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三
第一個故事:天機
10月4日
又到了和日記本親熱的鐘點,我把筆桿咬成了想象中的杏鮑菇狀,一天的愜意生活便濃縮于此。
今天,我照舊在早晨8點問候公司的指紋打卡機。總經理出差一周,整個辦公室其樂融融,到處散播著放肆而爽朗的笑聲。鄰座的同事穿了一條顏色如波爾多紅葡萄酒的長裙,我發自內心地贊賞,她一高興把抽屜里所有的時尚雜志都送給了我。在這些時尚雜志的配合下,我駕馭了一個無比悠閑的下午。
晚上參加祖母75歲生日宴會,我準備的禮物是一根鍍金的手杖。酒入三巡,祖母講起許多年前凄涼而慘淡的生活,對比如今的兒孫滿堂,她不禁為自己多年來的勇氣喜極而泣。吹滅蠟燭后,祖母悄悄對我講,在所有盛裝打扮的人里她最愛我這個孫女,我們像被通了電似地一齊歡笑。
10月5日
好吧,其實我昨天的日記是一派胡言,反正也沒有文獻規定“日記里不可撒謊。”
并不存在靚麗而和善的鄰座同事,總經理也并未遠行,更沒有任何歡慶的場合。我反復瀏覽昨天的日記,一面覺得它虛假得令人作嘔,一面卻又感到一種莫名奇妙的酣暢。
實際上,我的同事是個年近五旬的接線員,她兒子患有先天性唐氏綜合癥,所以她看任何人都帶著一層怨毒的眼神。她也從來不買漂亮衣服,仿佛害怕衣服的時髦更會襯托出她的不幸。昨天上午,她跟總經理打小報告,說我每天上班至少有3個小時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如她所愿,我和總經理展開了一場爭執,并以我的辭職告終。
而我的祖母,是在昨天死去的。
祖母告別人世的病房里,除了死神,別無他人。我不曾見她最后一面,而是一邊寫著虛情假意的日記一邊流眼淚。我讀幼兒園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已經去世了,掐斷他們生命線的是煤氣中毒事故。等我告別幼兒園老師回到家時,祖母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
昨天,我在日記里謊話連篇,但有一點我并沒有撒謊——我是祖母最愛的人。祖母總是以純樸而沉默的方式愛著我,盡管她從未開口表述,但我對此深信不移。
10月8日
洗澡的時候發現自己瘦得像被注射了瘦肉精,摸到肋骨時,有種刻骨銘心的心酸。
失戀以后,我便沉溺在浮躁而沮喪的情緒里。我甚至荒誕地幻想著自己是勵志小說或電影里的人物,在被壞感情踐踏并拋棄后,立刻有新戀情來治療,而且新的戀人更優質,感情更加波瀾壯闊。可是我等了整整三個月,一無所獲,連任何細小的的關心也不曾收到。我的工作狀態也每況愈下,每天只想著如何逃避。
今天和一位相識多年的朋友網上聊天,講起我目前的情緒低谷。我說我的生活一團糟粕,對世界也已了無牽掛,好像奔赴死亡才是最佳選擇,因為只有那樣還能重新回到祖母身邊。朋友沉默了許久,打出了這樣一行字:
“我有臺能控制夢的機器,可以讓你見祖母一面,但切勿濫用、切勿泄露這事,想通后盡早歸還。”
想必是開玩笑。我沒有繼續與他對話,按下電腦的“關閉”按鈕,懶得洗澡便躲進了被子,像一粒惶恐的爆米花。
10月14日
收到朋友造夢機的那天,我驚訝得連寫日記的情緒也沒有了。推算一番,那是三天前的下午,詢問過發霉的日歷后,得知這天是禮拜一。
我如絕癥患者讀藥劑說明般翻開機器的說明書,各種物理公式讓人眼花繚亂,大體是說這臺機器能通過改變人體的磁場,使生者能與死者位于同一個空間進行交流,然而若過多使用機器,使用者會因為體內的生物電流紊亂猝死。
好在現在已是三天后,我終于能夠壓抑起驚訝,坦然地將事實安放進日記本里。
禮拜一當天我就試用了機器,讓我意外的是我真的見到了祖母。她與我想象的死者的猙獰形象截然不同,雖然已失去了脈搏,卻依然美好安詳。我一時沒忍住眼淚,一路哭著跑向她。我不知道這是哪個次元,也不知道她對我的記憶是否鮮明如故,可是僅僅看到她的模樣,就讓我從心底涌起一種生命力。
我把近來雜亂如蕁麻的低落情緒交付給祖母,仿佛死亡是解救我的最好辦法。祖母用溫暖如舊的手撫摸了我的頭發,祖母的原話如今已記不清,但她用了相當漫長的時間來安慰我,她還說,希望我能照顧她生前病房里的那盆花,等花開的時候,就告訴我一個秘密。
