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應七七

　　{一}

　　別害怕，想活就可以活下去。

　　連墨被血液里涌上來的穢物填滿腹腔，一陣陣像墨汁一樣噴涌的汁液從喉嚨深處朝著牙齒迅速前進。連墨撲地一下從床上直起身，被夢魘抓住的呼吸迫不及待地從唇縫溢出，伴隨腦海激烈縈繞的火星，讓連墨的記憶迅速倒帶。

　　回到她從不害怕的時候。

　　{二}

　　連墨閉上眼，方才面試的場景在陽光的逼迫下如同紅血絲充斥她的眼眶，帶給她云霄飛車一般的強烈刺激。她時常會被這樣的快感包圍，而這個復雜的試演角色實在讓她忍不住臉上溢出一股股天生的得意。

　　她干脆地躺下來，像劇本開頭描述的那樣。她要扮演一個被**的少女——并且，在她身上的人是她的父親。留著大胡子的評委破天荒沒有通過工作人員，而是直接地，親自地將那幾張打印稿遞給了連墨，眼角的褶皺里海藏著一絲來不及收起的笑意。在目睹了十幾個樣貌相仿的妙齡少女扮演與情人遇見擁抱或者分手的戲碼之后，所有人都對連墨的表演懷著一絲不甚好意的期待。出乎意料的——連墨在看到劇本的第一眼就燦爛地笑了，如同上一個被情人耍騙的姑娘。

　　當伴演的工作人員猶豫著想要跳過脫連墨衣服的片段時，意外上演了。她沒有像那一排排呆滯的黑字描述的一樣，表現出一臉的痛苦和無法抑制的淚水。連墨伸出手，從一只潔白的小羔羊瞬間化為獸類，揪住男人格子襯衫的三角領，啪的一聲反身壓在比她高達幾倍的身軀上。

　　你有什么資格這樣做！你從沒愛過我，從小到大，你從沒愛過我！

　　評委席老男人的胡子和耳朵像連墨的眼角一樣微微抽動著，被換了樣的臺詞和浪潮一樣起伏的表演震得瞳孔朝后縮起。一轉身，連墨顫抖的手觸在被抓成一團的襯衣上，眼淚順著軌道滑進男人的肌膚。

　　你為什么要是我的父親？為什么！

　　連墨的眼睛像開成了最大檔位的水龍頭嘩嘩不停，一瞬，被主人擰死了開關。如同之前無數個平常的小姑娘一樣，她拍拍手從劇情里站起來，又打開一個和看劇本時一樣燦爛的笑。連墨邊道歉邊將那個身經百戰卻不堪一擊的男人拉起來，又迅速回身朝評委席鞠了一個最大弧度的躬。連墨很清楚，胡子的主人一定來不及從驚嚇里醒來給她打一個分，于是索性利落地遞上材料，踩著平跟鞋穩步離開了試場。

　　但顯然，離開的只是她像白云一樣軟綿又溫柔的軀體。

　　{三}

　　連墨在黑暗中摸索著包里的鑰匙，一邊焦急地**著一支剛剛點著的10mg中南海。她最喜歡10mg的滋味。每一次買煙的時候，她都會遭遇小店老板或者老板娘略微奇怪的眼神——是的，她白白嫩嫩的娃娃臉和千篇一律的碎花襯衣實在讓人難以同如此重口味的香煙聯系在一起。

　　門縫咔的一聲露出些許白熾燈光，制止了連墨依然在摸索的白色指甲。男人陌生的眼神和胡楂停留在連墨深黑色的注視里，旋即改換為油膩卻暗沉的黑發。連墨在門前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最后一點兒光亮，跟隨男人的背影步入玄關。她用包頂著門，等鎖舌相吻才囁嚅但清晰地開了口。

　　爸。

　　男人沒有回頭，濃重的酒氣終于后知后覺地混入連墨鼻孔的煙霧，化作渾濁的烏云纏上她糾結不清的大腦。男人眼中只有微茫的灰塵和氧氣，沒有連墨。

　　連墨放下包，果不其然地發現了茶幾旁堆積的大批穢物，她像桌子上的觀音像一樣面無表情地緩慢打掃，一邊注視著男人在昏暗的空氣中沉入夢魘。

　　日復一日，當他在的時候便是如此。連墨從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變成眼底埋藏深井的姑娘，直到所有臭氣被時光磨成平滑的桌面，成為難以言說的習慣。

