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舊年紀事

　　文/李琬愔

　　如陳徹說，郝平凡這一生做過的最好事情，就是沒有辜負這個名字。

　　十年后我深以為然，以此作尾。

　　{一}

　　故事尚未開始，我們把前戲做足

　　alone是單獨，lonely是孤獨。Longlongalone了，就lonely了。

　　講臺上，白色布鞋踱著水門汀地板，忽然停住，沈紅日笑彎了腰，然后整了整眉目，說，好吧，其實這是個既不充分又不必要條件。你們都是理科班的尖子生，以后我說的話要是有邏輯錯誤，歡迎指正批評。

　　男生一下興奮地吹起了口哨。我忍不住把頭扭過去看眾生丑態。

　　以后座那位仁兄為首，果然個個滿目含春，哈喇子流了一地。

　　朝著姚飛蔑視地“嘖嘖”兩聲，姚飛突然湊近，胸腔距離一桌之隔，兩顆腦袋幾乎撞在一塊，雙目瞪著我，末了也頗為遺憾地“嘖嘖”回敬。青春期的少年歹毒異常，我次次內傷。

　　楊美麗淡淡睨了眼姚飛，復又低頭看起了金庸巨著。

　　那段時間內地正在熱播馬景濤版的《倚天屠龍記》，每天放學的路上楊美麗都會告訴我劇情的發展，比如趙敏又怎么使詐了，周芷若又怎么被趙敏欺負了，張無忌又怎么在眾多美女中間動搖了。

　　在楊美麗的世界中，周姑娘總是有苦難言，張教主又喜歡口是心非。最最可恨的，是那個聰明漂亮詭計多端的郡主娘娘平安到底，歡喜一世。

　　我向姚飛借書的時候，他說平凡啊平凡，別對楊美麗太好，這姑娘心思太重了。

　　我默默嘆了口氣，答，仁兄，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好運能承蒙紅太陽高照的。

　　那段時間，我的智慧與這位仁兄頗為相悖。他果然沉思了很久，向我吼，你才是紅太陽，你全家都是紅太陽。

　　{二}

　　我不曾想過一舉成名或一夜暴富，我只是羨慕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雀鳥

　　那年的班主任教語文，姓朱，綽號自然離不開十二生肖最末的那位。

　　但最令人驚艷的，莫過于滅絕豬尼的雅號。一般情況下，像楊美麗這樣嚴重偏科的學生是最令老師頭疼的。多年后我在某檔火爆全國的選秀節目上聽到這樣一則論調：如果你是一個木桶，那么無論由多少根高聳的豎木圍成，只要有一根其短無比，你就是一個廢桶。

　　由此可見，豬尼確實具有某種歷史前瞻性，功力之深，實在不是年少的郝平凡能夠與之對抗。她考到語文第一，卻對倒數第一的楊美麗感同身受。在沈紅日身邊謄寫試卷分數的姚飛聞言，晃著開始爆出“相思豆”的腦門說，那就裝點固體吧。

　　我走過去暗中踩住他的鞋跟，悄悄說，給小老師倒杯水唄。

　　一抬腳仁兄掉了只鞋子。

　　事實證明，如果眼神能殺死人的話，我會在他的目光下死了又死。可是為了友情犧牲異性的事，做起來要比拿兩把尖刀插自己肋骨容易得多。那年的平凡妞如是想著，看自己喜歡的人和自己一起丟臉，楊姑娘也許就沒那么難受了吧。

　　楊美麗站在暖氣爐前，低著頭，一語不發。如一只受傷的小獸。

　　更像是冬日里貼在玻璃窗上的一層薄薄水汽。那廂是驕陽媚如絲，她只是滴滴垂落的冷冽寒珠。見了上帝照耀塵世的光芒，亦見了被光芒照耀的塵世，然未有幸經歷。

　　楊美麗慢慢地走出辦公室。她不是張無忌，有九陽神功護體，刀槍難入，百毒不侵。

　　然而，當沈紅日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另一角響起的時候，你應該感激造物的仁慈，即使命運讓你寒酸至此，無傾心之人，不得財富，更無世俗的絕美相貌，可你健康，有思想，依舊年輕，雙親仍愛，遠離戰亂饑荒。

　　她說，楊美麗，你的英語作文寫的棒極了。句式優美，詞法精準，完全跳出了中式思維。我把你的作品打出來給全年級做范文好么。

　　楊美麗回過頭，捂住嘴巴。哦，我忘記了，她還有灼熱的淚，和一顆鮮活跳動的心。

　　三天后的英語課上，分析完月考試卷，沈紅日果然將楊美麗的作文打印出來給全班傳閱。

　　楊美麗很局促，整個過程都低著頭。沈紅日講解得很細，姚飛用圓珠筆戳了戳她的后背，說，姑娘你真棒。我英語作文總寫得很生硬，好不容易背了些詞組句式，考試一緊張全部打回初中生水平，以后你教教俺，中不中。