那盆花前天已拿回家,在此也記錄一筆。
順便想起很喜歡阿刀田高的一段話,“當死亡即將來臨的時候,河對岸會有人呼喚我,如果我渡河,那一切就結束了。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渡河的,因為好不容易有人呼喚我,我當然要去了,因為回來也不會有什么好事發生的。”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于是抄在日記里。
10月21日
初中以前,我和祖母的生活緊密相聯。
父母停止呼吸后,祖母把我帶回了鄉下老家,等我生長到適合上學的年紀,就在村里的學堂里念書,天黑天亮,日子就在她的黑白布鞋間流離失所。如今再考察自己對童年的印象,總有股沁人心脾的青草芬芳。鄉村的黑夜總是來得特別早,那時候剛失去父母,時常在夜晚大哭,祖母不厭其煩地哄我,把故事書里的文字轉化成了最動人的語言,我逐漸被睡眠所簇擁,任憑月光寧靜地流淌在床緣上。對童年的記憶還包括我養過的那些動物,那時我在學堂里總不愿和人講話,散學后也從不去野外捉蚱蜢,祖母怕我無聊,就教我養了很多動物。回想起來,當時孤獨得像膨脹的魔芋,可是卻又那么愜意。后來到了初中,祖母聽人說縣城里的寄宿制學校教育更好,便把我送去了那里。
清算起來,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灌輸給我生命力的人總是祖母。在失去她的幾天后,我對于這種失去的意識愈加強烈起來,所幸還能通過做夢來接觸祖母。據第一次使用機器見祖母,大約有了一個禮拜,我好像越來越依賴這臺機器了。
昨天晚上,我又借著機器見到了祖母,聊的便是小時候在鄉下的那些事。祖母照舊叫我照料她的花,她為我設定了一個希望——等花開。不過我一直很好奇祖母口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和祖母相處那么久,她應該不會有任何事瞞著我。但不管怎樣,日子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時間也逐漸讓那些激烈的悲觀情緒變得冷淡。
10月24日
最近現實生活乏善可陳,在祖母的勸說下,我本準備去重新找份工作,結果因為沒有合適的崗位興致全無,于是就把做夢當成了生活的主線。最近的生活狀態也很松散,可能因為睡的太多,所以每天疲憊得像懷孕的母馬,夢與現實的邊緣也越來越模糊。
祖母的花,我把它當成生活的根源般地照顧著,花苞已經隆成了典雅動人的形狀,想必離秘密揭曉的日子也不遠了。
10月29日
在剛流逝的24個小時里,我整整做了三場夢。我的單場睡眠時間越來越短,對控制夢境的機器的使用頻率卻與日俱增。現實世界煩惱四伏,但是做夢卻異常簡單,在相同的場景下,祖母始終在等著我。雖然如今體質每況愈下,可是每次夢醒時,那種殘存的溫暖讓人很上癮。
最近找到了一份文秘工作,盡管工資還不及整個社會的中等層次,但我居然真的有從過去的陰霾生活里走出來的趨勢,因為夢里的祖母告訴我,失去的一定不是最好的。祖母的話沒有多余的修飾詞藻,卻讓我異常感動。是啊,我經歷了那么多繁復的“失去”,可是如果不自暴自棄,盡力地把生活往下蔓延,也許就會遇見意外的驚喜呢?祖母讓我照料她的花,也許是出于相同的道理吧。
今天收到朋友的電話,目的是向我催要借給我的那臺機器,說是使用太多絕對有害無益,但照現在的情形,我又如何舍得把這臺神奇的機器從生活里剔除?這是我跟祖母唯一的紐帶呀,每次想到日后總要物歸原主,我就感覺煩躁感在身體里不斷蠕動。
11月2日
晚上七點才從鉆出被窩,因為機器的緣故,我的生物鐘已全然混亂。手機就放置在枕邊,信號燈像幽怨的鬼火閃爍不止。打開翻開,四個未接來電躍入眼中,沒想到我的睡眠度如此之深,這些來電一個都沒接到。然而詳細翻閱了來電記錄,我發現這四個電話都是來自公司,而且都是11月2日的未接來電記錄,這讓我大為驚訝。上次入睡是10月31日,星期六,距今天有兩天,一場夢居然做了那么久!
