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拼圖
對于我這樣懶散如樹袋熊的人,連續(xù)一周每天都徹底清掃一次房間,簡直是天方夜譚。我買了新的拖把與塑膠手套,廚房、臥室、書房、衛(wèi)生間,我像擰發(fā)條的除草機一樣逐一清理過去。可是不管我怎樣尋找,拼圖的最后一塊始終不知所終。
在母校八十周年校慶時,我用2000元人民幣兌換了一副以母校平面圖為內(nèi)容的拼圖。拼圖數(shù)量驚人,總計有10000塊,為了完成它我險些被誘發(fā)密集恐懼癥。我?guī)缀醪幻卟恍莸貏谧髁藘蓚€多月,終于為每片拼圖找到了恰如其分的位置,可就在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拼圖右下角少了一塊拼圖,無論如何也不見蹤影。這種懊惱的心情,要是沒親手拼過一份10000片的拼圖的人,是很難理解的。
我躺在沙發(fā)上,離我不足兩米的地方便是拼圖的全貌,為了讓自己不至于心煩意亂,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吃薯片上,盡量不去打量拼圖。不久困意便簇擁起我來,我合上眼睛,做了一場消瘦而漫長的夢,重新回到那個早已消失殆盡的大學時代,那個并不圓滿、唯有在夢里才能重溫的故事……
在這場夢里,我又回到了大一軍訓的某個夜晚,我站在學校最招搖的拱橋上,那還是個不夏不秋的時節(jié),橋下河水蒸騰出一種死尸的味道。那個叫雙兒的人從100米處緩慢地走過來,手機被右手緊緊攥著,耷拉在白色T恤邊像一塊不慎濺上去的污泥。他勻速向我走進,我下意識合攏腳尖,在熏風里站得不知所措。
雙兒的性別是男,與我截然相反。講出“雙兒”這個名字,這個故事就算有了主線。這根主線時斷時續(xù),有時甚至讓我以為它從未存在過,那種感覺圓滑而美麗。可是若讓整個故事圍繞“雙兒”這個虛化的名字運轉,多少顯得我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但我并不介意,因為這是我身體里最真實的感情。
我擁有“雙兒的女朋友”這個稱號,是跨入大學的第三個月。我不確定我是他第幾個女朋友,若這一點上他沒騙我,應該有6或7個女孩子排在我面前。換而言之,若用字母來表示,我應當是G或者H。
雙兒是我的初戀。他拐走過我數(shù)量龐大的眼淚,讓我甘心投入一切任其擺布,直到他把我氫氣球般的生命踩成一塊破塑膠。只是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清楚自己的情感紋理,不承認雙兒就是我最在意、最愛的人。
有相當漫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最愛的人叫“斜”。和雙兒在一起一年多后,我?guī)缀跻呀?jīng)忘了“斜”這個字究竟象征了誰,忘了這個人身材五官到底成什么比例,忘了他對我的生活做過什么手腳,我只知道我愛他,愛得不可自拔,并相信只有從他口袋里才能翻出幸福。每當涉及雙兒的記憶折磨我時,我就竭盡全力去想“斜”。我把這個字設置在我每個密碼里,暗示自己我最愛的人是“斜”。
我相信在這個故事里,“斜”的戲份不會有很多,而只有雙兒才有權入駐我的生活,哪怕他身上長滿野玫瑰刺。我誠然愛雙兒(我不知道是不是改在“愛”字之前加個“也”)可是無論我如何添油加醋地表達我對雙兒的愛都無濟于事,因為雙兒最愛的并不是我。得到這樣的結論讓我很痛苦,我仔細地研究了很久,卻怎么也擺脫不了這個答案。
那大約是我某個周二夜晚,我從大學城聯(lián)盟的例會中脫身。雙兒打電話給我,隔著手機我感覺到了刺鼻的酒氣。雙兒說,他曾經(jīng)很愛一個女孩子,可是因為他們的性格都過于尖銳,戀愛一個月,最后只能靠分手來平息彼此之間的爭吵。事后他怎么也放不下這個女孩子,她帶他穿越了最低落的情緒,她的尖銳也很合他的胃口,林林總總,失去她讓他覺得生無所戀、心如死灰。于是他找到她,和她約定,兩年后等他們都長大一些的時候,再繼續(xù)從前的戀愛。
雙兒打這個電話給我時,他們約定的日子已經(jīng)快到了。兩年后的雙兒身邊有我,只能在心里為她留一席之地。雙兒說,我也困惑過到底怎么選擇,你不要生氣,也許我在乎的并不是她,只是那些失去的純真的年代,何況我也放不下你,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他說得很含蓄,我問他,我哪里好呢?他像被按了開關似地低聲笑了起來。
當時我固然被嫉妒誘發(fā)傷感,但也沒有執(zhí)著更多。我以為此后雙兒的生活會完全由我來打理,以為我們相處久了我的烙印會更深,以為時間會為我作證。可是后來我逐漸明白,其實為一個人消磨過的激情,是不可能再用在另一個人身上的。
