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煙花

　　煙花

　　一：

　　五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六，煙花回來了。

　　砰砰砰的，爆破的聲音還是那樣清脆悅耳。它們從江心的橘子洲上吐著火芒呼嘯而起，繼而在夜空里綻放，以星河般璀璨的姿態(tài)向四周逼進，卻又在半道消失不見。

　　但它們傳出了光亮，以及聲音。吸引了無數(shù)眼球的觀望。隔著耳機我也可以感受到周圍的說話聲，并且越發(fā)歡快。剛開始只是看到嘴唇在動，后來就能聽到竊竊的低語聲了。耳機摘下，就恍然間變成了瀑布降落的峽谷。

　　不同樣式的書包被提了起來，他們一群群的笑著跑出了教室，向著外面的光芒之地。

　　踏出的腳步像是手機屏幕上一節(jié)一節(jié)升起的信號格。又像三月日子里越發(fā)強勁的風，將輕盈的風箏越拉越高，朝著更遠處的天空而去。

　　二：

　　頻道里的英語聽力還在持續(xù)，不過教室里已經(jīng)沒剩下幾個人了。空蕩蕩的很寂寥，摘下耳機后這種感覺更加嚴重。這是自由聽力的結(jié)果，沒有老師會來監(jiān)督到課情況，大家都是牢籠外的飛鳥，隨時都可以飛向遠方。

　　我坐在教室后面靠窗的地方。我可以清楚看到整間教室的狀況，當然也可以看到窗外持續(xù)傳來的閃爍明光。它們將夜幕染成酒紅或是熒綠的顏色，很有一種迷醉的味道。

　　不過更多的我還是不能看到的，窗外這棵大樟樹太濃密了。暮春時節(jié)又發(fā)出了新葉，它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無法目視到更遠的地方。

　　視線轉(zhuǎn)回教室之后人變得更少了，我發(fā)現(xiàn)我能看到的已經(jīng)不到四個人了。他們都神情靜默地戴著耳機，眼睛專注地看著桌上的書本，手中的筆還在不停地劃出字跡。

　　并不像我這樣目光游移，心不在焉。

　　我想我該走了。其實我早就想走了。太寂寥或是太熱鬧場合我都是受不了的。我寧愿一個人待著我也不愿意跟一兩個不說話的人互相面對。我抓起了書包就退出了教室白熾燈的光明。

　　教學(xué)樓走廊上沒有光，也很寂靜。下樓的樓梯里特別黑暗，只能抓著扶手小心踩下腳步。

　　我慢慢地走著。我知道這是個過渡的時間點。前面的人已經(jīng)走光了，后面的人還不會動。我看不到一個人，聽到的就只有腳下鞋子和地板摩擦發(fā)出的聲音。

　　一腳一聲，沉重響亮，帶有一種壓迫性的黑暗感。像是個從容不迫的殺手，在毫不掩飾地逼進獵物。

　　可惜真的是沒人了。這種感覺也只是我臆想出來的而已。所以我既是那個殺手，也是那個被殺手追殺的人。

　　三：

　　我坐在公交車靠窗的位置上，又是靠近角落的地方。窗戶半開著，呼呼的暖風吹了進來，引得我額邊的發(fā)絲凌亂翻滾。感覺有些清爽，五月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熱了。

　　車子里的人很少，像之前那個教室，空著很多個無人的座位。

　　我能看到的就只是前面的司機，一對情侶以及幾個坐在一起的女孩子而已。他們也有在談話，不過卻并不歡笑。如此低迷冷清的氛圍實在難以讓人提起心情。

　　我開始小心翼翼地觀察他們。從小到大我就有偷偷觀看別人的習(xí)慣。

　　那對情侶互相依偎在一起，并沒有說話。昏黃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好像凝固在一起變成了雕像。那個女孩閉著眼睛，男孩目光投向外面變幻莫測的街道。我覺得他此刻的臉真是安靜極了。