我急忙給經理打電話,信口開河地找了一個理由,他總算對我今天的缺席表示了諒解。
現在是11月2日深夜23點40分,我從八點之后就坐在這張書桌前,沒消磨過任何食物,也毫無饑餓感。我認真考慮了未來的生活,倘若繼續無節制地使用機器,恐怕會長眠不醒吧。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不久前我還懷著何其迫切的心情在尋求死亡,現在卻為死亡的到來顫栗不止。也許是因為這并不是我想要的死亡方式吧,又或者是因為祖母的鼓勵真的帶我走出了陰影,但究竟是何種答案,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把目光轉向陽臺,祖母的花還安放在窗口。兩天沒安置它,本以為它會呈現出一副萎靡的面容,可是出人意料,它居然如焰火般淋漓盡致地綻放了。我瞬間決定了未來的生活計劃:用機器去見祖母最后一次,然后帶著祖母的那個秘密,心安理得地在現實世界里生活下去。
……
今天是11月3日,我揉著夾雜了紅血絲的眼睛醒過來,驀然發現另一個自己躺在床上。她的半截身體由被子包裹著,露在外側的皮膚則已燒得焦灼,盡管面目全非,但我仍能清晰地辨認出,這就是我自己。我想,剛才與祖母的見面,一定是我人世里的最后一場夢。而我已經死去,死亡的原因應該是使用機器過度、因為體內生物電流紊亂而死了。
我的身體懸浮在空中,所觸碰的物體紛紛穿過了我的身體,仿佛我變成了一層疏散的風。我有好多情緒想尋找寄托,卻再也不能與日記本交談。在最后的那場夢里,作為照顧花的代價,祖母終于抖露了她的秘密。她告訴我,我小時候養過很多小動物,如今早已全都老死,但它們并沒有從此在世界上銷聲匿跡,祖母把它們的后代全收養在鄉下的一個農場里,想等我真正長大成熟的那一日帶我去看。祖母說,在那個農場里,藍天與牧草接軌,草籽香與大地自然地粘合。小時候養過的小動物雖然早已死去,可是它們的后代還在那里,她想讓我感受一下,生命是何其頑強,生生不息又是何其偉大。
我很遺憾,如果我仍然能活下去,回到能感受到脈搏和心跳的現實世界,我一定已有了足夠的勇氣去對待生活,可是陰錯陽差,這個愿望失去了實現的可能。然而此時此刻,面對自己焦灼的尸體,我所能做的,唯有感嘆而已。
第二個故事:沉潛的大陸
實際上,我一直不太喜歡講起我的丈夫,其程度與我不喜歡黃梅天很接近,倒也不是討厭得非要與他決裂,但想起丈夫的時候,腦袋里仿佛有個頑皮的小人在吹氣球,輕微的脹痛一波波襲來。這種疼痛并未超過我的忍耐極限,可是它不依不饒,像一把揮之不去的夢魔。所以每當有人禮節性地詢問“您丈夫可好”時,我會立即搜腸刮肚,投其所好地轉移話題,這個過程有些費腦筋,但我著實不想提起我的丈夫。
當初究竟是懷著何種心態嫁給丈夫的,時隔多年,即便拿錐子敲破腦殼,我也找不回已失去的心情了。我對丈夫的印象能用四個字概括:一潭死水,唯有與他共同生活過,才能深切體會到這一點。他就像一顆盲目的衛星般圍繞著世界上一切生活守則旋轉,既沒有個人追求,也無須多余的操心,只消模仿他人以便不動腦筋地活下去。
婚后的第四個月,丈夫以的公司長期出差為借口,卷起行李獨自去了距我1250公里的春山鎮,此后音訊全無,像夏季尾端的臺風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丈夫離家后,我的時間觀念變得很清淡,所以我也講不清距離他的離去已有多少年。昨天我擦鏡子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的眉目里已蔓延開衰老的氣氛。于是,把萬年歷翻了許久,終于算出我已經三十出頭。我想起那個遠在春山鎮的丈夫,不知道他這些年來過得如何,是否也像我這樣順利成章地活著、該歡慶的場合一次也沒落下?