但是那又怎樣呢,我最愛的人是“斜”,我要申明這個人并不是我為了賭氣而虛構的,他曾經(jīng)真實地蔓延在我生命里,比雙兒早幾年,我張開五指還可以觸摸到他的脊梁骨。我們從未說過愛,而某個晴空萬里的夏日清晨,他突然從我身邊銷聲匿跡了。唯獨我的愛還在膨脹,在空無一人的世界里。
為了讓這個故事里的人物結構更完整,我不得不再披露一點隱私。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姓氏讓人乍一看感覺匪夷所思。他姓“板”,方便起見,我叫他“老板”。老板長得很清秀,除了性格略顯神經(jīng)質(zhì),此外沒有任何缺點。
老板比我大三歲,他把所有的資金都花在去利比亞沙漠旅行看仙人球上。這是個相當幽默的愛好,我問他怎么好上這一口的,他一直抿嘴笑,憋了好些日子才告訴我,“因為你在某個新年送過一盆仙人球給我,我以為你喜歡這種東西。”
老板的頭腦異乎尋常地靈敏,有一次他打長途電話給我,號稱他觀看仙人球之余還發(fā)現(xiàn)了“鬼”的本質(zhì),鬼其實是一種物理能源,和風能電能差不多。他要寫一篇論文,如果成功發(fā)表確立這個學說,說不定他還能西裝革履地走上諾貝爾獎的領獎臺。
當時我和雙兒一起吃飯,一激動就讓手機滑進了咖喱盆。雙兒一邊用筷子夾排條一邊不屑地看了我的手機一眼,蠕動了嘴唇,但最終什么也沒問。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說謊,草率地結束了咖喱餐之后,我和雙兒去了網(wǎng)吧。我們各自目不轉睛地對著顯示屏。雙兒在打一個叫dota的游戲,我則打開pps,搜尋陌生得讓人冒冷汗的電影。然而我時常一句臺詞也聽不進,只能在旁邊偷看他,等他一局結束后向我投一束目光。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等了很久很久。
后來有一天,雙兒說他要去做dota職業(yè)玩家,打dota職業(yè)的人幾乎是沒有前途的,但是他不在乎。我說,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一起過捉襟見肘的生活。后來又有一天,雙兒說,我們還是分手吧,你讓我不自由。
故事講到這里,講故事的人已經(jīng)陷入艱難的境地。講到雙兒向我提分手的這一段,世界忽然扭變成一個純靜態(tài)的體系:海洋終止咆哮,沙塵暴凝固在半空中像一座透明的城堡,遍地生命以靜止的姿態(tài)傳達出一片唏噓,時間先生解下皮靴的拉鏈,躺在12月瘋狂的草坪上一動不動。我站在陸地的核心,企圖在靜止的世界中找出那個讓我心動的理由。
本來在這個公之于眾的故事里,雙兒是個穿戰(zhàn)袍的遠古軍士,他在一座叫網(wǎng)吧的山崗上殺退萬千dota國的敵軍。有時候他會對著月亮吹起口哨,那說明他想起了遠在故鄉(xiāng)的那個女人。女人不可挽回地接近衰老,可是她在雙兒心里留下了永遠的青春。雙兒時而打仗,時而想她,生活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繼續(xù)下去。只是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原來這個故事里并沒有我,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能滿足他一生憧憬的女人,我若再以女性身份闖進去,故事就太擠了。于是我只能化作漫山牛羊,在草地上來回打滾,每當軍士大人想念她的女人卻又不得相見時,我便可以享受他輕柔地撫摸和踩踏。
可是有時我又希望,在我的故事里雙兒是個兩頭鳥,他的脖子按東西方向分開,一張臉對著我,另一張臉對著他那段粘稠如飴糖的過去。我本來以為這個情節(jié)設計算是天衣無縫了,但后來我明白了,臉可以劃分,可是雙兒的心卻只有一顆,無法兼容。而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叨念著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回歸到大二上的冬天,雙兒向我提出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雙兒說,“我還愛你,但是我們性格不合,所以不能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約了幾個朋友通宵,按常理往口腔里灌了很多酒精。我講了很多話,在場的所有人都開始擦拭眼眶里的水,可是他們就是不肯相信,雙兒說的、他還愛我。
半醉半醒的時候,我打了個電話給老板,他似乎還在利比亞沙漠。老板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按下通話鍵,他說,“你們這邊都四點半了,你怎么還不睡?”
