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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像  文/青年作者

第二章    沉潛的大陸

  沉潛的大陸

  文/李姍姍

  實際上,我一直不太喜歡講起我的丈夫。其程度與我不喜歡黃梅天很接近,倒也不是討厭得非要誓不兩立,但想起丈夫的時候,腦袋里仿佛有個頑皮的小人在吹氣球,輕微的脹痛一波波襲來。這種疼痛并未超過我的忍耐極限,可是它不依不饒,像一把揮之不去的夢魔。所以每當逢人禮節性地詢問,“您丈夫可好?”時,我會立即搜腸刮肚,投其所好地轉移話題,這個過程有些費腦筋,但我著實不想提起我的丈夫。

  當初究竟是懷著何種心態嫁給丈夫的,時隔多年,即便拿錐子敲破腦殼,我也找不回已失去的心情了。我對丈夫的印象能用四個字概括:一潭死水,唯有與他共同生活過,才能深切體會到這一點。他就像一顆盲目的衛星般圍繞著世界上一切生活守則旋轉,既沒有個人追求,也無須多余的操心,只消模仿他人以便不動腦筋地活下去。

  婚后的第四個月,丈夫以的公司長期出差為借口,卷起行李獨自去了距我1250公里的春山鎮,此后音訊全無,像夏季尾端的臺風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丈夫離家后,我的時間觀念變得很清淡,所以我也講不清距離他的離去已有多少年。昨天我擦鏡子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的眉目里已蔓延開衰老的氣氛。把萬年歷翻了許久,終于算出我已經三十出頭,我想起那個遠在春山鎮的丈夫,不知道他這些年來過得如何,是否也像我這樣順利成章地活著、該歡慶的場合一次也沒落下?

  做完一場驚人的噩夢,肩膀酸得像要斷裂。

  噩夢的概述是一場車禍,夢境的時間難以捉摸,只知道日光燦爛得像西藍花地,而司機被漫長的旅途研磨得很疲憊。噩運的起點在于打滑的方向盤,汽車立刻遵從了司機的雙手,麻利地撞向斜前方一輛看似超載的貨車。剎那間,我的耳膜被轟鳴聲緊密地包裹。鄰座的乘客似乎是個老律師,碎玻璃扎進他的白襯衫,半邊身體都被鮮血覆蓋。我嚇得魂飛魄散,等我意識過來,火焰已從隱形的縫隙里鉆出,汽車里還未昏迷的人聲嘶力竭的喊叫也漸漸清晰起來……我呼吸著灼熱的火,卻覺得此情此境如此蒼涼。

  我是在長途汽車生澀的靠墊上醒來的,如你所料,我最終搭乘了前往春山鎮的汽車,并非為了向丈夫索取一種能撫慰我的說法,而是要求將我們這段婚姻關系做了斷。我誠然有些后知后覺,而一旦知覺了,這個想法便如信念似的被牢固地鐫刻在大腦里。

  雖然已擺脫了夢境,但酸痛的身體卻像被烙上了夢的痕跡似的。我驚魂未定地蜷縮在車廂里,回味著夢里死亡撲面而來的感覺,逼真得令我醒后還戰栗不止——那種疼痛與恐懼,絕不是用“夢”這個詞就能囫圇吞棗地概括過去的。我的整個大腦被這個夢撐得幾乎破碎,越回想那場車禍,越覺得這并不只是一場夢,更像是切身發生過的事。我不斷用視線撫摸身邊的景物,陽光觸碰到臉頰,讓人有些昏昏沉沉,旁邊座位的老律師依舊悄無聲息地瞌睡著,靠墊流溢著溫潤的青草香,現實世界一片安寧。現實與夢境參差不齊,這種反差讓我愈加迷惑,我感到恐懼仍駐扎在我的心里,甚至如葡萄藤般見縫插針地生長起來。

  不知流逝了多少時間后,我覺得自己仿佛徹底被夢境所吞噬,惶恐至極時,我終于借著恐懼帶來的勇氣走向了司機。這輛長途汽車始于冬山站,前往春山站,路線覆蓋了將近1300公里的路程,司機們常年流露著一副浮躁的面容。山路有些顛簸,我抓著漆成明黃色的扶手,對司機說,師傅我要下車……說這句話的口氣是帶著結巴的。司機瞪了我一眼,冷淡地說,高速公路不能停車。