做完一場驚人的噩夢,肩膀酸得像要斷裂。
噩夢關于一場車禍,夢境的時間難以捉摸,只知道日光燦爛得像西藍花地,而司機被漫長的旅途研磨得很疲憊。噩運的起點在于打滑的方向盤,汽車立刻遵從了司機的雙手,麻利地撞向斜前方一輛看似超載的貨車。剎那間,我的耳膜被轟鳴聲緊密地包裹。鄰座的乘客似乎是個老律師,碎玻璃扎進他的白襯衫,半邊身體都被鮮血覆蓋。我嚇得魂飛魄散,等我意識過來,火焰已從隱形的縫隙里鉆出,汽車里還未昏迷的人聲嘶力竭的喊叫也漸漸清晰起來……我呼吸著灼熱的火,卻覺得此情此境如此蒼涼。
我是在長途汽車生澀的靠墊上醒來的,如你所料,我最終搭乘了前往春山鎮的汽車,并非為了向丈夫索取一種能撫慰我的說法,而是要求將我們這段婚姻關系做了斷。我誠然有些后知后覺,而一旦知覺了,這個想法便如被牢固地鐫刻在大腦里。
雖然已擺脫了夢境,但酸痛的身體卻像被烙上了夢的痕跡似的。我驚魂未定地蜷縮在車廂里,回味著夢里死亡撲面而來的感覺,逼真得令我醒后還戰栗不止——那種疼痛與恐懼,絕不是用“夢”這個詞就能概括過去的。我的整個大腦被這個夢撐得幾乎破碎,越回想那場車禍,越覺得這并不只是一場夢,更像是切身發生過的事。我不斷用視線撫摸身邊的景物,陽光觸碰到臉頰,讓人有些昏昏沉沉,旁邊座位的老律師依舊悄無聲息地瞌睡著,靠墊流溢著溫潤的青草香,現實世界一片安寧。現實與夢境參差不齊,這種反差讓我愈加迷惑,我感到恐懼仍駐扎在我的心里,如葡萄藤般見縫插針地生長起來。
不知流逝了多少時間,我覺得自己仿佛徹底被夢境所吞噬,惶恐至極時,我終于借著恐懼帶來的勇氣走向了司機。這輛長途汽車始于冬山站,前往春山站,路線覆蓋了將近1300公里的路程,司機們有一副浮躁的面容。山路有些顛簸,我抓著漆成明黃色的扶手,對司機說,師傅我要下車……說這句話的口氣是帶著結巴的。司機瞪了我一眼,冷淡地說,高速公路不能停車。
我們就這樣僵持在車廂的最前方,司機一言不發,我也不敢再有更多的言語,而乘客們則自顧自地聊天、瞌睡、嗑瓜子、把垃圾塞在座椅下。也許我本應該大聲地復述一遍“我要下車”,可是沒有人會把我的夢境當真,我無法忍受大家以掃視神經病的目光對待我。
我瞥了一眼手表,12點39分。先前講過,丈夫離家出走后,我對時間的意識變得異常模糊。我想,大概唯有如此,才能灑脫地越過此后漫長的時間吧。我不知道在司機座位邊站了多久,只記得最后是回到了自己的位子。鄰座的老律師已醒來,他向我投來一份笑容,“怎么忽然要下車?”
