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發(fā)長發(fā)

　　一：

　　咔嚓咔嚓的，剪刀不斷張開又收回。如此之近的距離，聲音可以清晰地傳進我的身體。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平靜的面容下還是一如既往地微微顫抖。

　　黑色的，落葉般的發(fā)絲從我臉頰四周滑下。發(fā)梢觸到皮膚的時候感覺癢癢的，有些短小的頭發(fā)掉進了我的領子里。可是我不敢動脖子，也不想叫理發(fā)師突然停下來。

　　我感覺到我的頭發(fā)正在變短變薄，因為頭皮已經感受到了暮秋的涼意。況且我用我五百度近視的眼睛去看鏡子里那模糊不堪的影像時，我都察覺到了它正在不斷地縮小。最終我動了黑布下按捺許久的手，把一叢掉落在布上的頭發(fā)抬到眼前。

　　果然是很長了啊。看起來每一根發(fā)絲差不多都有十厘米了，這樣的長度恰好是可以在后面綁起馬尾的。我之前決定留長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

　　不過它們最終還是半途折斷了。它們現(xiàn)在正被鋒利的剪刀觸摸，并中途掉落。從頭頂落下劃過瞳孔時恍若落花，又恍若蓬草。

　　二：

　　這長發(fā)是從四月份的時候開始留的，也是我上一次去理發(fā)店之后。那次之后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剪過。

　　那家理發(fā)店就在公寓和馬路的交匯處，也是距離我住處最近的一家理發(fā)店。我完全只是圖著方便和節(jié)約時間才去的那里。理發(fā)師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穿著黑色的小西裝，顯得光鮮亮麗。他留著很短的頭發(fā)，是那種兩側偏短，額上偏長覆蓋下眉梢的發(fā)式。

　　他很熱情，始終都對著我笑。不過他并沒有讓我稱心如意。

　　我進來時就跟他說過不要剪太短的，但是他沒在意。何況他還對我用了剃刀，讓我只能保持警惕不敢放松。我很不喜歡那種皮膚被剃刀撫摸的感覺。

　　他剪完了之后我戴上了眼鏡，隨后發(fā)現(xiàn)頭發(fā)被剪得很短，還有點像他自己的頭發(fā)。兩側短的要命，額頭上卻長的離譜。我端詳鏡子里的自己的時候，他就站在我后面笑著說這是今年最流行的發(fā)型了。

　　我沒有生氣，因為我是近視眼。他剪頭發(fā)的時候我看不清。何況現(xiàn)在生氣也沒用，頭發(fā)這種東西就是這樣。長了可以剪短，但是短了只能等著慢慢長長。

　　我說了一句好，然后付了帳就走了。

　　我回到了房間里，我用那把平常用來剪紙的剪刀剪掉了額上的那幾縷偏長的頭發(fā)，使它們很兩側的一樣長。我就是不喜歡額發(fā)太長，這樣不利于以后我把它們挽到后面去。

　　我這個人很挑，但我從來就不跟潮流。我每次去剪發(fā)的時候總會說不要剪短，因為我不喜歡短發(fā)。我喜歡頭發(fā)留長一點，遮住耳朵也沒關系。

　　而他沒有聽我的，他把我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又潮流。我能理解也許他是一個藝術家，他想要傳播自己摯愛的價值觀?？墒俏蚁胝f其實我心里也有一個藝術家，我也是有我自己的價值觀的。所以我最后沒說什么，卻又回去給自己重剪一次。

　　不過事實證明他給我剪短發(fā)還是對我有好處的。那段日子學校的課很滿，又有不少等級考試。一天到晚幾乎都沒有時間用來發(fā)呆，看完一本書又要看另一本書。而短發(fā)剛好可以應對那樣的場面。我甚至可以一周少洗一次頭看書的時候也不會掉頭屑。

　　我并沒有因此就喜歡上了短發(fā)。我心里還是在默默地期待它快點變長。暑假馬上就要來了，事情就不會那么多了，空閑的時間里我可以把它留長一點。更何況我也不喜歡理發(fā)店，不喜歡剃刀，還有電動剃刀。