不知道為什么,老板的語調(diào)讓我想淋漓盡致地哭一場,我告訴他我失戀了。我說,自己見到了美卻希望他比我先看到,他獲得的所有成就我都希望其中有自己的付出,我想,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被這么愛過的。
電話另一邊沉默片刻,老板忽然笑了,他說,你一定還沒見過沙漠吧。沙漠是那樣喜怒無常的東西,夜幕垂在頭頂?shù)臅r候,就點一團篝火,然后例行公事般地仰望天空。天空出奇地遼闊,感覺自己像站在地球的尸體上,銀河的所有支流盡收眼底,美得讓人心力交瘁,卻又那么荒涼。你知道嗎,沙漠里還有貪婪的狼群,一切都很艱難。
老板的話,我能聽懂的并沒有多少。經(jīng)過一番莫名其妙的對白之后,我掛斷了電話,開始費解自己為什么要在這樣的時刻打電話給老板。我把臉貼在通宵包廂里的皮沙發(fā)上,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世界那么大,可是我們卻只看得見自己,所以H覺得自己很帥,Z覺得自己智力超群,雙兒覺得自己dota水平首屈一指,而我覺得離開雙兒便沒辦法延續(xù)生活。那一刻,我反倒期望雙兒經(jīng)歷過更多感情,接觸過更多女孩子,唯獨那樣,他才會知道,我究竟好在哪里。
和雙兒分開的第四天,我收到老板寄來的加急快件。包裝盒里有一包灰色的粉末,并附帶一張類似說明書的字條。老板說,仙人球過于龐大不準郵寄,只好寄幾根刺給我。但又怕我笨手笨腳被刺弄傷,所以他把它們磨成粉末,還特意在其中添加了滑石粉,絕對安全。
我把粉末和字條一并擺在書架的最高層,不知道為什么,有些悲涼。
我的故事還沒抵達尾聲,后來我又去找了雙兒。原因在于一位朋友告訴我雙兒過去的事,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年多以來,我把生命力濃度最高的感情交付給了一個謊言家。若再說得通俗一點,我可以用“騙子”替換“謊言家”這個名詞。實際上,騙子無處不在,原本也并非十惡不赦的東西。假如騙子存在于揮灑自如的海盜船上,它的粉絲也會多得能炒一碗河粉。然而我活在一個更現(xiàn)實的世界里,我一定要找他說清楚。
談話的結果可想而知,我們?nèi)栽谝黄稹R驗槲野l(fā)現(xiàn),不管他的劣根性多么明顯,不管他往我的生活里添加多少糟粕,我還是堅信他的心里有一座空中花園,我跳進恒河也洗不凈對他的愛。然而每當他把各種傷害塞進我身體時,我便告訴自己,我最愛的是“斜”,這個“斜”總有一天會騎著印度大象來拯救我,我要跟他去一個沒有雙兒的地方,過一種可歌可泣的幸福生活。
故事到這里快壽終正寢了,我一如既往地陪著雙兒。后來我得知,在我們分手的四天里,雙兒答應了一個女孩子和她交往,直到圣誕夜我看到他們之間的短信,雙兒才跟她說清楚。
然而我已無意深究這段感情,只想深信自己對他的愛。雙兒就是這樣的人,無知而倔強,頑固地超于道德底線之外,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可是當你發(fā)現(xiàn)他的脆弱時,你會想讓他在你懷里長大,想告訴他世界時何其靚麗,你會情不自禁地愛上他。而且你非要等很多年后才會明白,自己當年傾盡一切付出的愛,也許是徒勞無功的。
后來的后來,我似乎還和雙兒在一起。有一天我告訴他,你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又很聰明,也許你一輩子都有人愛,可是你不知道,究竟是誰愛了你一輩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醒來時我仍舊窩在沙發(fā)里,拼圖缺失的一塊也仍未找到,夜色卻已馥郁。
我討厭做夢,討厭為似真似幻的事情流淚,而那些被覆蓋的記憶何嘗又不是一場夢呢,包括那段再也無法重溫的、虛幻如夢境的青春。如今,我孑然一身地坐在寂靜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好多年來,我逐一喪失了激情、夢想、尊嚴,只剩我心里的那個叫雙兒的人對我不離不棄,哪怕他對我有過最濃重的感情并不是愛,而是只停留在內(nèi)疚。
至此我忽然明白,拼圖的最后一塊是找不到了,拼圖上的圖案一定是那一年的我與雙兒,然而我們都在在時間里隨波逐流,最終如一百度沸水般蒸發(fā)而去,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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