　　楊美麗的手在課桌底下攪成了一團，尚未開口，姚飛已經沖向即將走出教室的沈紅日，一個勁地問：老師，你的裙子在哪兒買的，好漂亮哦；老師，你的頭發怎么梳的，顯得好有氣質哦；老師，你的項鏈配得好適合你的膚色哦；老師……沈紅日捂著臉跌跌撞撞逃出了教室。

　　放學的時候我做值日生，楊美麗走得晚，留在教室里做作業。掃帚掃到她腳下的時候，她忽然停下筆，俯身看著我，說，平凡你知道么，終有一天，我們可以被全世界仰望。

　　然后我聽見姚飛站在門口叫我回家。

　　路上他說，平凡啊平凡，我跟小紅紅表白了，她說要跟我義結金蘭啊哇靠。

　　{三}

　　你所以為的美麗邂逅只是一場再平凡不過的初識

　　我第一次見到作為插班生的陳徹時，想起一句久遠的詩：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他長的真不算好看，個子高，瘦，皮膚黑但很光潔。有北方男孩的利落與清爽。

　　滅絕老尼介紹完他的簡歷后，姚飛的聲音從后傳來，我的個神呀，他怎么像教導主任一樣這么嚴肅，這小子是不是面癱啊。

　　我回過頭去白了他一眼。然后鬼使神差地鼓起了掌。

　　三秒鐘后前排同學回過頭來看著我，我眼神示意：有朋至遠方來，不應該鼓鼓掌嗎？

　　十秒鐘后全班仍舊只有我一個人。

　　二十秒后我崩潰。面無表情地將手放下。全班哄堂大笑，滅絕老尼很鄙視地看了我一眼。

　　陳徹忽然用拳抵住唇，微微顫抖，后終于笑出了聲。我們分別的那年，在眾人矚目的畢業典禮上，青春如七月流火，人群如宴后茶水，我在臺上為一個人獻歌。

　　歌聲寥落。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在這里衷心地祝福你。

　　總有一個人會聽著巴山夜雨，為她的少年剪下西窗燭。

　　我總是想起陳徹說，再見吧，多好的禮物，都比不上那年你的孤掌難鳴。

　　而這些，也都是后話了。

　　作為姚飛的新任同桌，陳徹同學很快與我和楊美麗打成了團。他的祖籍在山東，家境一般，托了好大的關系才轉到A市。因為是外鄉人，陳徹的英語跟日益腦抽的姚飛有的相拼，沈紅日無奈地為他們單獨開起了小灶。

　　楊美麗自作文事件后，對沈紅日有著近乎神一般的信仰。

　　每日回到家先睡8個小時，以此避開棋牌室的吵鬧。她的父母在97年金融危機時雙雙下崗，貧賤夫妻百事哀，為一頓蛋炒飯用三個雞蛋還是四個雞蛋砸了廚房里所有的碗。后來覺得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用自己的家開了一個小型棋牌室。

　　當時我用一種很羨慕的神情告訴她，我在家里靜得都能聽到幻覺，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知道珍惜啊。楊美麗哭著抱住我說，我們做好朋友吧。我們一起努力。

　　半夜兩點起床，楊美麗做完作業后，把所有的復習時間都給了英語，一個小時聽力，30道語法，20個新詞匯。然后六點洗漱出門，迎著朝陽奔跑減肥。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神采，姚飛深有同感，說，那叫希望。

　　久而久之，我們四個成為了一個英語小組，幾乎花了所有的課余時間圍著沈紅日，所有人的感情日漸升溫，可姚飛同學的英語絲毫不見起色，與陳徹輪流墊著全班的底。

　　楊美麗被任命為英語課代表后，執意要請我們吃飯。姚飛突然從門口把自己發射進來，如同雞血灌身，抱著正要為了吃肯德基還是麥當勞大打出手的我和陳徹說，爺請伙計們吃飯。然后又抱起楊美麗，“吧唧”親了一口臉頰。楊美麗咽了口唾沫，紅著臉捂住“**現場”，吃驚地望著得了甲亢的姚飛。

　　然后仁兄說，小紅紅答應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她吃準我圖個新鮮勁挨不過，爺還偏不是。