  我們就這樣僵持在車廂的最前方,司機一言不發,我也不敢再有更多的言語,而乘客們則自顧自地聊天、瞌睡、嗑瓜子、把垃圾塞在座椅下。也許我本應該大聲地復述一遍“我要下車”,可是沒有人會把我的夢境當真,我無法忍受大家以掃視神經病的目光對待我。

  我瞥了一眼手表,12點39分。先前講過,丈夫離家出走后,我對時間的意識變得異常模糊。我想,大概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灑脫地越過此后漫長的時間段吧。不知道在司機座位邊站了多久,只記得最后是回到了自己的位子。鄰座的老律師已醒來,他向我投擲了一份笑容,“怎么忽然要下車?”

  想必距他睡醒已有些時間,剛才我的舉動都在他的關注之下。我重新坐回和口袋里的車票所匹配的座位上,把裙子的褶皺處捋平。開口向他講述緣由之前,我做了一次淋漓盡致的深呼吸。“你相信預知夢嗎?”

  他抿起雙唇,隨即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聽說過這種夢,不過一把年紀了,自己倒還沒經歷過呢。”

  “如果能選擇,寧愿不要經歷。”

  “難道剛才見到很可怕的東西了嗎?”他的臉上散布著蒼老,表情和藹而寵辱不驚,較之我印象中的其他律師,他身上毫無咄咄逼人的氣場,取而代之的是給人寬容的感覺。而就在不久前的夢里,這副神父般的面容被火災熏染得無比猙獰,滿身鮮血讓人不禁胃酸倒流,想到這一點,我就毛骨悚然。沒等我接話,他便溫和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會沒事的,不過是夢罷了。”

  “是車禍,事后還起了火災,我夢見這輛車里所有的人都死了……我知道此刻還沉淪在夢的陰影里很愚蠢,可是它那么真實,分明就是近在咫尺的事呀。”話說出口,居然有些哽咽。

  “我明白,”他點了點頭,“好多年前,我也總是很容易恐懼,噩夢也好,失敗也好,有時候連掉紐扣這種事都會看做不祥之兆,為此心有余悸。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現,一切恐懼的緣由,都只是你對生活沒抱有足夠的信心而已。而且你會明白,死亡和災難一點也不恐怖,相比之下,活下去是件更艱難的事。恰恰也是因為其艱難,所以才很動人。現在你看,你畢竟醒過來了,所經歷的一切災難說到底都只是一場夢。仔細想一下,實際上,你如此害怕,只是因為你夢境的背景和現實的背景重疊了而已,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緩慢地講出這些話,溫和得像一株蔽日的百年老樹,卻也斬釘截鐵。誠然,我總是對自己的性格缺陷耿耿于懷——軟弱、愛逃避、不愿接受改變,可是若不是他講明這一點,我根本無法意識到,歸根結底是自己對生活沒有信心。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我不愿意面對丈夫離去這個事實,拖延至今才著手解決這個問題。如此一來,我的注意力已從虛幻世界轉換到了現實世界,噩夢的影響力便削弱了許多。

  我把臉轉向他,他始終抿嘴微笑,我不禁又想起夢里他死去時的樣子。“但是……我很好奇,如果我們真的會在這輛長途汽車里死去,那么你這一生有什么遺憾的事嗎?”

  “沒能參加女兒的婚禮吧。”他說,“我是去秋山鎮的,估計天黑以后就能到達。以前為了工作掙錢,對女兒的關心始終不夠。她明天就要出嫁了,我希望能跟她好好談談。”

  “一直分居在不同的城市?”

  “恩,女兒和她媽媽在一起。”他頓了頓,“總而言之,我并不是個好父親。”

  我告訴他,我是去終點站春山鎮的,我想去那里找丈夫,可是我并不知道丈夫是否還在那里。太陽還是處在當空的位置,在這個悶熱如煉爐的下午,我對著并不相熟的老律師,講起了我和丈夫的故事。這個故事很短,但我大概用了近十年才意識到它的結尾。

  “不得不承認,若不是因為丈夫以心結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身體里,噩夢就不會如此可怕,咖啡不至于那么難喝,下雨天也不至于如此討厭。”

