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所居住的這座小縣城有些偏遠,但診斷我是否得了腎炎還是綽綽有余的。做個尿檢就可以看出來。但問題是我的母親是個半文盲,不管醫(yī)生怎么解釋,她都頑固地認為腎炎就是腎虧,抓幾貼中藥補補虛就可以了。在外地工作的父親雖然讀過幾年書,知道腎炎是怎么回事,但相比我的病情,讓他更糾心的還是那筆不菲的治療費用。當(dāng)時像我這樣的兒童是不享受社保的。
說句良心話,其實這也難怪我父親,我上面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他們都未成年,另外還有一位整天要喝湯藥的老祖母,一家人的生計有一大半要壓在他身上。如果這時再壓上我的醫(yī)療費,那即便是鐵打的駱駝也會被壓折腿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有所取舍。在給家人的信中一再提醒,這病不能靠藥,必須三分治七分養(yǎng)。還有必須忌口,高蛋白的動都動不得,因為它會增添腎負擔(dān)。太咸也不行,一定要清淡再清淡。
至于我的老祖母就更不用講了,自從我得病后,她就整天燒香拜佛,祈求菩薩保佑。保佑全家人不要因為我而招災(zāi)。燒香祈求時,如果不知趣的我碰巧來到她身邊,她就會認為我是在有意冒犯神靈。然后多補上一句:阿彌佗佛,如果是天意,一定要收走一個,那就快點把我身邊的這個取債鬼收走吧。最后含淚苦嘆一句:做孽啊。
由于父親在信中列出的禁忌實在太多,以至于我的食譜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一日三餐頓頓面對的都是清水煮白菜,外加一小碗米飯。單調(diào)得讓我直到現(xiàn)在看到白菜就想吐。當(dāng)然,如果實在咽不下飯,母親也會瞞著父親往我碗里滴上幾滴黑色的液體。邊滴邊對我說,這是從藥房買來的,很貴,專門給生病人吃的特制醬油。
那是醬油嗎?吃在嘴里一股怪味。至于這叫什么怪味我根本無法描述。直到現(xiàn)在我都在想,會不會是母親從哪里討來的偏方,用所謂大補丸熬湯的方式調(diào)制的湯劑,騙我是醬油,讓我吃。要知道這種東西純粹是安慰劑,吃不死人治不好病。頂多讓你躁,用躁來掩蓋某些病癥。
說到一日三餐讓我想起了二十年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有天我在地攤上淘書,看到一本六十年代出版的菜譜,拿起翻開一看,上面寫著:如何把大白菜燒出紅澆肉的味道;如何用淘米制成美味的發(fā)糕……我的天,我當(dāng)時口水就流出來了。心想,如果二十年前我有這本書那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當(dāng)然,合上書后發(fā)現(xiàn),與口水一起流淌下來的還有辛酸和恐懼。那段經(jīng)歷太可怕了,敏感體征的人會因此得厭食癥的。而厭食癥會讓人送命的。
可能是太缺乏營養(yǎng),我的病情不但不見好轉(zhuǎn),整個機體的生理系統(tǒng)也幾近崩潰。最后發(fā)展到全身浮腫,出現(xiàn)尿毒癥的癥狀。我清楚地記得,我是在外婆的強逼下被母親抱進醫(yī)院的。一進醫(yī)院,剛一坐下,就聽那位治過我病的老中醫(yī)哀嘆了一句:太晚了,腎炎轉(zhuǎn)為尿毒癥了。說完,又“嘀哩呱啰”地跟我母親說了幾句。這幾句我沒怎么聽懂,但我看得出這不是什么好話。因為母親聽后眼淚一下水就流淌下來,而且抱我的手變得更緊,好像馬上就會失去我。后來有人告訴我,那位老中醫(yī)讓母親帶我回去,不用治了,治了也是白花錢,不如省點錢為我料理后事。告訴我這事的人當(dāng)時就坐在距離我不遠的另一間房間里,她能聽到,也能聽懂。她是誰?我等下會提到,這里先放一放。
我從來沒見過母親流過淚,我一直認為淚水只屬于像我這樣的孩童。所以第一次看到大人流淚讓我很吃驚。這種吃驚讓我不由地也哽咽起來。哽咽的同時伸出小手,不停地替母親撫去臉上的淚珠。我相信當(dāng)時的這種舉動應(yīng)該出于某種本能,而非其他。因為就當(dāng)時我的年齡,我還沒有一點即將生死離別的概念。總覺得人有些困,想睡覺。應(yīng)該讓我好好睡一覺。孰不知這一覺或許會是長眠。
“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我聽到母親含著哭腔,對那位老中醫(yī)懇求道。懇求的同時不忘將我緊緊摟抱。
“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不行。北京、上海興許可以。”我看到那位老中醫(yī)只顧低頭寫著什么,應(yīng)答時沒有抬頭看我們。看得出他的內(nèi)心是懷著一絲內(nèi)疚的。或許是我的病情真的讓他束手無策了。
老中醫(yī)說的其實沒錯,后來我知道,就當(dāng)時我的病情狀況,要救我最有效的辦法是血透。而血透需要透晰機。當(dāng)時這種機器我們國家還不能造,需要從國外進口。所以只有在大地方的大醫(yī)院里才會有。
