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紫薇

　　二零零六年，我剛上小學六年級，正處在一個清新懵懂的年紀。每天早晨，我穿著干凈的純白校服，坐在我媽自行車的后座上學去。淡紅色的朝陽打在我媽年輕的臉龐上，映襯出美好和希望。

　　可我媽對我說，無論周圍的美景多么迷人，永遠都不要相信它。那只是生活用來迷惑你的表象，撕下它華麗的面具，剩下的只有殘忍和血腥。沒錯，我媽就是這么一個自傲又艷麗的女人，從來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爸。我出生那年，我爸升了官，自此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應酬。我媽把我寄托給爺爺奶奶，自己不甘落后地去外面打拼事業，一心想做勝于我爸的女強人。

　　奶奶是一個閱盡人間滄桑的老太太，凡事都看得很開。她喜歡抱著我在夕陽的沐浴下穿過院子里的籬笆，然后告訴我夕陽也是夜晚的媽媽。那時候我才三四歲，像只安靜的小雛鷹依偎在奶奶的懷抱里，抬著頭望著她皺紋橫生的臉頰。奶奶說那些縱橫交錯的紋路是歲月刻下的痕跡，詮釋盡了生命的意義。我聽不懂，只是附和著點點頭，任由幼小的心里滋生出無盡的愛，混合著依賴，一圈一圈纏繞著爺爺奶奶的生命。

　　我愛爺爺奶奶，但不愛我爸我媽，一點也不愛。聽人家說，我是一個有缺陷的孩子。我的上嘴唇包括人中部分，天生就是裂開的。小朋友們視我如鬼魅，遠遠看見，就要逃開，更別提和我在一起玩游戲了。他們罵我是怪物，跳房子的時候用小石子和我劃清界限，無視我渴求的眼神。通常我只能一個人坐在欄桿上當觀眾，或者和我可憐的影子一起注目著夕陽西下。只有和爺爺奶奶一起時，我才能感受到愛的溫暖。奶奶告訴我，爸爸媽媽一直很想要孩子。但他們還是和天下的俗人一樣，為了自己的前途和面子，隨隨便便就把我扔給爺爺奶奶養育。可我心里不恨他們，雖然我也不愛他們。

　　生活在我六歲那年重新陽光燦爛了起來。奶奶送我到鎮里的小學讀書，每天放學，爺爺會在校門打開后，第一個擠過人群沖進來接我。我們牽著手唱著音樂課新學的兒歌走在回家的石子路上，不在乎周圍人異樣的眼神。就這樣，我漸漸習慣了形影單只，習慣了一個人完成所有的任務，習慣了同學和老師的不予理睬，也習慣了爺爺奶奶豐富又深沉的愛。日子就這樣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在我的身旁飛馳而過，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即便是調皮的孤獨也被我藏匿在影子里，在傍晚的時候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我和爺爺奶奶都不知道后來會發生什么，那年的夏末過后，秋季遲遲不肯到來。有時候我在家門口的老樹下曬太陽。偶爾有年輕的女人經過院子，都會讓我想起我媽。我媽是多么艷麗的女人呀。我早就說過了的，她有驕傲的資本，但是我沒有。我看著鏡子里丑陋的臉龐，不堪得就像雨后泥濘又坑洼的土地。我希望我能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又或者美麗的母親能能回來和我們一起生活，至少向那些嘲笑過我丑陋的人證明，我還有成為母親那樣的美人的可能。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情，沒有恨也沒有愛，僅僅是虛榮心在作怪。一段時間里，我每天晚上都睡在夏夜的涼席上等待秋季的到來，可秋天卻一直等不來。

　　在線性的時間里，一旦沒有憂愁沒有期待，一切便會以無限重復無限輪回的方式出現在我的眼里，并且無限地延伸和滲透。這樣的前景是可怕的，我對自己說，這隨著爺爺奶奶不斷蒼老的身體和日益增長的白發，與其相悖。我第一次對死亡有了恐懼，這個沉甸甸的詞語終于被寫進了我的字典，在“未知”和“恐懼”后面。

　　一天，奶奶突然對我說，秋天就要來了，該是個了斷了。

　　一語成讖。沒過多久奶奶就生了一場病，爺爺每天忙于照顧奶奶，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來安排我的生活起居。他們不得不打電話給我爸叫他把我接走。于是在十一歲的那年夏天，我離開了小城，去不遠的城市里和我媽一起生活。我告訴自己，漂泊又開始了。

　　我早就說過了，我媽是一個艷麗又自傲的女人，自然不懂什么叫母親，什么叫母愛。她給我的富足優越恰好不是我想要的。每天放學以后看見空蕩蕩的房子和桌上的飯菜，我就會感覺到一種無限蔓延的恐懼。

　　一年之后，我進入初中。剛加入新班級，我就被同學們圍觀、奚落和嘲諷。他們驚異于我的裂唇和丑陋的面容，給我起了很多不雅的外號，滿足枯燥的學習之余沒有味道的生活。我難受極了，每次想和同桌說話的時候他都會一臉嫌惡地躲開。沒有一個人理睬我，包括老師在內，甚至我在課堂上安安靜靜地趴著欣賞窗外的美景都不會被任何人察覺。秋天的陽光沒有盛夏的毒辣，更多了一份溫情和嫵媚，比春天來得更加動人心魄。每天下午的第二節課，我都會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梧桐樹和掉了一地的落葉在陽光的照射下斑斑駁駁。剩余的陽光從學校老舊的窗口上掉進來，落到我放在桌面的手掌上。我看著掌心細細絨絨的光芒，覺得整條手臂都溫暖了起來。那段時間，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上學，再走路回家。我相信落日的地方就是世界的盡頭，寂寞的光芒就棲息在那里。

