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
文/王彥堃
在寫下K的故事前,我醞釀了很久。由于他對所有人回避,從一月份到現在,我也只知道他是個被醫療事故逼瘋的精神科醫生罷了。五月末的一條新聞輕描淡寫地提到了他的死,后面接上大段無聊的關于醫患關系的批判,末了不忘在中間嵌進一張照片,那面容倒同我印象中一樣干凈陽光。于是,我要找的線索算是徹底斷了,而小說只剛開了個頭。為此我一度苦惱,一如當時的K。
“年前的那場手術,是我力排眾議的結果。目前,開顱手術尚不能為多數人所接受,何況,以物理療法應對精神疾病的設想在近幾年才有了完善的理論支撐。說服工作用了很多時間,我信誓旦旦地向他們允諾手術的優越性,加之藥物治療確實收效甚微,患者家屬猶豫再三最終才簽下手術協議。
其實從結果而言,我是成功的。用弱電極刺激腦部皮層灰質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解離癥的發作,病患夢游癥狀的頻率在術后顯著下降,但我犯了一個錯誤。手術中電極誤觸中樞神經,雖未造成損傷,但致使反射弧功能性障礙,患者腰椎以下完全癱瘓。一念之差,醫學創舉成為了臨床事故,很快我也成為眾矢之的。我好不甘心。”
其實也只是在不到半年之前,我才轉行成為一名小說家。這么說可能并不確切,小說家的思維總是天馬行空不受桎梏的,我卻辦不到。我堅持只涉及自己嘗試過的領域,或寫作參與過的故事。從熟悉的題材入手往往能寫得更生動,選取切身經歷的事件做素材顯然更好駕馭,這道理是顛撲不破的。努力還原人物與事件的本色是我的宏愿,遺憾的是,我的信條卻被多數人說成是無聊的偏執。說起來我大約更適合紀實文學或是記者的工作,但如今再怎么想也是無濟于事,一聲苦笑。
“我從醫院辭職了,放下了優渥的生活,卻還是逃不開輿論的聲討和鋪天蓋地的責難。支持我的人悄然離開,咄咄逼人患者家屬更讓我無所適從。我曾以為自己牢牢擁有的,不過是一個個脆弱的泡沫,自尊與堅強都被迅速瓦解,抱負或前景都淪為笑談。三月,我不得已另尋居所,關掉手機遠離網絡企圖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暫時消失。我知道,不論他們現在如何不依不饒,不出半年就會忘記我的姓名。但我沒料到,最大的魔障,是來自于自己。
離群索居者,不是野獸即是神靈,而我則是可憐的第三種,被逼無奈。作繭自縛的日子很快讓我感到崩潰,軀體疲累,心智恍惚。我開始徹夜失眠,偶爾伴有食欲不振與幻聽,總是萎靡乏力,肌脂日漸消瘦。這是抑郁癥的開始,不會錯。絕望感來得比預想還要猛烈,而獨處偏偏會加劇病情。我想,如果一直陷入這種狀態,那我的存在已經失去了繼續的意義。五月里,我終于想到了自殺。”
為了創作,我開始把自己鎖在房間與世隔絕,就像幾個月前K所做的。按照慣用的流程,從模擬環境入手能最快進入角色。我費盡心力試圖靠近他,揣摩他,最后成為他。我指望從腦海里提煉出一份屬于K的人格替我完成作品,這對我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只不過過程會很痛苦。打磨一篇足以驚人的小說往往是需要暫時拋棄自我的,對于一個缺乏想象力的作者而言,忘我的心境成了最好的武器。筆下一字一句的細節都不是來自臆想,而是被告知,我不過是個記錄者罷了。
大概一周之后,我確信自己找到了K。無影燈下他戴著口罩的臉越來越多地在腦海里閃回,他的沒有波瀾的眼迅速貼近,最后成為我的眼睛。我漸漸能感受到他的蠢動,他帶給我的負面情緒在潛滋暗長。在我走神的剎那,或者是夢里,會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接著我的視線模糊,魂靈從腦后沉到足底,意識被他占據。有時候我會在房間的不同角落醒來,衣服凌亂,四肢酸澀。我了解,腦海中的K仍舊在徘徊搖擺,在掙扎。
