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三
說起來,故鄉這種東西人皆有之,只是我向來不熱衷與人談論我的故鄉。
我的故鄉是N城,我曾慷慨解囊,把一生中最生機勃勃的18年消磨在那里。然而即便如此,我問遍全身器官都回應不出對N城應有的感情。
我在其他城市將大學念到盡頭,好些年都過得渾渾噩噩,既無牽掛也無傷痛。畢業典禮的那天,我提前到達精心修飾過的禮堂,在倒數第二排找了個鬧中取靜的座位之后,開始四下張望。頭頂成群結隊的彩旗映花了我的臉頰,思緒如顛簸的貨車被踩下急剎車迅猛地轉了彎。關于故鄉N城的一段記憶突然清晰起來,內疚也好,恐懼也罷,已經過了那么多年,我從未料到它竟會因為時間的放任而卷土重來。
如先前所述,我和N城相處了整整18年,自然對其中各類詭異的生活法則了如指掌。N城有個相傳多年的習俗:N城居民每天都會在窗外顯眼的地方,掛上一面小旗子。掛綠色的小旗子說明該戶人家這天過得很愉悅,而紅色則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小時候,每逢父母吵架,紅色小旗子總會在窗上冉冉升起。因為這個習俗的緣故,N城居民多少有些紅色恐懼癥。若一個街區碰巧全部掛上紅色小旗,何其毛骨悚然,這種感覺是外城人無法理解的。
我年少時家境并不寬裕,住在鬧市口的貧民區。雖說貧窮,但也沒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何況當時人們對生活質量還不曾有多大追求,日子過得也算圓滿。
那時緊貼我家街區的有一條小路,具體的路名早已淡忘,只記得這條路異常狹長,行走其中的人總會莫名其妙地滋生出一種壓抑感。路的盡頭有一間獨立的小房子(與其說房子,不如說是一堆破磚瓦),里面住著一個蒼老如波斯菊花的女人。整條街上沒人叫得出她的本名,因她時常朝路人訕笑,人們稱她為“笑婆婆”。
“別去理那不吉利的女人。”小時候每當和母親路過笑婆婆家門時,母親總是斬釘截鐵地這么說。那時幾乎所有人都擁有和母親一樣的觀念,因為笑婆婆的破籬笆上永遠掛著小紅旗,幾十年來毫無例外。對鄰居們而言,她身上有種高深莫測的消極情緒,這令人們感到恐懼而厭惡。也曾有好心人勸笑婆婆把小旗子換種顏色,笑婆婆竟露出受到傷害的表情,不快地把那人趕出家門,此后再無人愿與笑婆婆講話。據說笑婆婆早年是靠替人縫補舊衣服謀生的,后來由于實在不受歡迎,沒有顧客上門,她只能扔下針線走上拾荒之路。
那時我大約在念小學二年級,有著泛濫成災的同情心。直到今天我還一直為此抱怨,若我當時并不擁有這多此一舉的同情,故事也不至于翻出一個如此荒誕的結局。只是時光無法重溯,我對少年時代,對N城這種隔閡業已根深蒂固,不可修補。
我并不像母親他們一樣厭棄笑婆婆,反倒一直想為她做些什么事,讓她贏得人們的信任。有一天放學經過文具店,我忽然靈機一動,若我偷偷拿走笑婆婆的小紅旗,取而代之為她插一面綠色小旗,時間久了人們也會把她當做開朗的人吧。況且陌生人為笑婆婆插上綠色小旗,她應該也會為這種祝福感動,從而真正積極起來的吧。我承認當時年幼無知,以為這也算個不錯的辦法,并最終把它付諸行動。
在N城里,小旗子作為生活必需品,銷售價格十分便宜,我總算也負擔得起。然而,我的幫助方式似乎并不如何奏效,第二天,我經過笑婆婆家門時,依舊是一面紅色小旗插在籬笆上。我雖有些納悶,但并不打算就此放棄,我走進文具店,繼續重復前一天的行為——用零錢換一面綠色小旗,然后換掉笑婆婆的小紅旗。接連好幾天,我都在和笑婆婆生命里那道觸目驚心的紅色作斗爭。出人意料,笑婆婆非但沒被我的“仗義行為”所感動,反而采取了更極端的手法來捍衛她的紅色小旗。五天后,籬笆的網眼里扎上了許多碎玻璃,鋒利得讓人望而卻步,想必是為了對付我這個偷小紅旗的賊。
我那時年紀確實也小,憑著一股倔強的善意,一心只想堅持到笑婆婆被陌生人的關愛感化為止。就在我第六次充當偷旗手角色時,笑婆婆出現在我面前,表情里有種正欲綻放的歇斯底里。多年后再回憶起這副表情,忽然明白,原來其中更濃郁的成分是委屈與辛酸。
記憶播放到這里,我不禁開始戰栗,如果故事到這里壽終正寢就好了。然而越是想繞開夢魔,它越是急速地撲面而來,我的眼睛瞬間被一個老女人的影像堵塞了。笑婆婆迅猛地沖向我所在的位置,手中的木頭朝我揮來。我還沒來得及躲開,只見笑婆婆已撞向籬笆,她親手安置的碎玻璃恰好插入她的雙眼,血液如狂奔的野鹿般肆意流淌……
在我迅速逃回家的兩天后,笑婆婆的死訊追進了我的家門。鄰居們雖然各有不滿,但還是勉強湊足了她的喪葬費。那是一個晴朗如六月麥穗的星期一,葬禮由笑婆婆老家趕來的一個親戚主持。按風俗,親戚粗糙地概述了笑婆婆的生平。其中有一條說得輕描淡寫,卻令在場的所有人瞠目結舌:原來笑婆婆是色盲,紅綠色盲。
葬禮現場嘩然起來,原來笑婆婆是紅綠色盲,所以她把小紅旗當做小綠旗掛了一輩子,也因此被誤會了一輩子。好多年來,人們不斷用歧視的目光襲擊她,她還是掛著自己意義上的小綠旗,樂觀而頑強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意識到這一點后,所有人肅然起敬。
我感到一種液體從眼睛里溢出來,假如我不曾調換笑婆婆的小旗子,她如今應該還活著、活在她自己的秘密里吧,見到人依舊會訕笑,向天空張望時還會流露一臉爬山虎式的皺紋。假如我不曾干涉她的生活,就不會這樣弄巧成拙,所有人都在一種隱秘的美好里,相安無事。如今,結果卻是我間接殺了一個人。雖然沒人知道,沒人有閑情去做一場殺人調查,但我心里會永遠留一片陰霾。可是,我的一切舉動都是出于善意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反倒讓事情變成一團糟粕。
那也許是一個二年級男孩獨有的委屈,不能愿理解世界的詭秘,不甘心相信世界其實比想象力的極限更復雜。事到如今,我仍然放不下那種委屈,每次涉及與N城相關的記憶,我都會泛起一陣劇烈的戰栗。我只能把一切塞進舊時光的箱子,貼上封條,只留痛苦從箱子縫里一絲一絲地溢出。
時間順理成章地前行,記憶理應逐漸黯淡,然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徹底忘懷,在我二年級的時候,我曾是個偷旗手、殺人犯。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