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曾經遺忘

　　曾經遺忘

　　一：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夢是我活著的二十年以來我感到最害怕的一個夢。

　　那個夢里沒有魔鬼，沒有惡靈，也沒有死人。其實應該說是那些平時看起來很恐怖的東西都沒有。那個夢里僅僅只是有一點蒼白的光，此外還有一點迷霧而已。

　　我就站在那光里，四周飄著霧讓我看不清。

　　我孤身一人，終于還是顫抖起來了。夜里的夢居然被逼到了這么小的空間里來了。我很害怕，因為我感到了空虛，異常的空虛。我什么都看不到，也想不起來。我好像在空中，世界就在我腳下，可是沒有人看向天空，沒有人記得我還存在。

　　那種感覺很緊很難受，就像整個夢境都擠壓向你來似的。那種在胸腔里被無限放大的窒息，壓迫，又空虛的感覺。

　　之后我就醒了。我是被被逼醒的或者說我不得不醒來。我腋下全是冷汗，半坐在床上在陰暗的夜里大口踹息。

　　二：

　　早上起床的時候天是蒼灰色的，風有點冷。已經是深秋了，很快冬天就要來了。

　　不過其實我并不怕冷，我是冬天出生的，又先天不足體表不固。這意味著冷天里寒氣可以輕而易舉地侵入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是跟周圍氣溫差不多的。

　　以前有個女孩沒有嫌棄過我，她總是在冬日里牽著我冰冷的手，或是拉起來跟她的手一起放在口袋里。

　　我的手很快就會冒出汗。我想縮回來，可是她還是要拉著。這也是體表不固造成的后果之一，太熱了就會不停地冒出汗水。夏天里一直都是濕濕的。

　　我開始想念那個女孩了。她很好的。

　　可我想不起來了。我刷牙的時候對著水龍頭刷了好久，發呆似地在想她。可我最終還是沒有想出來。她在我腦海里的臉已經模糊不堪了。我能記起的就只有她微胖的臉，還有剛好齊耳的短發而已。

　　其他的我就想不起來了。我忘了很多關于她的事情，甚至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忘了的。

　　三：

　　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總是在飛快地遺忘，速度比起常人還要快上幾倍。我有想過我是不是神經衰弱了，或者是患上老年癡呆癥了。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樣，我在花時間思考這樣問題的同時我就在忘記。

　　而事實也許只是我先天記憶力不足而已，就像我這副羸弱的身體一樣。

　　我記得開學的時候我出去了一趟。那是我宅居兩個月之后的首次出門。陽光不錯，天空也很藍，九月初的天氣還是很宜人的。

　　可是我走上馬路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女生，她那時正好拖著行李箱來上學。她看見了我，臉上就浮起笑容向我打了招呼。

　　那是跟我同班的一個女同學。我看到她對我笑，我也笑了笑想回應她。可是那一瞬我就停住了，我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說的好。因為我終于我發現我記不得她的名字了。

　　“恩恩，好啊。”我最后努力避開名字，又裝作很熟悉似地回應。

　　回到宿舍之后我開始向別人借班上的花名冊，我開始瘋狂地尋找那個女生的名字。可是我看著花名冊那一個個羅列的名字的時候，我就覺得陌生。因為我根本想不起很多名字對應的人長什么樣了。

　　我平常跟班上的同學接觸不是很多，我一直以來就挺邊緣化的。但是這就是我忘掉別人的理由嗎？

　　四：

　　也許真的如同我之前的猜測，我是真的不僅身體先天不足，就連大腦記憶力方面也欠缺了很多。

　　我想起我讀一年級的時候，我的數學期末考試只考了23分。那時老師對我父母說要不要考慮我留級，說我這個樣子是根本沒辦法繼續上二年級的。

　　那時我爸爸看著我的成績單思考了好久，不過他最終還是向老師拒絕了。因為我哭著說我不想留級，我說下次我一定會及格的。

　　那個年紀我知道留級意味著什么，我就覺得那是一種恥辱。一種智力低下的恥辱。

　　后來，我的數學及格了。其實情況更好，每次都是接近了滿分。不過那只是因為我整天都在學習而已。小伙伴們折紙飛機，跳繩的時候我都窩在教室里，我從來不跟他們去玩。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我開始邊緣化的。在班上同學一起玩的時候，我總是在教室里或者是小角落里做著自己的事情。

