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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像  文/青年作者

第六章    A叔的故事

  A叔的故事

  文/李昱萱

  [1]

  我認識A叔的時候,正值夏季里最難熬的三伏天。電視機里每天都有不同主持人坐在不同顏色的桌臺后面,上身穿著西裝,下身套著熱褲,哭喪著臉請他們的衣食父母注意防暑。高溫預警信號發布了好幾次,明晃晃的陽光海嘯一般席卷了這個小鎮,就像A叔席卷了我的生活一樣。

  A叔是我的網友,我們的相識純屬巧合。A叔對我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不在線,而他自顧自在對話框里敲上大段大段的冷僻知識。他也許是我在某個閑得發慌的晌午隨便加來的網友,所以當我在第二天登陸通訊軟件,看到他陌生的頭像跳動時,我并沒有過多反應。

  我點開對話框,視野立即被黑色的字體霸占,只覺得黑色的光一明一暗地閃爍著,那一瞬間我受到了驚嚇。他滔滔不絕侃侃而談,字里行間透出一股知識分子的氣息。我目瞪口呆地下拉頁面,大概拖行了三秒鐘才看到“我是知道這些的”這樣樸素的結尾。

  如此廣闊的知識面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于是我挑出一個知識點來向他詢問,本是抱著學習的心態,卻并沒有得到悉心的教導。對方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對我的任何問題先是茫然,然后便打著哈哈過去,語言戲謔且犀利。

  如果說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學識淵博的中年男子,那么第二印象便是想法獨特的年輕人。對我而言,第二種狀態顯然要更吸引我一些,于是我們就在插科打諢的聊天中漸漸變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喊他A叔,他叫我小屁孩,一看便是喜歡玩鬧的人。

  從那以后A叔與我開始了每天東拉西扯的日子,我能從他的言語中窺探到他搞怪的性格。但他偶爾還是會恢復博學多才的狀態,通常都是在深夜,我能在第二天看見瘋狂涌動的文字,但問起他來依舊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久而久之我不再問了,只是默默地看著。

  盆栽,化工,水彩,機械組裝……通俗的或晦澀的,有趣的或無聊的,知識像一場風暴,每次襲來都淋漓盡致,然后依然用“我是知道這些的”結尾。看久了,總是覺得這句話平白無故多出一種無奈的氣息來,仿佛入了眼,嘴里就會多一聲嘆息。

  [2]

  民間有俗語,夏豹子秋老虎,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剛逃出豹子的抓撓,我一仰起頭,就看到老虎的血盆大口。

  九月的天空瞬間高了不少,云彩多了,也輕薄了,除了遮不住陽光,一切都好。立秋即將到來,酷暑卻好像一直沒離開,街頭依然四處支著巨大的帆布傘,一臺冰箱拖著長長的尾巴孤零零地躲在陰影下,偶爾有幾個學生會在它前面逗留,掀開它的頭頂往里面翻找。坐在不遠處的老板娘不斷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催促她們。

  樹還沒有開始落葉,但是沒有人在下面乘涼了,夏季的幾場暴雨攔腰折斷了幾棵老樹,于是所有樹一瞬間變成危險物品,見了就要躲著走。

  我對A叔說:“林業局這下可有得忙了。不過他們一直都在忙,不知道有沒有時間來管這些小事呢。”

  A叔說:“小事自己解決就行啦!”

  我啐了一口,在框里打上“你這是智商下降了還是裝傻呢?”,但想了想沒發出去,而是直接關掉了對話框。

  ——從夏到秋,不過三個月的時間,A叔卻變了很多,讓我幾乎不想再和他對話了。一開始我們還能湊在一起調侃我們偉大的黨和政府,像兩個熱血青年或者兩個憤青。后來漸漸變成討論小學高深莫測的奧賽題,他開始使用大量的標點,經常打錯字,用一副小孩子的口氣對我說:“這道題太難了我不想做了嘛!”

  若只有這些,我還勉強能接受,能說服自己這是他的行為藝術。但他變本加厲,到了后來言行舉止與孩童無異,我果斷決定這段時間要躲他躲得遠遠的,就像居民們躲開搖搖欲墜的老樹一樣。

  我不再關注A叔,不再一上線就點開他的頭像,因此也沒有注意到A叔的頭像突然熄滅了,在那之后再也沒有亮起。偶爾我下拉列表,從列表的最底下找到他的名字,看著他幾個月前的簽名依然掛在那里,還是隱隱有些擔心。

  A叔對我而言,雖然是幾個月來聊得歡暢的朋友,但他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謎。我從來沒有問過他的家庭情況,沒有關注過他的心情,我們只是抓著一個話題心照不宣地聊到天昏地暗,這么一想,我很愧疚。

  因此,當A叔的頭像再次亮起時,我第一時間跑去問候,不料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發來一句:“你好,我是安國興的妻子。”

  [3]

