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婉愔
小學籬笆旁的蒲公英,是記憶里有味道的風景。午后操場傳來蟬的聲音,多少年后也還是很好聽。
{一}
1994年夏,雨水充沛,午后有熱風。城市橋路堅固,隧道光明。
巴士停在大劇院門口,人潮涌動,空氣逼仄,遠近有黃牛暗地販票,后座附送望遠鏡一枚。我心急火燎鉆過人群,買兩碗五角錢豆腐花。江燃,你就這樣跑了過來,露出幾顆大白牙,手里捏著五毛錢紙幣,眉間一字寬,義氣逼人,說:“你五毛我五毛,咱倆才能算一塊。”嗯,那年的江燃,言辭精辟,一語雙關,走起路來活像只板鴨。我笑得極淺,心里卻盛滿了花。
十四歲生日,學校下血本慶祝,請來專業戲班,表演舞臺劇《胡桃夾子》。我們作為學生代表,輪流上臺講話,擁抱老師,袖口別上清甜的香花。舞臺上的蘇淺,皮膚微黑,個矮胸小,未見得有多美,可野百合也有春天,你說過的,我眉目凌厲,笑容開明,舉止間自成一派風情。
江燃,這真是我有生之年聽過的最好情話。
成年后輾轉街頭,奔波生計,歲月重重如當年月色襯在婦人眼角的細紋。在櫥窗外看見那張桃花面影,再無悲喜可見。你猜得對,那便是我日后的結局,萬人中央,兩袖清風,亦未能和意中人共白頭。
全場起立,伸手宣誓。昔日有梁山眾好漢,立投名狀。說生死不離,大赦天下。
我閉目許愿,求滿天神佛還天地清明,有春花秋鳥,順便賜你一生乾坤靜好。你的聲音就這樣從心底炸開:“淺淺,在一起吧。”江燃,我總是記住那個時候的,青春比任何時候都像一條鮮活的魚,城門尚未失火,有什么比我喜歡的人也深深喜歡著我更好呢。
睜開眼睛,看見身旁的歐陽荻雙手一顫,蛋糕落在花色短裙上,前排的陳琦聽到動靜,回過頭一記糖炒爆栗,挑起好看的眉,兩手一攤,說,“真笨。吃我的。”
歐陽荻撇撇嘴,食指挑起一朵純白的奶油花,往陳琦腦門上一摁,吼:“你才笨,你全家都笨!你歡喜的那個陸無雙最最笨!”陳琦的臉頓時血氣上涌。
如你所見,那便是我們輾轉十年的源頭。我小心翼翼,端上佛家說的那枚因果。從此再無可說。
{二}
2008年初春,金融危機席卷南北半球,華爾街股市低迷,空氣中一片肅殺之氣。回城的那天,陽光極好,穿過瓊花樹的葉片落在肩頭。黃歷上寫著:諸事不宜。
我在街邊的一家館子里吃川菜,仰頭灌下啤酒。電視里放著90年代紅極一時的港片,張曼玉笑顏如花,黎明,單車,熙攘人群,夢想與現實擦槍走火,遇見一場愛情,那人,那事,結局未卜。《甜蜜蜜》第一次在影片中作為主題曲響起,歲月尚未碾過劇中人的眉眼。
前桌的情侶吵架,男人把挑好刺的剁椒魚頭遞過去。女人一聲不吭地嚼著涼拌海蜇皮,聲音鑿鑿。然后招來老板,要一碗烏梅湯,酸甜滑爽,喝下去火氣頓時消了大半,轉過頭告訴男人,“總之一句話,房產證上不把你媽的名字去掉,這婚誰愛結誰結去。”
故事整整綿延了十年,從香港輾轉至紐約,黑道流亡,街頭槍殺,李翹失去了那個愿意為她紋上米老鼠的矮個男人,在異國的他鄉。那些曾逼她親手放棄黎小軍的東西,同樣教會她對枕邊人好丑不相離。一場無關風月的愛情,她那樣失聲痛哭。
失魂落魄地跳下車,追著黎小軍的背影跑過幾條大街,呆呆地看著他離去。從此江鄉夜夜,無關故人。真喜歡那時候的張曼玉,一低頭,一順眼,仿佛一生就結束在唇齒邊未來得及漾開的笑里,演得極好。
