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裘
文/陳振濱
庖
庖婉秋九歲的時候自制了她人生中第一件裘衣。從剝皮去肉、去漬防腐到最后的裁剪成衣,所有的工序,全出自她一人之手。
父親見到婉秋完成的裘衣后喜出望外,他抱起婉秋,因為欣喜眼里噙滿了淚水:“采衣,我們女兒想是要成為庖家百年一見的奇才了。”
“爸,您在跟媽媽說話嗎?”
“是、是的。”
“可您不是說媽媽在生出我后就死了嗎?”
“你媽就在這兒,她聽得到的、聽得到的。”
2000多年前,庖丁解牛。庖丁死前將解牛的刀法及相關秘技和其妻辛氏裁衣的手法記載了下來,在庖家后人中世代流傳。辛氏一族擅長裁衣,西漢那件聞名遐邇的素紗禪衣,就是出于庖丁丈人家的后代之手。庖家與辛氏聯姻,真是一段因緣際會后的天作之合。及至秦皇統一中國,庖家人被召入宮,專司帝王家衣飾的制作。除了皇室的禮服外,庖家最受褒賞的作品,便是那些用獸皮制成的裘衣。而后即便皇朝易姓,庖家作為全國最出色的衣飾制造大家,在宮中的特殊地位一直堅不可搖。
1912年,清朝覆滅,庖家離宮。二十二歲的庖延年,也就是庖婉秋的父親,帶著一家老小南下直至閩南地區,到達九龍江畔時,就只剩宗家一家三口了。他們在漳城的城區安家落戶。1944年,節節潰敗的國民黨進入閩南地區,至海峽西岸時大肆抓壯丁充軍。年過半百的庖延年痛失幾得庖家真傳的獨子。為了延續庖家的香火,庖延年與妻再生了一子。可嘆天公不作美,妻子難產而死,而降生的,又偏是個女兒。
“天要亡我庖家也。”庖延年抱著剛出生的庖婉秋,跪在亡妻的床前失聲痛哭。
婉秋
我叫婉秋。我從記事起就沒有媽媽了,可是每次我向爸爸問媽媽去了哪里,爸爸總是對我說媽媽就在我身邊。“可是我看不到媽媽呀,”我繼續追問:“媽媽在哪里啊?”這時爸爸就會輕輕地嘆口氣,然后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等你長大后就會懂了。”
我還有一個沒有見過面的哥哥,爸爸說他在我出生前就被國民黨抓走了。爸爸特別疼我,連他手里在做活的時候,也不要我離開他的視線范圍內。我6歲的時候就會幫爸爸裁布和縫鈕扣了,而我最得意的是,幾乎所有引針線的活兒,都是我做的。那時爸爸已經60多歲了,頭上的白發比黑發多很多,他看不清針孔,穿線的時候都要伸直了手把針拿好遠,頭還以一個在我看來有點滑稽的角度往后仰。每次他穿線穿好久都穿不過針孔,這樣的時候,他就會唉聲道:要是你哥還在就好了。
九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自制了一件裘衣,裘衣的材料是家里那只死去的狗的皮毛。那只狗叫小白,從我記事時起就一直陪著我了。所以在它死后我把它的皮剝了下來,制成一件可以保存很久很久的裘衣。我把它穿在身上,這樣就好像它沒有離開一樣。從此我家再也沒有養狗了。我害怕失去。
庖
庖延年死后,16歲的庖婉秋繼承父業成了庖門裘衣坊的當家。她在父親入殮前給他穿壽衣時發現了他的一個秘密。或者說是庖家的秘密。
接手了庖門裘衣坊后,除了先前裁制縫補衣飾的生意外,庖婉秋開始制作并出售一些皮具小件,手套、坐墊等不一而足。上乘的質量與精致的做工,庖門裘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賓客滿門的同時名聲震揚。不到一年的時間,慕名遠道而來的顧客絡繹不絕,他們帶來價值不菲的虎皮、貂皮、熊皮、蛇皮等,請求庖當家的為他們裁制一件稱心的裘衣。
來客們在裘衣完工前的時日在漳城住下來,等到裘衣制成的那天,他們無一不愛上庖婉秋這個如同一件精美絕倫的裘衣的妙齡少女。晚上空暇的時候庖婉秋和他們一起上街,看在路邊上演的木偶劇或在廣場上唱的薌劇,逛累了就在路邊的小攤停下,吃一碗清涼爽心的四果湯或湯味濃郁的魯面,都是漳城獨有的風味小食。然后庖婉秋和他們一起回家。情欲是愛的催化劑,每一次,當庖婉秋睡在他們的身上時,她都覺得她是愛他們的。
然而裘衣制成后不過幾日,那些在床上對她說過愛她的男人,就以各種理由匆匆離開了,有的甚至連一句道別也沒有。于是她等,等,等。再等,再等,再等。
18歲的生日過后,庖婉秋開始用他父親的方式,留下她愛的人。
婉秋
我想去愛一個可以留下來的人,非常想。很多次個夜晚,我都在想象那種兩個人的生活,就像街上那些靜穩安好的鄰居一樣。我們兩人共同操持一家小店,不要再給人制裘衣了,那些沾著死亡的血太臟,什么傳家秘技就讓它下地里見祖宗吧。我再也不用吃去胎藥了,我們會有一個孩子,他會在我們的目光里明眸皓齒地長大。
可是他們終究只是經過我而已,盡管他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對我許過很多美好的關于未來的承諾。那些跟我說過很快就會回來的人,都沒有回來。然而賤命如我呀,每次新的人來到,我都愿意再次對愛托出篤定的相信。