  知道A叔的真名是安國興那段時間,天氣已經很涼了,幾乎要拿出衛衣來才能抵擋寒風。所以當A叔的妻子開始說話的時候,我下意識覺得她不會帶給我溫暖的訊息。

  她像是個溫婉而羞怯的人,我看見她那頭長時間顯示著正在輸入的字樣,而當一大段話敲過來時,他的頭像也同時暗了下去,我反復地讀那一長段懇切的語句,心里像是猛地把柴米油鹽醬醋茶打翻到了一塊,充滿了復雜的味道。

  我的目光長久地落在那段話中間的一個地址上,腦海里自動打開了本市地圖,隧道般的光往道路上飛快地穿梭,穿過樓房和汽車,穩穩地停留在某一處地方。

  周日我如約出現在那里,與我同行的還有一袋蘋果和一把香蕉。上樓的時候我再次思考這是否是一個騙局,然后再次告訴自己,如果對方一開門我沒看到想看的,就拔腿狂奔,因為這些事對我來說實在太離奇了。

  我顫抖著叩門,三秒后傳來了腳步聲,然后門被打開,開門的女人沒有多說話,她微微欠身,讓我看到客廳的場景。

  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坐在不同顏色的泡沫軟墊做成的地板上,興致勃勃地玩著一輛玩具車。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我看到這副場景依然受到了驚嚇,女人在一旁用微弱的聲音解說道:“這就是A叔。”

  A叔患有精神分裂癥中的思維內容障礙,也就是俗稱的妄想癥。他妄想自己是個年輕人,而隨著病情的不斷加重,他妄想中的自己也越來越年輕,與我認識時“他”已經只有十幾歲了,而現在,“他”幾乎只有五歲。

  “他原本是很優秀的,真的很優秀。”女人坐在沙發的一角,一邊幫A叔削著蘋果,一邊喃喃自語,“學識廣,心腸好,業績也非常強……我嫁給他真是有福了。可是生活太苦了。”

  事情是這樣的。

  A叔所在的公司運營出了問題,與老總是好朋友的他出于好心,扛下了所有責任,讓老總在安全境遇中想辦法東山再起。不料老總選擇了逃跑。于是他用頹敗的眼神看著司法部門找上他,看著公司的同事向他冷嘲熱諷,看著母親患上重病無錢醫治。

  一個好人,一個一生平穩的好人。擁有不錯的收入,和睦的鄰居,親密的同事,還有慈祥可親的媽媽,然而這一切,突然就化為了泡沫。所有的光一下子暗去,所有的美好一下子坍塌,塵埃四起,哀鴻遍野。

  “老太太現在怎么樣了?”我問道。

  “已經死了。”女人把蘋果切成小塊,放在盤子里,“國興就是在那天垮的。”

  去往殯儀館的路上,A叔望著窗外出神,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呆滯,妻子擔心地推了推他,等他的的瞳孔終于聚焦,嘴里卻突然吐出一句話:“我沒事呀,我才二十多歲呢,很年輕的。你放心,我會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回來娶你。”

  ——我才二十多歲呢。

  ——很年輕的。

  那個時候的生活也許比現在美好太多吧。有奮斗的激情,有奮斗的資本,敢闖敢拼,青春洋洋灑灑。一切都是萌芽的狀態,一切都有希望,讓他無比滿足。

  因為比現在美好,所以想要回去嗎?

  “國興。”女人喊了一句。A叔立即從軟墊上爬起來,像嬰兒般左搖右擺地走過去,接過女人遞給他的蘋果,笑著說了句:“謝謝媽媽!”

  我倒抽一口涼氣,轉頭去看女人。她依然是風淡云輕的表情,仿佛早已習慣。沉甸甸的一聲“媽媽”,壓在她的心頭,久了,也就麻木了。

  女人告訴我,她把我找來是想讓我勸阻A叔。她這些日子一直不安,看著A叔一天天變小,她擔心這會有盡頭。等到A叔的意識回到他出生以前,那個他不存在的世界,他會以什么狀態來面對?若是從此昏睡,甚至以腦死亡來匹配不存在的事實,這對他來說是不公平的。現在的她已經不再奢求A叔回到原來的狀態,她只希望A叔能活著。

  我搖搖頭,說:“這太抽象了,我無法想象。”

  “但是你可以試試。”女人的目光飄向那個蜷著身子吃蘋果的身影,“我希望你能幫幫我,告訴他,他會一直活著。即使他的意識退回到細胞狀態,他也能明白自己是活著的。那時做出再怎么怪異的行為也沒關系,只要能活著就好。他不再記得我,但興許還記得你,能夠相信你的話。”

  我順著她的目光,一同看向了那個身影。

  “A叔A叔,你今年幾歲啦?”

  “我五歲了!”

  “那你知道五年前你在哪里嗎?”

  “不知道!”