“通到廚房的十來米,我從晚上一直走到午夜。決定是一秒鐘的事,猶豫則不是。對著掛鐘數了下,心跳大概有一百四,說不好這是緊張還是興奮。我用雙手撐住花崗巖水槽,大口喘著氣。自來水開到最大,聲音也沒能蓋住呼吸。洗完三遍手,我在廚房里找到了一把水果刀。七八厘米的刀鋒還是太笨拙,如果換做慣用的23號手術刀片該多好。刀口在煤氣上過了兩秒,剛好是令人舒服的溫度。我有些迫不及待,水果刀很快抵上了皮下青色的靜脈。刀鋒柔柔地吻過手腕,像戳開一個小籠包,接著緩緩淌出濃烈的汁水。血液被鼓舞而在皮膚上奔走,伴著隱隱的痛覺把手臂纏繞住。我見過許多傷口,卻都不及這一個炫目,迷人得我不忍擦拭。”
第二天的早上,我是被廚房的地磚冷醒的。后腦勺硌得生疼,兩條腿糾結地擺在地上,我用了半分鐘才明白自己的處境。艱難地轉過身,我看到了手腕上淺淺的刀痕和干透發黑的血污,他終于下決心動手。我興奮得露出微笑,不過,這還不夠。我仍然做不到忘我,K也不足以強大到一直主導我的身體,只是偶爾能取代我的人格。我等不及他逐步反客為主,為了壓抑自我,我開始服用安眠藥。那天夜里,十一點,我抓起一小把藥片吞下,躺在床上定定地盯著鐘不緊不慢地走。這些劑量應該夠我昏睡兩天,剩下的就交給他吧,我合上眼。
“那把小刀在我手上出現的機會越來越頻繁,對解脫的向往成為了一種強大的癮。每一夜,我把尚未結好的痂劃開,然后用刀尖探進去輕輕攪動。我倒吸一口氣,閉上眼體會層層深入的痛感,但每次都只是淺嘗輒止。自殺的游戲每個人只能玩一次,我還是舍不得用掉僅有的機會。我熱衷在于每次排練中品嘗死亡的甘美,游走在生死邊緣。最后,在踏上最后一格階梯前,我禁不住居高臨下地回望人間,將你們統統嘲笑一遍。”
我在鏡子前坐起來的時候,身上被汗水浸透,頭發緊密地貼在額頭。離結尾只差一步,我想著,頭痛得像鉆進了一打泥鰍。我急躁,等不及把最后一幕揭曉。不遠處的地板上倒著半瓶阿普唑侖,我勉力伸長手把藥瓶夠過來,一下子倒在嘴里,伴著喘息大口吞咽下去。短暫的苦澀之后,它們一顆顆經過食道,于我的忐忑不安中在胃里溶解,釋放。濕透的脊背靠上鏡子,我的呼吸開始逐漸平順。耳際由遠及近奏起海浪,潮水托起我沉重的皮囊,海洋輕巧地淹沒了暗淡的臉,眼前是黑暗一片。
“十天渾噩地過去,或者其實更久。憔悴并不能形容我的面貌,我更像是一具會走動的尸體。我害怕看鏡子,害怕光與聲響,也害怕自己。或者我早該死去,偷來的幾個月時日只是幾個月的折磨而已。苦痛已消磨盡我的留戀,貪戀幾寸生命遠不及追逐永遠的寧寂。我安靜地坐在陽臺,窗戶已被貼上厚實的報紙,縫隙里鉆進來兩束刺眼的光,風聲漸響。黑漆漆的場景里時間也變得不明顯,我想恐怕是下午。我長久地坐著,終于明白過來,如果你真的渴望,就不會再去想那些繁復的步驟。攥緊手心的刀,只有一下,三層皮膚綻開,兩根靜脈被齊齊割斷。發燙的血灑在地上,濺成一朵好看的花,我在暈眩中倒下。”
突如其來的劇痛叫我驚醒,仰躺著,一束渾濁的光恰好打在臉上,手邊是汩汩血流。
“你要的作品,我幫你完成了。”K的聲音飄渺而遼遠,不待我回應就已經不見。他的氣息緩慢抽離,而我漸漸找回了自己的身體。我用三個月想尋回一個故事,現在就快完成了。我癱倒在地,像生完一場大病,像一次劫后余生。這個房間好似是化蝶最后必須掙破的繭,我竭盡全力吮吸著縫隙里的微光,努力想起身推開幽閉的窗,回到窗外的世界。
傷口還在大量失血,不知道清醒的時間還有多久,十分鐘,或是五分鐘。我頭暈目眩,眼前已經是一片斑斕。擠出最后的一點氣力挺起上身,用沾滿血的左手想夠到窗戶,最終卻失去平衡頹然倒下。
我倒回一片黑暗里,沉悶的一聲,激揚起一陣浮塵。血液因為掙扎流失得更快,我的呼吸開始虛弱。我不甘心地再伸出手,但其實心里清楚,已是不可能。
因為,自那次手術之后,我就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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