想必他睡醒已有些時間,我的舉動都在他的關注之下。我重新坐回和口袋里的車票對應的座位上,把裙子的褶皺處捋平。開口向他講述緣由之前,我做了一次淋漓盡致的深呼吸:“你相信預知夢嗎?”
他抿起雙唇,隨即恍然大悟地笑了:“聽說過這種夢,不過一把年紀了,自己倒還沒經歷過呢。”
“如果能選擇,寧愿不要經歷。”
“難道剛才見到很可怕的東西了嗎?”他的臉上散布著蒼老,表情和藹而寵辱不驚,較之我印象中的其他律師,他身上毫無咄咄逼人的氣場,取而代之的是寬容的感覺。而就在不久前的夢里,這副神父般的面容被火災熏染得無比猙獰,滿身鮮血讓人不禁胃酸倒流,想到這一點,我就毛骨悚然。沒等我接話,他便溫和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會沒事的,不過是夢罷了。”
“是車禍,事后還起了火災,我夢見這輛車里所有的人都死了……我知道此刻還沉淪在夢的陰影里很愚蠢,可是它那么真實,分明就是近在咫尺的事呀。”話說出口,居然有些哽咽。
“我明白,”他點了點頭,“好多年前,我也總是很容易恐懼,噩夢也好,失敗也好,有時候連掉紐扣這種事都會看做不祥之兆,為此心有余悸。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現,一切恐懼的緣由,都只是你對生活沒抱有足夠的信心而已。而且你會明白,死亡和災難一點也不恐怖,相比之下,活下去是件更艱難的事。恰恰也是因為其艱難,所以才很動人。現在你看,你畢竟醒過來了,所經歷的一切災難說到底都只是一場夢。仔細想一下,實際上,你如此害怕,只是因為你夢境的背景和現實的背景重疊了而已,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緩慢地講出這些話,溫和得像一株蔽日的百年老樹,卻也斬釘截鐵。誠然,我總是對自己的性格缺陷耿耿于懷——軟弱、愛逃避、不愿接受改變,可是若不是他講明這一點,我根本無法意識到,歸根結底是自己對生活沒有信心。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我不愿意面對丈夫離去這個事實,拖延至今才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如此一來,我的注意力已從虛幻世界轉換到了現實世界,噩夢的影響力便削弱了許多。
我把臉轉向他,他始終抿嘴微笑,我不禁又想起夢里他死去時的樣子。“但是……我很好奇,如果我們真的會在這輛長途汽車里死去,那么你這一生有什么遺憾的事嗎?”
“沒能參加女兒的婚禮吧。”他說,“我是去秋山鎮的,估計天黑以后就能到達。以前為了工作掙錢,對女兒的關心始終不夠。她明天就要出嫁了,我希望能跟她好好談談。”
“一直分居在不同的城市?”