　　我想他以后會不會懷念這樣的時刻，身上靠著一個人什么都不想，只需要這樣靜靜地隨著公交車前進。去哪里都是可以的。

　　幾個女孩則是各不相同。有兩個在低頭說話，聲音很小又被車子的跑動發(fā)出的聲音壓住。我這個地方根本聽不到，何況女孩子說話總是很私密。不過我知道她們不是很開心，她們說話的時候眼睛上的柳葉眉有些皺，臉色也不是很好看。

　　不過她們身邊另一個女孩卻很寧靜。她沒說話也沒玩手機。坐在那里好像在聆聽另外兩個女孩的話語，表情卻從頭到尾都沒有變化。我可以看到她月色般靜謐的面容，盡管又被窗外經(jīng)過的霓虹不斷染上各種不同的顏色。

　　不過最后她還是動了。在公交車從麓山路轉(zhuǎn)到江邊橘子洲路的時候，她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外面的夜空。

　　昏黃的公交車廂被一下子照亮。外面江上的夜空里最極致的那朵落幕煙花爆破了。

　　四：

　　回到小屋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九點鐘了。我開了門就把書包扔到地上，然后燈也沒開就躺倒在了床上。我面朝著烏黑色的天花板發(fā)呆，不知道該干什么好。

　　我現(xiàn)在沒心情看書也沒心情開電腦。其實應(yīng)該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干，我有些煩躁。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起身整理被子，摸黑丟開幾本之前放在床上的書又重新躺下。

　　床被實在是太亂了，都起了好多皺褶。

　　其實整間屋子都很亂，很多本書都被隨處亂扔和紙屑紙箱狼藉在一起。桌子上堆滿了雀巢罐子，電腦屏幕上灰塵厚得不能在陽光下直視。也幸虧自己在房間里沒有開燈的習(xí)慣。

　　不過我還是沒能睡著，當然我也沒想過我會睡著，我只是躺下而已。不過午夜一點鐘我是無法入眠的，這或許是之前住在宿舍的時候造成的結(jié)果。

　　人多擁擠的地方，噪聲永遠是不會停止的。現(xiàn)在的外面街道也是一樣。

　　我躺了一會兒，又爬了起來。跳到陽臺上看外面經(jīng)過的無數(shù)男生女生。他們之前都在江邊看煙花，煙花放完了他們自然就回宿舍去。他們經(jīng)過我的樓下，說著笑，歡快而又喜悅，似乎還在回味之前煙花的美。就是聲音有些大了。

　　我看著這潮水般的人群涌向宿舍公寓，心里感覺有些小得意。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不是那個狹窄到?jīng)]有絲毫私人空間的宿舍。沒人會吵到我，我可以安心的入眠做夢。

　　盡管，這間小屋子也只有七八平方米而已。但是我想我沒錢，何況我也不需要太大的空間。大了就像之前那間教室或是車廂一樣，看著只有孤零零的感覺。

　　不過屋子面朝著外面的湘江，夜里透過窗戶就可以看到流動的江水，也可以看到煙花綻放。雖然到現(xiàn)在為止都是我一個人在看。

　　五：

　　其實我也是去看過煙花的。主要還是有人陪我去看，獨自去看的話看的只是寂寞。

　　那時我和很多男孩子在江岸上奔跑，踩著單車又跑去露天舞臺去唱歌。煙花要開放的時候我們就跳到河邊去，踩著茂密的蘆葦或是直接坐下來。眼睛看著它們從橘子洲升起，心中默念著自己喜歡女孩的名字。期待下次來的時候可以跟她一起來。

　　煙花會如同傘一般撐開或是如同星辰一般飛散。似乎要逼進我們的眼簾，卻又在半道化作了閃爍的螢火，飛向夜空里的銀河深處。帶著我們想念了無數(shù)遍的夢想。

　　所以后來呢，就真的帶上女孩子來了。

　　我記得我第一次和女孩去江邊的時候真是熱鬧極了。情侶們依偎在欄桿上，隨處就升起黃亮的孔明燈，青春年少的吉他聲不絕于耳。連我這樣自閉的人都感覺到一陣激動和歡快。

　　我和女孩跨過了馬路，不過女孩先我一步跑上去了。她消失在了人群里，我找不到了。

　　我感覺到一陣的心緊。我在人群中跑動，四處地找可就是找不到。我記得她穿著紅色的長外套，我就瘋狂地尋找紅色。可是紅色煙花卻在這時盛開，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紅色。