像我們這種偏遠小地方想都不用想。
母親絕望了,北京、上海離我們這太遠太遠,坐火車要幾天幾夜。再說費用,我想當(dāng)時我們家已經(jīng)被我拖得夠嗆了,車票錢都不一定掏得出。再還有,即便你籌到錢,買到票,不分晝夜地趕到那,舉目無親的母子倆又能怎么樣?難道真要上街乞討不成……
就在母親深深摟緊我,讓我感覺到她即將嚎啕大哭之時,一個高佻的身影從隔壁房間快步走了出來。這人也是名醫(yī)生,因為我看到她身上套著件白色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頭上雖然沒有戴白帽,但有這些足夠可以證明她的身份了。
我本能地看了她一眼,覺得她有點像我的母親。我進而想看一下她的面容,但她卻戴著口罩,沒能讓我看出來。就在我把視線從她臉部移開,想用小手再為母親擦去淚水時,她已走到我們跟前。走到后用手輕輕拍了下我母親的肩膀。引起我們注意的后,她轉(zhuǎn)而又朝對面的那位老中醫(yī)說了句:“何大夫,你先給這孩子開三服利尿的中藥試試,我再帶他到樓上看看床位。如果有就馬上讓他住下。藥房上次留下的那幾盒XX素可能還沒被開走,到時我去看看。”說完,回過頭,用手撫摸了下我的臉蛋,而后又用手指輕輕按壓了下我的額頭。我想她這是想看看我的浮腫程度。在仔細觀察了下后,又分別將我的雙眼臉翻開,仔細看了看。此時我也看到她的眼睛了,非常專注,好像她能通過這里看到我的未來。還有我所要面臨的命運。就這么一下,猛然間好象把我的內(nèi)心喚醒。喚醒的到底是什么,我說不清,好像是種感覺,又好象是個詞。這個詞會隨著我的長大不斷地演化,先是“仙女”,再是“女俠”,等我漸漸長大后我覺得應(yīng)該是“拯救者”更為確切。后來,感覺還是不對,最后我把這個詞落在了“女神”上。對,是的,我想只有“女神”才是最最準(zhǔn)確的。因為只有她才能接受上帝的指派,來到我身邊,讓我對未來有了想法。而這種想法對于一個要死的人來說是何其地珍貴。同時,我更相信,只有“女神”才會用雙眸來與我對話,而不是其他。從她的眼神中我看出,這種對話只有我倆才能聽得懂,其他人無法聽懂,更無從感知……
就在我有些想入非非時,她一把拉起我母親。當(dāng)然還有母親懷里的我。她要讓我們立即她走。
我和母親被她引領(lǐng)著朝門外走出,邊走邊聽她說道:“我知道你們可能沒帶錢,不要緊,我先到財務(wù)那里說說,先住下要緊。”
大約半小時后,住院手續(xù)辦理完畢,我被母親抱進了三樓的一間病房。在靠近墻根的一處地方找到了那張暫時屬于我的床。找到后我被要求躺下。躺下后,幾名醫(yī)生和護士就圍了上來,開始為我匯診。這其中也包括“她”。不過此時的她已不再是核心,而是站在一名主治大夫身邊的助手。我看到他們時不時地交流,有時為了把問題說清楚會把某個術(shù)語重復(fù)好幾次。此時我有些奇怪,她為什么不摘下口罩說呢?那樣就不至于對方聽不清呀。難道……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當(dāng)我和她再次聚守,并相互背靠著背,坐在“新房”的板上,回憶起當(dāng)年這一幕,她才告訴你,她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摘下口罩,原因是:她對某種油漆過敏,當(dāng)時醫(yī)院的木制桌椅都要自己動手刷油漆,那油漆害得她沒法見人,半邊臉都紅腫了。為了給我一個好印象就沒摘口罩。
我知道她在撒謊,如果真要給別人好印象,那人肯定不是我,而是大家。不過接下來她說的應(yīng)該是真話,她告訴我那床位是醫(yī)院的機動床位,主要針對的對象不是我,而是重要人物。或者有錢人。內(nèi)部人員都知道的。她之所以要跟那位老中醫(yī)說上樓找找有沒有床位是因為要顧及對方的面子。當(dāng)時她剛進醫(yī)院,在醫(yī)院的地位還很低,公然冒犯前輩不好。
我太感激了,誰說為了我她沒有冒犯前輩,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她說出這話后,那位老中醫(yī)的表情。那表情好象在說:你是不是管得太寬啦?我的病人我不知道該怎么做?要你來插手。
算了,老中醫(yī)有老中醫(yī)的想法,也許他也對,我在他手上治過這病,他知道我病況的同時也知道我家的狀況,為了救我很可能會害了一群人。有時放棄是為了更大的得到。他見多了,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就這樣,我在彌留之際得到了攙扶,攙扶我一步步走出險境。盡管整個過程還會有波折,但畢竟她的到來給我?guī)硐M耐瑫r更為我?guī)砣松霓D(zhuǎn)折,讓我腳下的這條路不再是黃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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