江燃,你也覺得殘忍嗎?那些過錯和錯過巧得這樣離譜,偏偏就發生。
男人突然站起來,拍拍女人嬌俏的臉,說,“寶貝,這婚,老子還真就不結了。”女人愣了愣,隨即放聲大哭起來,“陳琦,你不是男人!誰答應過永遠愛我永遠對我好的?就一套房子你都不樂意!你媽都同意了。”
“你他媽才同意。”
電影入了尾聲。各大電臺播報著國內新聞:風靡海峽兩岸的著名歌星鄧麗君于北京時間5月8日在泰國去世,終年四十二歲。她低頭,轉身,捏著回鄉的機票,在紐約的街頭匆匆行走,他亦如是。生活還在繼續,總有一些往事要離開,總有一些人還愿意回來。再見,中間隔著滔滔的流年。櫥窗里的歌聲依舊,她對他甜甜一笑,驚起歲月長河中的一攤鷗鷺,悲喜散盡。
我總是忘記,人生何處不相逢。陳琦的聲音緩緩在耳邊響起:“蘇淺,是你么?”
女人止住尖叫,眼光狠狠剜了過來,娃娃臉,右眼角下一公分處有顆褐色小痣,虎牙微露,活脫脫一個翻版歐陽荻。
真是的江燃,明月夜,短松岡,你墳上的白楊若能砍下也能顯出好些圈數了。明明已經過去多少年,明明誰也沒有忘記誰。
{三}
那時,有多少人羨慕著我們。江燃你不知道。
在數學課上,剝一顆展望生命蛋,殼上有你畫的流川楓,配一句海子的詩。這些年被我丟掉的白煮蛋數目驚人,你說如果它們好好活著,我已經是一個雞場老板娘。創意是陳琦的吧,歐陽荻說,每日他都會送一個雞蛋給陸無雙,寫滿歌詞和肉麻的情話。可我不揭穿你。
中考過后,我們一起升入了本校高中部。你結黨營私,我招搖過市,歲月未曾磨礪青春的眉眼,忘記他們說過的,這世間最后一切,終必成空。
歐陽荻撐著腦袋,回頭拿起陳琦的筆袋,挑支細長的圓珠筆盤住頭發,手法利落。陳琦問,“怎么轉的?真好看,回頭教我們家雙雙,讓她給我唱范曉萱的歌。”歐陽荻看著我,伸出中指朝后面比劃了下。
高二選科,陸無雙轉進文科班,被人嘲笑胸大無腦。十七歲的歐陽荻,淚痣,虎牙,眉目稀疏尋常,說話尖酸刻薄。她癡戀陳琦,無人不知曉。座右銘寫在周記本上,是歌德的名句:我愛你,與你無關。可是彼時的少年陳琦,一張酷似謝霆鋒的臉,穿黑色的卡其褲,腰間別著BB機,校外停著一輛雅馬哈,滿心滿目,都是校花陸無雙。
我總想,也許再過十幾年,美人遲暮,歐陽荻癡心未改,終究是有機會變成陳琦心口的朱砂痣的。
這樣想想,命運并未有絲毫待我們不公,江燃。在上世紀的課堂,防火防盜防早戀,可我們相愛這么久。1998,香港回歸的第二年。齊達內成全了法國世界杯,啃著鴨脖子,喝著冰鎮的青島,無數人記住了羅納爾多千古遺恨的臉。我們正式步入高三下。
第二次模擬考,你依舊牢牢占據理科榜第一,陳琦緊隨其后,我奪探花。那時候真苦。每天睡不足5小時。除歐陽荻外,三雙六只熊貓眼。說要一起考上北大,讀經濟,混入美國賺人民幣。北望中原,一世晴好。
那是什么時候,世事皆得我意,我以為。
{四}
陳琦的酒吧開在鬧市區。晚間駐場的樂隊散伙,去護城河旁邊乘風,吃燒烤。三塊錢一串的奧爾良雞翅,澆上孜然粉,配合一罐王老吉降火。陳琦會說這十年間的遭遇,天南地北,言之鑿鑿。
也只是一個普通商人的發跡史。遇過不平的事,愛過各色的人,依舊相信愛情和夢想,只是他再也不需要它們。江燃,你要體諒時光的崢嶸,每一個少年,都會有死去的那天。