后來,慢慢地我就懂了。我在他們要離開的前一晚把他們的人皮制成裘衣。只有這樣我才能留下他們。沒有人會發現我殺了人,至多是被懷疑幾天而已,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憑空消失的外地人的。祖上傳下來的毀尸的藥物,可以把一個人去除得干干凈凈,除了我留下的的裘衣。我在完工的清早穿著他們入睡,然后在夢里閱讀他們的記憶。
是的,穿著人皮制成的裘衣入睡,會夢到人皮主人的生平。我在夢里看他們的記憶像薌劇一樣演放,然后確認他們是不是愛我。無一例外,每次醒來后,我脫下他們,把他們掛在閑置的置衣間,再也不會穿起。
不愛我的人,我也不要了。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像爸爸一樣的。
庖
1987年,在臺灣的大陸老兵獲準回大陸探親。庖濤找到庖門裘衣坊,見到了四十二歲的庖婉秋。他帶來庖隆燾——庖延年的獨子的骨灰盒,一封信,以及一副人皮手套。庖濤是來投奔親家的,庖婉秋閱讀了那副手套的記憶,她那可憐的大哥??????老兵在臺灣的日子并不好過,他們在那里被稱為外省人,幾十年生死茫茫,杳無音訊,有的甚至沒有成家,孤老終身。她那可憐的老哥,到死都還記著當年那個訂了婚還未過門的妻子。
“你會制作皮衣嗎?”她在試探他。
“我不會,這副手套是爸爸在臨終前才給我的,他叫我醒著的時候戴著,睡覺的時候要摘下來,直到找到庖家的人。”已過而立之年的男子,言語間卻透著一股少年的生澀懵懂,可知他在那邊的成長,是多么的寡歡且不受待見。于是他來找她了。庖婉秋看著他,突然就想起了少年時的自己,那時父親去世,她孤苦伶仃,一直想要一個依靠。
而今,四十二歲的她已經無所念求,年紀愈大,愈加覺得清寡一生也沒有什么不好。兩相情愿這事,到底是可遇不可求。四十歲后她就不再制作人皮裘衣了。但是這一次,她想最后去相信一個人。
婉秋
“但我不想騙你,我不是我爸的親生兒子,我只是他撿來的棄嬰,要是你不想收留我,我就走。”當庖濤說完來意后急著說出這句話,我就決定留下他了。這么多年,我有多久沒聽過這般誠心的話了?這一次,我想最后去相信一個人。我承認我愛上庖濤了。不僅愛他眉宇間透露的那股英氣,我愛戀的,是他身上散發出的那份我沒有的東西,那份我已經失去了的東西。
跟他在一起我感到愉快。白天我在店里裁制衣裳,他看電視都不安分(整條街上只有幾戶人家有電視),不時過來問我有沒有什么他可以幫忙的,我支開他,他反去把打掃地板煮飯燒菜等家務都做了。晚上我們一起上街,看在路邊上演的木偶劇或在廣場上唱的薌劇,逛累了就在路邊的小攤停下,吃一碗清涼爽心的四果湯或湯味濃郁的魯面,都是漳城獨有的風味小食。吃了幾十年了,怎么吃都吃不厭,跟庖濤在一起,更是吃出了一種消失了好久的別樣的好味道。真是恍若隔世啊,二十幾年前,在我第一次和人出來逛夜晚的街市時,吃到的就是這個味道。
自從爸爸死后,好吧,到我還沒有開始制作人皮裘衣之前,這樣輕快的歡樂,真是久違了。
我決定要和庖濤結婚了。
庖婉秋
決定和庖濤結婚后,婉秋燒掉了家傳的那本秘籍,打開了塵封了兩年的置衣間。上千件死去的人皮裘衣像是等待她檢閱的士兵掛滿了墻壁和滿屋的衣架。她都忘了那些裘衣的主人是誰了。都太淡了,那些不愛她的欺負她的人,都太淡。
婉秋把那些裘衣取出來擺在店里出售,出乎意料的好賣,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便被一搶而空。那些質地奇特的裘衣,每一件都是天底下絕無僅有的。它們是失血的愛和相信,因為太久沒有被穿上人身,沒有吸收人的精血,已經無法被閱讀到記憶了。
然后她卸掉了“庖門裘衣坊”的牌子。
我是庖婉秋,這一次,我真正感覺到了自己。爸,我知道的,你一直穿著媽媽的人皮制成的裘衣對不對?我在給你換壽衣時看見了,因為穿了太久,你們的肌膚已經連在了一塊,你們連成了一體。我原本也想像你那樣,留一個愛我的人在身邊,但是??????縱然有一萬件裘衣,也抵不上一個愛你的人。爸,對不起。我不打算把祖業繼續下去了。總之,請你原諒我。并為我感到高興吧。
——我終于找到一個愿意留下來的人了,我已經懷了他的孩子,明天我就要嫁給他啦。
庖濤
婉秋對我太好了,她讓我留下來,給我吃住,帶我去玩,給我錢,甚至和我睡覺。我幫她做家務,但裘衣坊關門后,她把家務都包攬了,不讓我幫忙。我感到不踏實,心里有些害怕。我也說不清那害怕是出于什么。我不敢和她結婚,我想離開這里。明天就要過去庖門裘衣坊的店面迎娶她到這棟新買的房子了,趁今晚我們沒有在一起,我得趁夜逃走。
前陣子賣掉那一千多件裘衣得來的錢全在我這里——夠我在別處買十幾棟這樣的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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