  “我告訴你喲,依然是在這里,在這個大大的地方,以細胞……噢,就是一種很小,很自在,哪兒都可以去的樣子存在著,你一直存在著,又有活力又開心,聽懂了嗎?”

  “聽懂了!”

  “真的嗎……”

  此時的我蹲在他面前,望著他滄桑的臉和孩子般的表情,回想起我們在一整個漫長的夏季里歡快的對話和我們彼此無限的活力。那時候他是青春的,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如今他甚至不能理解未來的含義,而我,正用盡量簡單的語言勸阻他不要死去。事實上,我根本不了解他會不會這樣死去,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情。我抱著女人給予我的希望,和自己的真誠,一遍遍告訴他——

  “A叔,會好起來的,你知道嗎?會好起來的。”

  [4]

  入冬以后,再也沒有人記得夏季的炎熱,六個月前叫囂著“我寧愿凍死也不愿意熱死”的人,這會兒也改了口。

  孩子們都在期待下雪,南方下雪少,倒是給這份期待添加了意義。

  冬天的風是沒有聲音的,但是個個帶著細小的槍頭,從你所有裸露的皮膚上劃過。這種天氣狀態下人們通常不愿意出門,這是地理書上的理論,可是實際情況是,辦年貨的人民烏泱泱地擠滿了大街和商場。

  冬天里總是有點事要發生的,畢竟是辭舊迎新的季節。老人們念叨著瑞雪兆豐年,菩薩留宿間,一是圖個吉利,二是求個心安。我從來不信這些,甚至于有時會出言諷刺,所以受到了懲罰。

  臨近正月的時候,A叔的妻子突然告訴我,A叔死了。

  我覺得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應該會詫異和悲傷,但我出奇地平靜,仿佛潛意識里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次拜訪之后我沒有再去過A叔家,A叔的妻子也沒有再邀請我,現在A叔走了,她終于又一次向我伸出了手。

  重新踏入這間房,房間里已經沒有了生氣,沒有滿地的玩具,沒有開到最大音量的動畫片,整個空間安安靜靜的,透出一股寂寞來。

  女人告訴我,A叔是在某個寒冷的深夜死去的,他縮著身子躲在搖籃床里,身下鋪著從枕頭和被褥里扯出來的棉花,死于割腕。

  “他不跟‘媽媽’睡嗎?”我問道。

  “那天他是半夜醒來離開我房間的,我沒注意,是我的錯。”

  女人笑得蒼涼。

  “不,這事壓根沒法預防,所以你也不必自責。”我輕輕地告訴她。

  其實我猜想過,A叔偶爾會在深夜醒來,然后恢復最初的意識。但他也知道,這意識轉瞬即逝,所以他總是在深夜打下大片大片的知識點,然后告訴自己“我是知道這些的”。

  他溫柔地提醒著年輕的自己,告訴‘他’,你應該懂得更多,你應該往前走,可是毫不見效。他最終還是退化成了一個包袱,因此他無比絕望。

  爬得越高的人,總是摔得越重。自律意識強悍的人,越發不能接受自己的墮落。

  他肯定沒有告訴親人他有過清醒時刻。他不希望給他們任何希望,因為他自己都沒有希望。這次深夜的舉動是他最后一次恢復意識,他預謀這么做,而他終于成功了。

  ——預謀性自殺,屬于A叔的結局,是他親自做下的選擇。

  我在心里苦澀地笑起來,我明白了A叔自殺的原因。他是以正常的意識形態死去的,這成了我一個人知道秘密。

  可是——

  這個時候,女人突然用一番話,顛覆了我所有的認知——

  “早知道,我就不找你幫忙了。你興許是把他出生前的世界描繪得太美好,所以國興迫不及待地就去了。他走的時候,還是像在媽媽子宮里的樣子呢。”

  ——他走的時候。

  ——還是像在媽媽子宮里的樣子呢。

  我感到腦海里響起一陣轟鳴。從心口蔓延出的燥熱瞬間席卷到我的太陽穴,然后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我的大腦。

  她依然是笑著,笑得溫婉大方,像往常一樣。而我卻突然失了態,激動地詢問那個動作的各種細節。

  女人疑惑地看著我,猶豫了片刻才娓娓道來,在她的描述中,我的眼前漸漸展開A叔死去時的畫面,展開了我自作聰明的神情,和我們兩人各自的悔恨。

  我瞪大眼睛,身體無力地癱軟下來。我想叫,但是完全發不出聲音,只有畫面不斷在腦海里重復著。

  ——那個男人像躺在母親的子宮里一樣蜷縮著身子,表情無比地恬靜,仿佛進入了一個美好的夢境。

  他手腕上流下來的血液滲進柔軟的棉絮里,流淌在他的身上,像溫暖的羊水,靜靜地把他包裹。

  他像一個胚胎一樣,永遠地沉睡著,去了他想象中那個無比安詳美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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