1998年高考前夕,陳琦放棄了北大的保送名額,在月色晴朗的夜,親手推開哭泣的歐陽荻,伴著黃昏的風,步履堅硬,一步也未回過頭。我不知道是在多久以后,陳琦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早就被那個人攻城掠寨,鮮血四濺,且渾然不自知,從開始的開始,到最后的最后。
高考失利后,陳琦在大專內攻讀無人問津的紡織學,每隔半月都會北上看望心上人,火車臟、亂。一年后,陸無雙提出分手,“你都這樣了,咱們好聚好散吧。”晚風揚起純白的裙,被他喜歡了整整一個少年時代的女孩,眉如遠黛,前程似錦,站在暮色四合的大學校園內,有三三兩兩的情侶牽著手走過他們身邊,嘴角都噙著淺淺的相似的笑,地上是萎了一地的辛夷花。陳琦說“好”的時候忽然想起那個被他辜負過的女孩,淚痣,虎牙,頭發上*著他的考試幸運筆,在數學課上對他伸起過中指,他其實都看見。
可是已經沒有未來。那一場兵荒馬亂的盛世青春,他帶她看一場煙火,她為他抵擋冰雪撲落。十七歲的歐陽荻,愛得這般慘烈無望,可惜她的少年再也不會用藍黑色的鋼筆在她雪白連衣裙的背后隨手畫出個愛心。
江燃,我在華爾街的高層大廈里埋頭工作,格子間對面是個金發藍眸的帥哥,會溫柔地笑,用蹩腳的中文對我說“淺淺,在一起吧”,我忽然就笑了起來。
你說的對,世事詭異多變,切不可輕言天地久遠。
{五}
北大的保送名額下來,你和陳琦根據第三次模擬考進行公平角逐。
我十八歲生日,陳琦跨到臺上跳起恰恰,我喝著橘子汽水,笑到肚子疼,身邊歐陽荻忽然問道:“江燃呢。”在歌廳門口分手,北極星懸在天邊,街燈一路亮起,沖淡月色。你站在巷子盡頭的路燈下,伸出手,說:“淺淺,過來。”
我們去了路邊一家棋牌室。昏暗的屋子,有煙,酒,空氣混濁。我們玩兒斗地主,不坐莊,你負責切斷地主一切后路,讓我只管放心出牌。我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嘛。
贏了錢,在街上興奮地大笑。岸邊大排檔人聲鼎沸,收音機里放著一首紅透兩岸的新歌。張震岳一身搖滾味,撕心裂肺地問,是不是我的十八歲,注定要為愛掉眼淚。
記住那個時候吧,你說過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無論歲月怎樣摧枯拉朽地咆哮過去,我還是可以看見當時的滿月,有清風入耳,在蒼灰的夜,一對戀人相擁街角吻別。
第二天,你決定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城市的鳳凰花開了又謝,千禧年的煙火早已散落在上個世紀的夜。我再也沒有聽到過你的音訊。唯一不記得要忘記的,是你眉眼沉沉,轉過頭對我說:“從今天開始,我們的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莊家很厲害,可只要有一個人幸福,這局就是贏。”
那是1998年,命運賞了我們左臉一記響亮的耳光,我屁顛屁顛地把右臉也貼了上去。忘記青春最美的事情,是有一個人愿意陪你看最好的風景,哪怕不能一起垂垂老去,說某年某月,你洗壞的一件襯衫,我包壞的一張餃子皮。
這是不是最好的結局,我們都已經不計較。
{六}
一直沒有告訴陳琦的是,五年前我回過一次家鄉,配合警方處理你的后事,也順便回來,看看你的養父母。他們的老花眼鏡度數又深了,在療養院里整日上網掛QQ炒外匯。世界變化得太快,千禧年后,中國經濟騰飛,有太多的民生問題值得關注,漸漸地,也就不再說起你了。