“恩,女兒和她媽媽在一起。”他頓了頓,“總而言之,我并不是個好父親。”
我告訴他,我是去終點站春山鎮的,我想去那里找丈夫,可是我并不知道丈夫是否還在那里。太陽還是處在當空的位置,在這個悶熱如煉爐的下午,我對著并不相熟的老律師,講起了我和丈夫的故事。這個故事很短,但我大概用了近十年才意識到它的結尾。
“不得不承認,若不是因為丈夫以心結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身體里,噩夢就不會如此可怕,咖啡不至于那么難喝,下雨天也不至于如此討厭。”
“我在丈夫大學畢業的那一年相識,在他工作四個月后分開,從此他定居春山鎮,好些年來音訊全無。剛認識時,他很吝惜表達,仿佛多講一個字就會咬到舌頭,不過這種沉默寡言倒也有種獨特的可愛。我們的婚姻關系成立得很倉促,辦理結婚證書的那一天,我對丈夫的了解還停留在:父母健在他鄉、工作不錯、有一套能成為結婚資本的房子、不善交際、大學時代交過一個女朋友。除此以外,我一無所知。”
“我并不是指責丈夫刻意向隱瞞許多事,實際上,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與他結婚的,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融入他的生活,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反正到最后我也沒做到這一點。丈夫婚后變成一潭死水的樣子,其實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連丈夫從來沒愛過我這一點,我也知曉得一清二楚,只是我原本相信兩個人常年在一起生活,相依為命,總有一天他會為我改變的。可是,后來我才明白,我所謂的丈夫只是一個虛幻的人物,他活在一個自己設定的虛擬世界里。那是一個被遺棄的世界,他大學時代的女朋友出走之后,他便一個人死守在那里,年年歲歲。”
“說起來很難以置信,人居然可以如此孤獨而頑強地去等待一份已失去的感情,卻始終對留在身邊的毫不在意。這些年里,我似乎明白,若要一個人永遠愛你,唯一的方法便是在他最愛你的時候拂袖而去。他會把自尊心的受傷、求之不得的遺憾、徒勞無功的付出都歸結在對你的愛上。”
“我理解我的丈夫,所以我佯裝不介意他棄我而去,并默默等待有朝一日他的回歸。我曾想,我可以等他兩年,兩年若不回來就等五年,五年若還沒結果就等十年,十年還是毫無結果就等二十年……反正他總會有明白的一日,可是不久前我恍然大悟,過去我和他一共才相處了半年多,現在時隔這么多年,他一定連我的存在都已經忘記了,我又何必自欺欺人?我固然能體諒他,可是誰又來體諒我呢?”
長途汽車里的冷空調吱吱作響,盡管如此,一車乘客仍燥熱得不可開交。老律師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汗水沿著發際流淌而下。聽完我累積多年的抱怨,他說,“是的,你們都早該放下了。”
見我不知如何應答,他繼續說到“你說你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和他結婚,可是我知道。比如你小時候很喜歡吃冰激淋,可是沒有人買給你吃,等你長大有經濟能力了,你一定會買給你的孩子吃,以此來得到一種心理彌補。同樣的道理,你們都得不到所渴望的被愛,于是你那樣努力的愛他,你憐憫他的同時何嘗又不是同情自己呢?”
我一直避免思考關于我和丈夫的問題,聽到老律師的話,起初有些不知所措,漸漸卻覺得悲涼起來。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擦拭眼睛,淚水和汗水混雜出一種發酸的氣味,我不知道此時還有什么話能說,只能任憑淚腺孤獨地運轉。
善解人意的老律師遞給我一包紙巾,接過紙巾時,我猛然看見紙巾從內到外被鮮血浸透。我湊近老律師,發現他穿在西裝里的白襯衫已完全被染紅——夢里的場景瞬間復蘇,火災、嘶喊、碎玻璃,以及扣人心弦的血腥氣。我再次看手表,依舊是12:39。
故事到此才明朗起來,我一直以為之前看到的情景是預知夢,以為那是即將發生的事;但事實上那是確切發生過的,已經過去的事。
我乘上前往春山鎮的長途汽車,想在遙遠的地方經歷與丈夫重逢的景象,不幸的是在中午12:39時發生了車禍,全車人都進了死神的圈套。然而我留在了自己的信念里,我把整個世界都留在了自己的信念里,因為我不甘心,無論如何我都想見到我的丈夫。12:39分,我永遠活在這一刻,活在這種憧憬里,活在去見丈夫的那條高速公路上,仿佛再過十個小時真的能觸摸到丈夫生機盎然的發膚。
那位老律師所說的話,也是源于我自己的腦子,他運用的也是我潛意識里的思維吧,有矛盾的想法,也有我想來逃避的一針見血的說法。我甚至把他塑造成了幾十年后丈夫的幻影,并不指望他何其愛我,只要日后他能領悟,能說一句“總而言之,我并不是個好父親”,如此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把視線投向窗外,今天的氣候簡直像有人在地底下煮開水,熱得撕心裂肺,而我永遠就要凝固在這樣熾熱的氣候里,我和丈夫的間距也永遠有著十個小時的路程,可是我還是會等他,哪怕要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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