　　連墨將舊毛巾改制的抹布塞進冰涼的鐵絲網里，站起身，準備去煮兩碗簡潔的西紅柿雞蛋面。她不喜歡這樣將神經緊密壓迫的灰塵和動作，唯有食物帶來的強烈滿足感可以輕而易舉改變與味覺相連的意念。而那個男人——連墨想——喝了酒之后，一定沒有任何進食。

　　她被霧氣迷花了眼睛，在迷蒙中端著一碗香氣四溢的蛋面朝臥室方向緩步前去。冰箱里只余一個沾著泥土的雞蛋和四分之一扎面條，于是連墨只好在空無一物的胃與渾靡的酒氣間做了一個選擇。十幾年間不斷出生的水泡讓她很久以來便有一手好手藝，像很久以前消失的那個女人一般。

　　爸。起來吃點面吧。

　　連墨躬下身，夾雜在空氣縫隙間的酒氣與面香緩慢地混合在一起，喚醒了沉睡中的男人。連墨的心臟被男人眼臉的扇動牽起微波，如同被反復播放的電視劇，隨著時間向前每次重復相同的情節，連廣告的空白都未曾留給主角。男人光著膀子撐起身，順手將面接過。滾燙的面湯順著食道疾速下滑，男人裸露的肌肉立刻泛起微妙的紅暈。連墨咬住嘴唇，大拇指長而尖銳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兒的肉里。就要溢出的話語頂在舌尖吻上門牙，迫不及待將要破門而出。

　　我媽回來了。昨天。

　　啪的一聲，繪著牡丹花的陶瓷大碗與軟塌塌的面條一同被惡狠狠地摔在地上，男人被白酒浸泡的毛孔里浮起黑紫色的猙獰。

　　別他媽提那個**！

　　連墨指甲一瞬間從肉縫里掙脫，隨著聲線上下起伏。

　　她是我媽！她是我媽！是你逼走她！

　　男人滿臉的憤怒很顯然已經成為酒精控制下的利器，迅捷而結實的手掌一下子擰住連墨的白手腕，使之猛地被壓制在沉重的汗水之下。

　　你他媽和她一樣是個**！

　　連墨的奮力掙扎變成點燃烈火的最后一根稻草。男人像野獸一樣手嘴并用地將遮蔽著雪白肌膚的布料扯碎或者扯開，清冽的空氣立刻將連墨的心臟侵蝕成冰涼。她清晰感受到男人被酒精點燃的溫度像火一樣燒灼著自己的毛孔深處，但她沒有流淚。

　　你他媽敢！

　　連墨像飛鳥一樣在懸崖邊上奮力一搏，給了男人一個響亮的巴掌。理智與情感在男人的腦中被長時間以來的磨礪與酒氣碾成了灰燼，痛意使手掌兇狠的動作更加如同獸類一樣不可阻擋。連墨被灰塵擠壓著，一瞬間被男人撕咬一樣的親吻所收斂，沉迷在昏穢不清的汗水里。而下一秒，強烈的惡心又像痛經時候泛起的腥意，讓她忍不住想要大口嘔吐。

　　連墨伸出細白的手朝身旁摸索著，尖銳的瓷片很快便準確無誤地令她的手指尖流出熱辣辣的鮮血。連墨像是找到一線光亮，眼睛安穩地閉起來。

　　男人將她頸脖咬起深刻的牙齒印，如同他的愛意或者恨意一樣令連墨痛得無法忍耐。下一秒，牡丹花瓣伴隨的白瓷片在強烈的壓迫下深深陷入連墨柔軟的動脈。

　　連墨看著身上步履不停的男人，睫毛忽閃著逐漸合在一起。男人伴隨著滿腿滿身不斷流淌的血液，盡情與尸體進行他所一直想象與沉迷的愛情。

　　連墨緩緩地，用雙手環住男人的腰腕，開始一段散發著草莓香氣的夢境。

　　像剛出生時候的陽光一樣明亮。

　　{四}

　　連墨爬下床，將瓷杯子里的涼水灌入透明的身體里。沒有溫度的清水撫過連墨并不存在的心，胃，脾，順著溝壑到達記憶的終點。

　　她急不可耐地要再進入睡眠，她想念那個血紅色的夢境，以及那樣慌張的，逼仄的感情，像長久以來的愛意，叫人無法呼吸。

　　只是，連墨已不需要那樣連綿不斷，無意義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