遇見歐陽荻的那天,我正在一家飯店里相親。對象是親戚的朋友,原本吃茶品酒,相談也算甚歡,席間他問,為什么高考放棄A大而要留在本地的一所二流學校。我說,因為美特斯邦威,不走尋常路。對方微微一愣,沒有出現言情小說里男主角因為女主角很特別而愛上她的狗血橋段,找個理由匆匆走了。
一個人喝著茉莉花茶,轉頭看去,外面的女子臉上有褐痣,虎牙,在車水馬龍的街,距一窗之隔,雙目平靜地望著我,很久很久。然后,她輕輕扯動了嘴角。仿佛有什么利器劃開時光的口子,帶著鮮血的記憶汩汩而出。
江燃,她的小女兒很漂亮,像個瓷娃娃,揚起手指著我問歐陽荻:“媽媽,那個阿姨怎么哭了。”歐陽荻笑笑,雙手抱起女孩,沒有再回頭。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愛的那個少年,從沒有說過愛她,可是他愛上的人,都像她。
每個人都有失去。就這樣了吧,江燃。江燃。
當年,歐陽荻撬開了我書包里上鎖的日記,看到所有我親手寫下的關于你的秘密。在我十八歲生日的那天,對你開誠布公。從此終生不得歡顏。
她說:“江燃,你是一個孤兒。可是你們那么用心地在一起,那么努力地生活。”
“我希望你們能夠平安幸福,永不分離。這點,你一定要相信。”
“好,那么你知不知道,你的養父和蘇淺的爸爸是很好的朋友。當年領養孩子也是他的主意。你的親生母親身患艾滋病,就是因為這個理由你才會被遺棄,她活不了,而你得病的幾率也太高。在你十四歲的時候,偶然被你的養父母知道,告訴了蘇淺的爸爸。他們帶你去醫院檢查過身體吧。”
“還記得那年學校舉辦慶祝十四歲生日嗎?蘇淺在前晚無意中聽到他爸爸和你養父的談話。”
“江燃,結果很遺憾。”
{七}
2008年6月。城市漸漸入夏。季風低吼。世界遠離戰火。
我離開的那天,陳琦去民政局登記結婚,沒有趕來送我登機。新娘是那個酷似歐陽荻的女人。因為哀悼汶川地震中的幾萬亡魂,陳琦將婚禮推遲在一個月后。那時,我也將嫁作人婦,他有金發碧眼,說過與你相似的話。不知道陳琦是不是真的把他媽媽的名字從房產證上刪掉。江燃,每個人到最后都要向生活妥協,無關道義。
你失蹤的一個月后,陳琦拒絕了北大的保送名額,狠狠打了歐陽荻一個耳光。在南下深圳的列車上,原野空蕩,偶然有成片的秋荻花。她想起中考后的暑假,在碟片屋里,我們看一塊錢租來的《英雄本色》,被小馬哥迷得無以復加。你和陳琦在一旁殺象棋,他馬炮皆輸,只憑你萬夫莫敵,兵臨城下,抬頭望見歐陽荻佯怒的眉眼,遂決定戰死到最后一卒。電影結束的時候,轉頭看去,棋盤上只留著一個光棍司令,一個空軍將領。原來是這樣,目空山河,兩敗俱傷,她笑得如八月的驕陽。
灰姑娘用水晶鞋敲壞了王子的南瓜車,只好跟著巫婆騎上發了福的白馬住進非洲城堡。
那便是少年終老的結局。
而我也將不再記起,那個清風朗月的夜,你站在昏暗狹窄的樓梯口,對知曉一切依然深深愛你的我,那樣感激虔誠地笑。
我說,再見,江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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