　　日子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駛了下去，直到有一次我在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我媽的書柜里裝滿了各類的書籍。我好奇地隨便抽出一本來，花了兩個下午的時間看完了它。合上書的那一瞬間，我的思想好像被抽離到了很遠的太空。我突然明白書本是一種很好的寄托，至少在精神上。閱讀的過程中，我沒有一點點難過和自卑，外界一切壓著我喘不過氣的東西似乎都不復存在了，那些嘲諷也變成了鄙薄狂妄卻十分遜色的言辭。“原來媽媽的美艷與不同于常人的氣質是因為它們呀，”我這樣對自己說，“書還真是好東西。”以前我一直以為我媽高貴迷人的氣質來自于那張精致漂亮的臉蛋，卻忽略了她自身特有的內涵，一種無法比擬的味道，這是任何化妝品和美麗的衣服都替代不了的。

　　那年秋末臨近冬天的時候，我終于陷進了書海里。我媽很支持我，她說：“一個家庭如果沒有書籍，就如同房間沒有窗戶。”她深知我對現實世界的恐懼和無望已經燒灼了我的肌膚，這種切膚之痛不可抑止地蔓延到她的身上，來勢洶洶。此時，除了逃避，別無他法。

　　不僅如此，有時候我會想，書中的世界正是以非存在的方式存在著，所以才不受那么多的限制。對我這么一個人來說，現實世界中的每一天都是那么難熬，無數的規矩都像是牢籠一樣緊緊地把我扼住，難以喘息。每當那些時候，我都會閉上眼，讓自己進入書里的世界。在初一第一個學期期末考試前的一個多月，我夜以繼日地讀著中外各種小說，讀完后意猶未盡地把每一本書里的主角請進我的那個世界：堂吉珂德拉長著臉騎一匹瘦骨嶙峋的馬兒，神采奕奕地穿梭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拉姆齊先生在一天清晨帶著最小的兩個女兒泛舟在海上，朝著燈塔前進；曹雪芹手牽著那位流不盡眼淚的瀟湘妃子在賈府門下坐了很久，長吁短嘆。水墨青花一般易碎的畫面和美妙絕倫哥特式的建筑在我的腦海里一遍遍重放，甚至更加清晰，其間滋味妙不可言，使人陶醉。每天早晨起來后看見陽光在窗子前傾瀉了一地，桌上的課本和書籍在朝陽下熠熠生輝。期末考試的日子也在一天天逼近，周圍的氣氛在老師一遍遍催促和教導下緊張了起來，走在校園，身旁都是步履匆匆心事重重的學生。除了我仍然沉浸在書海里，其他人都在滿眼疲憊的備戰期末考。經過身邊時，他們沒有表情，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過了。最后那兩個周，校園里空曠得只剩下奔跑來去的風。頭頂的天空倒映著城市醉酒一般的酡紅色，夾帶著光影流轉中的繁華美景，在校園遙遠的上空無聲地放映著，就像我一樣，孤獨，寂寥，自說自演，無人矚目。

　　期末考試結束以后，小城里的冬天終于正式拉開了帷幕。遲到了很久的雨雪帶著冬日寒冷的氣息席卷而來，一夜之間洗凈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學校放假了，我媽準備去參加公司的一個活動，和同事到外地旅游一段時間，我爸依舊踩著每一天凌晨四點的鐘聲按時起床批閱文件，忙得不可開交。我拋下了一切，在考完試的第三天下午，拿著我媽買好的車票坐上了返鄉的火車。路途不長，只有四個小時，我坐在車窗邊看著遠方大雪中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夕陽，忽然想起多年前爺爺奶奶帶我爬到高大的山峰上，我們站在山頂看著腳下綿延匍匐的山巒不斷延伸向遙遠的天際，在蒼翠與茂密的樹木盡頭，是虛無縹緲而又無法預知的未來。而頭頂一望無際永不褪色的天空，順著傍晚時分的殘陽光線一路反射回去，照射出不斷枯萎逐層消失的過去。我看著夕陽靜靜地蔓延了天邊，溫暖的金灰色在身體里舒展開來。晚風溫柔掠過的瞬間，我側過身看向爺爺奶奶蒼老卻永恒不衰的臉龐，仍然沒有發覺，有一種歲月已經成為了過往。

　　奶奶告訴我，太陽是萬物的本源，每一束太陽的光線都有它自己的使命，就如同我們個體生命一樣，有著不可逆轉的生命軌道，直到孤獨終老。過程注定是孤單的，只有在經過地球的那么短短瞬間，它們才能夠遇見人類，遇見地球里其他的生物。每一束光線的消失對于太陽來說無足輕重，但每一束光線都深深地依賴著太陽給予的能量，好比我們人類，在宇宙里面，渺小得好像一粒附著在棺材上的塵埃。但我們與它們不同，我們不是完全孤獨的個體，在長久的生命中，也許會有一樣東西，最終走進我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