　　不過我的記憶力仍舊不是很好，我記得那時有一篇叫做《雪地里的小畫家》的小文章。我們老師是要求背誦的，可是我就是背不下來。我甚至連續背了三天，而且晚上都堅持到了十點。

　　最后那篇文老師取消了背誦，因為班上不會背的人有將近三分之一。這很好地掩飾了我的弱點，可我心里清楚我的記憶力不怎么好。其他人不會背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去背。

　　不過后來我的語文成績還是上去了。我知道那是我邊緣化所帶來的結果。

　　在我逐漸脫離群體的過程中，我一直都在看書。我三年級就看《呼嘯山莊》了。五年級之前看完了近三十部外國小說，六年級的時候能背的唐詩不下百首，初中之后中國歷史就被我翻爛了。

　　有時老師會常常夸我說讀的書很多。可我并不覺得自豪，我其實能做的事情并不多。我清楚我自己一旦像周圍同學那樣玩的話，我的成績立刻就會一落千丈。

　　我的記憶力如此之差，除了不斷抽時間去學習復習，我別無它法。

　　五：

　　可是，可是啊。后來我才發現我在不斷記住書本的時候，我又把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給遺忘了。那些一直在我身邊我卻不曾重視過的事情。

　　我有說過我是一個邊緣化的人物，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感到孤獨。因為每個班級里邊緣化的人并不只有我一個人。當然其實也不會多，兩個或者三個，就這么多了。

　　我們是同類，是會互相靠近的。當然我是從來不會主動的，我是邊緣化中的邊緣化。

　　我記得我初中的時候有個轉學生，是個女孩子。她的很多樣子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轉來的時候穿著一件白色裙子，戴著一頂大大的遮陽帽，帽檐很長。她站在講臺上介紹自己的時候很羞澀，臉紅紅的。

　　那時已經有些同學注意到她的帽子了。她的帽子很漂亮，纏繞絲帶繡著漂亮的花。但其實那僅僅只是為了掩蓋她光禿的頭而已。

　　這個我是后來才知道的，當時沒注意到，我那時正坐在角落里寫作業。老師問她要坐在哪里，她好像就伸出手朝某個方向指了指。直到她在我身邊坐下來，我才知道她指著的是我的方向。

　　她很可愛，像個小公主。只是皮膚有點蒼白，要是能紅潤一點的話應該會更加吸引人。有時無聊我偷偷看她，心里就在這樣想。

　　她很少說話，也不動，很多時候她都跟我坐在那里。看書，或者發呆，有時也會看著窗外同學的玩耍。不過她是不會去湊熱鬧的。她有病，有了病的身體注定只能靜坐在原地。

　　那時我也注意到了她帽檐下遮掩的真相。所以我知道她是我的同類，我們都在努力掩飾自己的弱點。不同的是她用的是那頂白色帽子，而我則是不斷的花時間來看書。

　　我們也會說話，都是談論一些書里的故事。那些話題都不是其他同學感興趣的，不過我們都很開心。我們甚至都在別人出去完教室之后一起大聲笑了，笑聲是屬于那個年紀的笑聲。

　　不過她后來還是走了。她本來就是轉學生，自然是回去她原來的地方去了。上課的時候我看著旁邊空蕩蕩的座位，我第一次稍微地感到有些空虛。

　　六：

　　不過我很快就好了。我其實沒有時間去想她的，也許她有。她其實只是光了頭而已，光了頭還可以再長出頭發來的。可我不同，我還要看書，我沒時間想其他的事情。

　　而一旦某件事情我不去想了，就會很快遺忘了。

　　其實那段時間我也要離開了。離開那個溪水環繞的小鎮，到更遠的地方去上學。我讀書的地方一直都在換，我遇到過很多人。那個女孩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沒有什么東西能夠使我產生深刻的記憶，就算當時覺得深刻了，可是過了不久一回想就會發現其實自己早就忘了。除了手頭上一直重復的事情之外，其它的東西都很模糊。

