多買水果的攤子，走過都不容易發現這里面還夾雜了間旅店。

　　也許是我天生觀察力就比較好，也許只是因為緣分。我下車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就恰好就遇上了這家旅店。此外它也很便宜，我跟老板娘談妥了一個月七百，這是個不錯的價格。

　　我在這里可以輕而易舉看到海，面朝海浪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海明威。

　　1933年海明威架著他的愛船“匹拉”從福羅里達州到達古巴哈瓦那城的“兩個世界”。然后在那里給他的朋友簡寧特?弗萊德寫信。他說哈瓦那城里有一家不錯的旅館，房間又好又干凈，一天也才兩美元而已。

　　三：

　　我想我可能是在追逐海明威，如同那個叫做馬爾克斯的哥倫比亞年輕人一樣，追隨大師的腳步。可惜我沒有足以到達哈瓦那城的費用，我只能從北方來到南方，住進一間靠海的旅店。然后做著跟海明威相類似的事情。

　　我在客棧里待了兩天就適應了這里。把這里當作宿舍當作住了十幾年的家。我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對任何地方都沒什么歸屬感，走到那里都可以很快適應。晚上也是做著一樣的夢境。

　　第三天我走出了水仙客棧。沿著水仙街一路走，走到中山路又走到大橋。從賣水果的攤子起，到燒小吃的店子又到有趙小姐的茶與餅之類的店鋪。建筑也一直在變化，破舊的小樓房接上白色大理石的西式建筑，又接上鋼筋水泥的精美樓房。

　　整座城市都呈現出一種低調的狀態。行人愜意在眼前地走過，白色的鴿子在洋樓上飛起，海風越過江岸吹進這里的每一條街，帶起輕微的清涼。

　　不得不說我來對了城市。我站在大街上時我感覺到一種自由的放松。

　　這是我在其他城市感受不到的，我在上海浦東的時候感受到的就是緊張和不安。那種繁華起來高聳入云天，讓人看不見天空街道兩邊的建筑又逼仄而來的窒息感。

　　四：

　　我去外面的島嶼都是和老板娘的女兒一起去的。那是個十六歲的少女，叫做安雨，還在上高二。那段時間我們很熟了。她暑假作業遇到難題都是我教她解決的。她找我解題的時候老板娘也在注意我們，不過后來就不管了。

　　我們坐在客棧庭院里討論地球旋轉的時候，她就問我說為什么獨自從北方跑到海邊來。我回答她說我也許只是因為好奇，或者說想這么做。另外我說了海明威的故事。海明威她自然是知道的，不過海明威在“兩個世界”的事情她倒不知道。

　　船票是安雨給我買的，當然錢是我出的。我們坐船出去的時候可以看到大海，浩渺又清澈，海浪上又飛翔著無數海鷗。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海明威對于大海的熱愛，那種可以駕船航行幾天幾夜也不會疲勞的感覺。

　　幾十里之內都荒無人煙，只有無窮無盡的沙灘和綿延如云朵般的白沙。那種海闊天空的境界確實是可以治療人的。

　　晚上我回到客棧的時候我會夢到它們。那種如同青藍色巨大礦石屹立海天間的景象，你在藍色海面上駐足仰望，感覺心曠神怡不得不虔誠下來。

　　五：

　　2014年八月十一號寫給親愛的小洋。

　　親愛的小洋，聽說你現在到了漠河我真開心。我現在恰好在南方的海邊，雖然還不是最南方，但也很南方了。我想我們隔得這么遠，卻還可以用短信交流。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上個世紀只能靠寫信啊。

　　你說你是坐綠皮車去的漠河，不過我也坐船了。我幾天前就和一個叫安雨的女孩去了外海。我們坐的是出海釣魚的漁船，那老舊程度應該不比綠皮車差多少。我們膽子也真是大。不過大海真是美啊。