　　最后是她抓住了我。她笑著對我說，“你到底跑哪兒去了，我一直都在找你呢。”

　　我臉上的表情終于放松了下來，我想如果她再不出現(xiàn)我就要發(fā)瘋了。我實在是太在乎她了，容易走失的人群對我來說就是個恐怖的怪物。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臉色安靜了下來，靠近我抱了一下，嘿嘿一笑說：“別發(fā)呆了，看煙花看煙花。”

　　說完她就拉起我的手跑了起來。

　　六：

　　看煙花的人群最終還是走光了。街道寂靜了下來。遠處的夜空也不再閃亮了，沒有煙火的照耀顯得灰暗看不到星辰。天空帶著薄薄的灰紅色，是霧霾在反射著兩岸霓虹的光線。

　　我注意到周圍很多房間都關(guān)上了窗戶，現(xiàn)在只剩下我還站在這里，百無聊賴地看著樓下的街道又看著頭頂?shù)奶炜铡?/p>

　　很多個夜晚我都是看著這樣的暗紅夜空。煙花燃燒之后那些大的殘留物落進了江水里，幾乎瞬間就失去了蹤跡。剩下的就是那些細微的灰塵，它們?nèi)诨M空氣里，無形之中阻擋了頭頂?shù)男浅胶驮铝痢?/p>

　　沒有月亮，我該如何牽念那些千里之外的人啊。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可是現(xiàn)在我連月亮也看不見了。

　　因為兩岸的霓虹，因為爆破后的煙花痕跡。

　　這種感覺你還是注意不到的。我也是在某一天忽然察覺的，也因此不再去看煙花了。也許你有一天也會感受到，然后我們就想出這一致的理由來開脫自己，躲在暗黑的空間里不去感受光亮。

　　當然，心中的真正原因其實我們都知道。

　　就算現(xiàn)在我去看，又可以跟誰去呢？看完了心中冒出來的東西又是什么呢？它們會不會像猛獸一般地撕咬我的心臟，讓我在煙花消散，人群消散的那一刻痛徹心扉，流下冰冷的血液呢？

　　所以說，還是繼續(xù)待在這暗黑的角落里吧。那里只有回憶，以及江河般流淌的寂寞。

　　七：

　　第二個星期六到來的時候我沒有去上課。我知道今天晚上沒幾個人會去上課。大家都去江邊看煙花了。

　　上個星期它的歸來太突然了，大家都措手不及。而這一周大家都有了準備，今天是看煙花的高潮時期。再后面的話又難說了。

　　我也沒有待在小屋子里。那間屋子面朝著湘江，可以輕易看到外面煙花的綻放。這樣會讓我忍不住投出回憶的視線，這我是不喜歡的。我只想一天天的過去，安靜就好。

　　我在七點鐘的時候就去了以馬利特自助庭院。那是一個**教徒的聚居地，女主人就是個**教徒。庭院的環(huán)境安靜溫暖，人也不是很多。我就在那里看書寫字，也停下來聽聽庭院里放的輕音樂。

　　不過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到了煙花爆破的聲音。它實在是太盛大了，以至于在兩岸任何一個地方都能夠聽到它的聲音。幸好到了后面就不是很清楚了，我也安下心來。

　　那個時候外面馬路上的車多了起來。我第一次感覺到汽車鳴笛聲也不是那樣討厭。

　　九點鐘的時候庭院關(guān)門了，我也要回去了。我背著書包走出庭院的時候，女主人看了看我，微笑并說著跟往日一樣安詳?shù)脑挘霸僖姡钢鞅Ｓ幽恪！?/p>

　　“再見，愿主保佑你。”我也微笑回應(yīng)她，又抬頭看了看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