　　三：

　　我小時候住在鄉(xiāng)下。那個時候鄉(xiāng)下叫剪頭發(fā)叫做剃頭。因為鄉(xiāng)里沒有剪發(fā)刀，只有剃刀和電動剃刀而已。

　　我們村有個叫做老五頭子的老頭，六十多歲的樣子，他就是村里唯一的剃頭匠。聽說他年輕時去過城里，從那里的剃頭師傅學到了功夫。后來他老了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又知道村里沒人會剃頭，大家都是靠女人用剪刀亂剪的。所以就回來了，還帶了一對黑色的電動剃刀。

　　他回來之后就在他家門外擺了幾張椅子，又把電動剃刀接上電線插座。就成了一個簡單的理發(fā)店。看上去十分簡陋，完全是露天的。唯一可取的就是費用不高，每次才五毛錢而已。所以他理發(fā)店幾乎一開張全村的人都往他那里跑。

　　我頭發(fā)長的時候爸爸就給我五毛錢叫我去老五頭子那里剃頭。

　　我飛快地跑到了老五頭子那里，我很開心也很好奇，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充了電之后嗡嗡鳴叫起來的電動剃刀，就像花叢里的小蜜蜂一樣有趣。直到它在我的頭上割出許多傷口，我才意識到它的可怕之處。它確實很像蜜蜂，一不小心就是會帶出血的。

　　我立刻就哭了。老五頭子開始罵我說小崽子叫你別動你要動。現(xiàn)在怪誰啊。他面色潮紅很不好看，這老頭的脾氣很暴躁。

　　所以之后我就再也不去他那里剃頭了，就算爸媽多給我五毛我也不去。我說其實他剃頭發(fā)的時候我一直沒動，是老五頭子那天喝醉了酒，我都聞到酒氣了。

　　他們最終對我妥協(xié)了。我再也不用去剃頭。所以我的頭發(fā)越來越長，都跟女生一樣在后面綁起小馬尾了。我喜歡那束小馬尾，甩起來很帶風。爸媽也不介意，那時年紀小，男生女生幾乎沒什么區(qū)別。一直到后來要上學的時候，終于不得不把它剪掉了。

　　老師說這是違反校規(guī)的，何況我小時候長得就很像女生，很容易弄錯性別。所以爸爸很快就帶我到集市上剪了個小平頭。集市上剃頭有點貴，一塊五一次。不過那時老五頭子已經不剃頭了。因為他常常喝醉酒，好幾次差點用剃刀割斷了別人的頸動脈。

　　四：

　　小馬尾被剪掉的感覺很不好，就像是天使被剪掉翅膀一樣?？粗R子里的平頭短發(fā)的自己時我很不習慣，不過我什么也沒說，我知道不剪掉它我就上不了學。我只能在心里祈禱它們快點變長，我就可以綁起馬尾了。

　　然而這個小小的愿望一直都沒有實現(xiàn)。在我剃了這個短平頭的三個月之后，它們再一次被冰冷鳴叫的剃刀斬斷了。班主任總是會在我頭發(fā)要遮住眼睛的時候叫我去剪頭。

　　那時我成績算好，所以老師覺得我應該給其他同學樹立一個學習的榜樣。好學生怎么可以留著跟不良少年一樣的馬尾呢？

　　所以從小學到初中再到后來的高中，我的頭發(fā)長度都一直在眉眼和額邊之間變動，并沒有如我所希望的那樣長起來可以綁成馬尾。我只有在很多時刻懷念那束童年的小馬尾，甩起來的時候特別舒服。

　　就這樣，這些念頭一直都被埋藏在心底。不僅沒能做出來，反而被死死的壓制。

　　我記得高三下學期的時候我去了一趟理發(fā)店。那家理發(fā)店就在校園里，是專門為學生剪發(fā)。很方便價格也便宜。

　　我進去的時候就對女店長說了隨便剪剪就好了，我趕時間。然后她就問我是不是高三的學生。我回答說是，又問你怎么知道的。她就說高三學生都趕時間，就要考大學了啊。

　　事實證明我跟她的談話是一個錯誤。我摘下眼鏡又重新戴上，然后就看到了那個幾乎是光頭的短發(fā)。她又高興地對我說短一點好，這樣學習起來方便。她的話語狠狠地壓下住了我心中的不滿。

　　五：

　　上大學之后環(huán)境終于松了下來。也沒有人會來管你的頭發(fā)了。我走在學校街道上的時候也見到像男生一樣短發(fā)的活潑女生和長發(fā)飄飄的藝術男生。我終于意識到那些被壓制多年的東西在慢慢蘇醒。