　　我想要去買明信片了。在上面寫上這里發生的事情，然后寄到你那里。讓你看看這片大海的漂亮。

　　午夜兩點鐘點的時候我這樣回了小洋的短信。那時夜幕正是最濃，世界已經寂靜了下來。外面大海的潮水聲音格外清晰，嘩嘩嘩的一起一落，很有節奏地在起起又伏伏。

　　我關閉了電腦文檔，然后到陽臺上聽這海潮聲。突然之間有一種異樣的情感在心中升起。我聽著海潮聲覺得它們就像是世界的呼吸一樣，世界是活的。從海明威的那個世紀到我這個世紀，即使海明威死去了它也從未死去。只是它一直在原地等待，你的擁抱。

　　六：

　　早上醒來的時候聽到了老板娘和她丈夫的對話。他們在樓下說水仙客棧很快就要拆掉了。因為它實在是太老舊了，已經越來越不吸引客人了。

　　我開始陷入另外的一種錯覺。我昨天晚上的時候還在對自己說世界從未死過，可是現在卻有有一些東西要死去了。

　　我看過《鯉?旅館》，沈誕琦說哈瓦那城就不復存在了。它還叫哈瓦那，但不是海明威的那個哈瓦那。那些海明威時代的酒和舞，漁夫和舞女早已經不見，只有貧窮和富有的對立。一群人醉生夢死，另一群人揭不開鍋。

　　“兩個世界”還在那里，但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而現在這家客棧也要不見了，我可以想象我明年或是后年來的時候，這里變成一家水果攤或是大樓房。我好不容易愛上這里，它卻要如同哈瓦那一般的死去，在這陰暗潮濕鐵銹推車路過的小街消失。更可怖的也許整條街都會不見，美輪美奐的高樓會在這里拔地而起，形成一道道切割天空，阻擋海潮呼吸的巨網。

　　于是我開始意識到到世界確實沒有死去，只是屬于你的那個世界死去了。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是海明威，沒有那么大的名氣讓他們保留下這間旅店。何況就算是保留下來，可是周圍的事物還是會不可阻擋地變化，變化到足以把這家旅店逼死。

　　這樣的話，又有什么可想的呢。

　　七：

　　八月下旬的時候，外面安雨的呼叫聲打斷了我的午睡。我起了床，在陽光彌漫的陽臺上探出了頭。看到安雨站在底下對我大聲說快抓住陽臺上的小白。

　　小白是那安雨喜歡的兩只貓之中的一只，渾身都是雪白色的很可愛。我很快就看到它掛在陽臺下，它正被一根鞋帶掛住了脖子。正在拼命地叫喊掙扎，小而胖的身體在半空中不斷搖晃。

　　我立刻意識到這是一種危險的情況，一方面它掙不脫了鞋帶就會被勒死，另一方面掙脫了就會被摔死。所以我幾乎在看到它的瞬間就伸出了手，結果當然是鮮血飛濺。

　　小白成功被我救下了。我也被它的爪子劃出了傷口，不過我還是很開心。因為安雨告訴我說小白肚子里有孩子。我說難怪它那么重，足足有十幾斤了。

　　她很開心，抱著小白又給我找來消毒的酒精。一臉感激地看著我。我看她說小白真可愛，她就笑笑說是啊。又說小白是在水仙客棧長大的，現在已經十歲了。

　　我注意到她說這些的時候有些傷感，貓咪的壽命只有十三歲而已。我也知道了她要我救下小白的急切。很多東西就是這樣不可阻擋地在離開，像海明威一樣，像二十世紀哈瓦那城一樣。也像我一樣，我終將要離開。

　　八：

　　2014年八月二十七號寫給親愛的安雨。

　　上車了。很幸運地坐到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我現在正在看著車外的風景。它們在不停地變幻，由平原到山地，又由山地到平原，而北方的天空也在漸漸靠近。

　　我來當初來南方其實是在追逐著海明威的腳步。海明威你知道的，我也跟你說過。海明威在他的南方有一座名叫“兩個世界”的旅店。他在那里看風景，寫作，也出海。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我很開心，盡管也有掩飾不住的傷感。我知道我也有我的南方旅店了，盡管它也許就要消失不見了。這個世界一直在死亡，卻也從未死亡過。它有過哈瓦那的“兩個世界”，也有了水仙客棧。它們在消失，可是可又有很多東西在重生。

　　你知道的，對不對。就像安雨你知道小白有了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