　　我曾一度以為高中的那些事情我忘不了。那時我的生活多么精彩。我經常在天臺上游蕩，在課堂上搞抽屜文學，更或者在清晨的走廊上獨自默寫課文。

　　《過秦論》《雨巷》《蜀道難》這些我默寫了無數遍，可是永遠都有錯。最后只能一遍一遍地抄，連語文老師都被我無能的記憶力給折服了。那段時間我跟她關系一直不錯，她對我是又恨又愛的。

　　一方面是我出色的語文成績，另一方面又是我無數次的默寫失敗，最后不得不要她給我開小灶直接放過去。我也知道這樣不好，這樣會造成不良的影響，可是我也沒辦法啊。

　　我很喜歡她，那個語文老師。可是我現在已經記不得她的聲音了。她的聲音我是聽了三年的，都是罵我記憶如何破敗的聲音。

　　原諒我是個邊緣化的人，高中畢業后就從來沒去參加過班級聚會。其實連很多同學都記不清了。他們也沒有聯系過我，大概也是把我忘了吧。

　　長久以來我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分別之后從來沒有人聯系我，記住我，那么我為什么還要記住他們啊。更何況我記憶力這么不好，我還有我要去記住的書本。

　　而之后我就麻木了，或者說其實從一年級的時候我就開始麻木了。

　　我是個邊緣化的人物，我不覺得有人會記住我。他們無一例外地離開了，之后也沒有惦念。所以我從來都沒感到慚愧，不過這似乎還是構不成我忘掉別人的理由吧。

　　我想問我是不是像我此刻的身體一樣，冷得如同蕭瑟的寒風中的一塊堅冰。

　　再之后，就是大學了。

　　這里比起高中要邊緣化太多了。我們只有在上課的時候會聚在一起，其他時間基本都是無法見到的。這樣的結果直接導致了我記不住別人，甚至兩年后的今天我還是沒能記住班上很多同學的名字。何況這兩年間還不斷有放假，期間又不斷地忘記。

　　現在，我終于感覺到可怕了。在那個夢境之后，我第一次意識到了我的空虛。我發現沒人記得我，我也不記得很多以前人和事。就感覺以前的生活全是假的，空的，我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想回憶，可是沒什么可回憶的。除了一點零星之外就沒記住什么了，我又能回憶什么。

　　七：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又回到了宿舍里，我躺在床上我不知道我該干嘛。我開始發呆。其實沒過多久我又爬了起來，我開始翻箱倒柜尋找以前的東西。

　　什么都沒找到。

　　我就是這樣，我從來不會去打理身邊的東西，最后離開的時候就是全送到垃圾堆里面。其實也沒想過去找，因為我的世界里從來就沒有過懷舊兩個字。

　　最后是在床板下發現那本朱朱寫的詩集，《故事》。

　　那本書的封面是灰色的，很小很精致。里面都是朱朱寫的詩，是那個女孩喜歡的詩。

　　我終于像哭一樣的笑了，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因為跟這本《故事》有關的事情我還記得。我知道這是那個女孩送我的，里面還夾著一片銀杏葉和一張寫著“您”字的紙巾。

　　那張紙巾是我們在一起喝奶茶的那家店的紙巾。

　　“您”這個字真好。

　　我知道一直都有人記得我，這樣我就不會空虛了。我可以抱著這本詩集安心的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