　　其實根本來說它從未就消停過，它一直都在使勁地阻止變短，只是沒有留長而已。

　　不過大學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是沒有留長，我對大學還不是很熟悉。我還要努力去適應，煩人的事情總是很多。何況十幾年來的壓制也對我產生了不少影響，它提醒我要做一個好學生，不要太標新立異了。

　　一直到今年四月份。那個年輕的理發(fā)師讓我后悔去了他那里理發(fā)，與此同時的也引出了我心里蠢蠢欲動的念想。我用剪刀剪斷額前的那幾縷象征潮流的發(fā)絲之后，就決定留長了。

　　四月份，五月份，六月份……時間在慢慢地流動，頭發(fā)也在慢慢地變長。七月份的時候它就壓過我的眉毛了，耳朵也被覆蓋了一半。我很滿意，感覺小時候那種背后小馬尾的日子就快要回來了。

　　很快就放假了。暑假我完全就是一個人度過的。我沒回家，一個人住在租來的小區(qū)公寓里。我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便是做完學校布置的作業(yè)，之后又是自己的小說，另外還要送快遞賺生活費。

　　我也開始封閉起來，屋子里全是快遞紙箱和外賣盒子。我寫小說的時候我感覺我的腦子像臺失控的機器，它在瘋狂地鳴叫著旋轉著它的機械齒輪。很多個夜晚我都被弄得徹夜不眠。

　　這樣的結果直接就導致我忽略了衛(wèi)生問題了。我開始蓬頭垢面，浴室里有水也有洗發(fā)露。可是我就是不想去，我也沒時間去。電腦就放在我床邊的桌子上，我無時無刻不面對著它，即使是在睡覺也會突然跳起來敲擊鍵盤。此外還要外出送快遞，這事占的時間也不少。

　　我在瘋狂地透支我的精力，很多次醒來的時候總是發(fā)現(xiàn)枕邊有很多落發(fā)，又臟又長，像是枯萎在泥濘里的細長竹葉。我還是沒有馬上去清洗頭發(fā)，我面對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其實我也很懶了。十幾年來短發(fā)清洗的頻率遠不及長發(fā)這樣高。

　　不過那時我還沒意識到這點。我總是對自己說小說就寫完了，也要開學了。馬上我就有時間把頭發(fā)照顧好的。

　　六：

　　可是一切沒能如我所想那樣。開學是開學了，不過課程比上個學期還要多得多。一周下來幾乎沒有休息時間。而我的小說還沒開始修改，幾十萬字的初稿還待在電腦里。

　　頭發(fā)確實很長了，十月份就已經可以綁起來了。我確實也綁了一段時間。反正大學里面沒人管，也不會有人認為我是不良少年。最多只是說一句文藝青年而已。

　　可是這樣的時間并不長，修稿和學習兩方面所占的時間越來越多了。課程的跟進學習負擔也在不斷加重。暑假里的狀態(tài)又漸漸回來了，慢慢又開始蓬頭垢面了。

　　黑色的發(fā)帶不知何時忽然脫落，臟亂的頭發(fā)卷帶著異樣的目光撲面而來。

　　我也意識到我已不像夏天里那樣經常窩在屋子里了。我現(xiàn)在每天都是要出去的，要去人很多的地方去上課。我還不想影響到別人，讓別人用厭惡的目光看著我這乞丐一般的亂發(fā)。

　　所以現(xiàn)在，我又不得不往理發(fā)店來了。我面對著理發(fā)店的鏡子扯下了發(fā)帶，看著垂下來要遮住半邊臉的頭發(fā)，然后安靜坐上了理發(fā)用的座位。

　　它們在我眼前瘋狂地掉落，像是海邊被臺風吹落的花瓣，又像是西北荒漠翻滾的蓬草。我說不出我現(xiàn)在心里是什么滋味，它們在了眼前落掉的時候我只想起以前上學時的情境。

　　那個時候老師對我爸爸說：不剪掉就不可以上學啊。

　　之后爸爸就帶著我去集市上剪頭，我在很大一塊鏡子面前解下扎頭發(fā)的發(fā)帶，然后靜靜地坐下，看著鏡子里外逐漸變短的頭發(fā)。我什么也沒說出來，只能默默祈禱它們快點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