  “我在丈夫大學畢業的那一年相識,在他工作四個月后分開,從此他定居春山鎮,好些年來音訊全無。剛認識時,他很吝惜表達,仿佛多講一個字就會咬到舌頭,不過這種沉默寡言倒也有種獨特的可愛。我們的婚姻關系成立得很倉促,辦理結婚證書的那一天,我對丈夫的了解還停留在:父母健在他鄉、工作不錯、有一套能成為結婚資本的房子、不善交際、大學時代交過一個女朋友。除此以外,我對一無所知。”

  “我并不是指責丈夫刻意向隱瞞許多事,實際上,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與他結婚的,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融入他的生活,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反正到最后我也沒做到這一點。丈夫婚后變成一潭死水的樣子,其實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連丈夫從來沒愛過我這一點,我也知曉得一清二楚,只是我原本相信兩個人常年在一起生活,相依為命,總有一天他會為我改變的。可是,后來我才明白,我所謂的丈夫只是一個虛幻的人物,他活在一個自己設定的虛擬世界里。那是一個被遺棄的世界,他大學時代的女朋友出走之后,他便一個人死守在那里,年年歲歲。”

  “說起來很難以置信,人居然可以如此孤獨而頑強地去等待一份已失去的感情,卻對始終留在身邊的毫不在意。這些年里,我似乎明白,若要一個人永遠愛你,唯一的方法便是在他最愛你的時候拂袖而去。他會把自尊心的受傷、求之不得的遺憾、徒勞無功的付出都歸結在對你的愛上。”

  “我理解我的丈夫,所以我佯裝不介意他棄我而去,并默默等待有朝一日他的回歸。我曾想,我可以等他兩年,兩年若不回來就等五年,五年若還沒結果就等十年,十年還是毫無結果就等二十年……反正他總有明白的一日,可是不久前我恍然大悟,過去我和他一共才相處了半年多,現在時隔這么多年,他一定連我的存在都已經忘記了,我又何必自欺欺人?我固然能體諒他,可是誰又來體諒我呢?”

  長途汽車里的冷空調吱吱作響,盡管如此,一車乘客仍燥熱得不可開交。老律師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汗水沿著發際流淌而下。聽完我累積多年的抱怨,他說,“是的,你們都早該放下了。”

  見我不知如何應答,他繼續說到“你說你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和他結婚,可是我知道。比如你小時候很喜歡吃冰激淋,可是沒有人買給你吃,等你長大有經濟能力了,你一定會買給你的孩子吃,以此來得到一種心理彌補。同樣的道理,你們都得不到所渴望的被愛,于是你那樣努力的愛他,你憐憫他的同時何嘗又不是同情自己呢?”

  我一直避免思考關于我和丈夫的問題,聽到老律師的話,起初有些不知所措,漸漸卻覺得悲涼起來。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擦拭眼睛,淚水和汗水混雜出一種發酸的氣味,我不知道此時還有什么話能說,只能任憑淚腺孤獨地運轉。

  善解人意的老律師遞給我一包紙巾,接過紙巾時,我猛然看見紙巾從內到外被鮮血浸透。我湊近老律師,發現他穿在西裝里的白襯衫已完全被染紅——夢里的場景瞬間復蘇,火災、嘶喊、碎玻璃,以及扣人心弦的血腥氣。我再次看手表,依舊是12:39。

  故事到此才明朗起來,我一直以為之前看到的情景是預知夢,以為那是即將發生的事;但事實上那是確切發生過的,已經過去的事。

  我乘上前往春山鎮的長途汽車,想在遙遠的地方經歷與丈夫重逢的景象,不幸的是在中午12:39時發生了車禍,全車人都進了死神的圈套。然而我留在了自己的信念里,我把整個世界都留在了自己的信念里,因為我不甘心,無論如何我都想見到我的丈夫。12:39分,我永遠活在這一刻,活在這種憧憬里,活在去見丈夫的那條高速公路上,仿佛再過十個小時真的能觸摸到丈夫生機盎然的發膚。

  那位老律師所說的話,也是源于我自己的腦子,他運用的也是我潛意識里的思維吧,有矛盾的想法,也有我想來逃避的的一針見血的說法。我甚至把他塑造成了幾十年后丈夫的幻影,并不指望他何其愛我,只要日后他能領悟,能說一句“總而言之,我并不是個好父親”,僅僅如此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把視線投向窗外,今天的氣候簡直像有人在地底下煮開水,熱得撕心裂肺,而我永遠就要凝固在這樣熾熱的氣候里,我和丈夫的間距也永遠有著十個小時的路程,可是我還是會等他,哪怕要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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