　　不知過了多久，楊美麗說，好，雙喜臨門。真好。

　　{四}

　　你以為精彩即將上演，卻發現故事早已終結，親愛的，有什么比這更遺憾

　　一個星期以后，沈紅日被匿名檢舉。內容是，作風不檢。滅絕在校長辦公室說，小沈剛畢業年紀輕，又總是特別照顧一些后進生，確實容易和學生混成一片。

　　一直沉默站在門外偷聽的姚飛問，平凡，我是不是害了沈老師？

　　陳徹告訴過我，姚飛的英語一直很好，他就是為了多跟小老師接觸接觸。

　　我想了很久問，你們男生是不是在這個年齡段總是對成熟點的年輕女性充滿了好奇心。

　　陳徹摸摸我的頭，說，是，但是，姚飛是真的喜歡小老師，也許無關愛情。可現在誰也說不清了，他會永遠懷著愧疚，你不知道，愧疚是維持愛情最好的方式。

　　那么，愧疚是不是維持友情的最好方式呢。

　　如果是，我是不是會永遠記得，有一個女孩子，長得不算好看。討厭趙敏，感激過一個英語老師，拼命努力當課代表。偏偏不讓心尖上藏匿的少年得償所愿，親手毀掉自己的信仰與希望，以為無人知曉。還有一個男孩子，長得也不算好看。崇拜令狐沖，物理比化學好，最愛吃雞毛菜。年輕的時候愛慕一個比他大8歲的好老師，在他喝醉酒的時候會笑著調侃這段風花雪月的往事，眼角有晶瑩的淚。

　　97年的盛夏，跟隨班主任家訪的沈紅日，在那個四壁落拓的家中，應了怎樣的眼神或微笑，讓姚飛有生之年都不忘記蓬蓽生輝的美。恰逢這樣偏執，憤怒，委屈的少年時光。

　　此生再無天時地利人和的迷信。

　　沈紅日走后，沒有過任何消息。我和姚飛留在老班，陳徹和楊美麗則被分到一個后進班。

　　千禧年的迎新會上，舞臺上一張張年輕好看雀躍的臉。學校大慶，鼓勵準畢業班學子爭盡朝夕，為校榮光。

　　身后有人叫，我回過頭去，看見楊美麗日益消瘦的臉。

　　她坐在我身邊，語氣輕柔緩和，平凡，陳徹說高考過后，無論結果怎么樣，就要去深圳打拼，開一家小型網絡公司，他讓我問你愿意跟他去嗎？

　　我繼續看著表演接嘴到，他腦子被雷轟過了吧？你等下，姚飛也要上臺演唱呢。

　　身邊的人沒有回聲，我轉過頭去看著她，她說，你知道的，我根本念不進去。如果你不去，我會求他帶上我一起去外面看看，闖闖，或者真的有一番作為。

　　我冷笑，沈紅日在的時候，你每天都像打了雞血一樣努力。

　　楊美麗忽然笑了起來，說，你知道嗎平凡，陳徹說，你肯定以為我們在開玩笑。可我們是認真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向你證明。

　　深深看了我一眼就要走，我忽然拉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就算沒有人在意，就算恩將仇報，就算把良心喂狗吃，就算自己都唾棄自己，那也沒有關系，過去的，只有未來才能拯救。

　　她將目光垂注在已經上場擺弄麥克風的姚飛身上，說，平凡，無論如何謝謝你。在我最寂寞的時候，能夠這樣陪著我。我最大的遺憾，是我的未來，不能使你相信。有些事情我就是忍不住做了，那也只好不回頭了。你有你的錯過，我有我的失去，瞧，我們深深眷戀的青春，不過如此。

　　當然，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會親自把那個沒有時代感沒有發展觀的平凡妞從深棕色的軟翻椅上揪起來，大吼一句，跟著呀，你他媽非得這么對得起爹媽給的名嗎？

　　盡管我知道她會翻著白眼裝可憐地告訴我，怎么辦，我不敢。連楊美麗的一無所有都沒有，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怎么告訴辛苦在老家做活的父母，怎么告訴陳徹，我的少年，請你帶我走。

　　然后二十八歲的郝平凡會抱抱十年前的自己么。說一聲，對不起呀。我這樣辜負了你。

　　從那以后，到他們走之前，我都沒有試圖做過任何的挽留。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都有自己要做出的選擇。不盲從，因我不信。我送你的祝福，是希望你們不要輸得太慘。

　　歲月為證，十八歲的郝平凡親手推開了一次機遇，注定平凡一生。十八歲的姚飛站在臺上歇斯底里地唱著李克勤的《紅日》，淚流滿面，沒有人知道原因。

　　如一幀一幀的黑白無聲動畫，那些紛擾靜默的舊年時光，又像是女子皓腕下錯過的一朵朵藍蓮。

　　從此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五}

　　要不是你成雙去了天涯，我不會孤身留在海角

　　高考后，我在一所二流學校讀著三流專業。姚飛北上。

　　漸漸地，聯絡也少了。

　　我真的沒有想到，網絡的興起讓陳徹和楊美麗終于在深圳闖出來一片天地。而彼時的郝平凡，眉目沉靜，寡言微笑，看A市漁舟唱晚，吟賞煙霞，再不提夢想或愛情。

　　她會想起分別前的畢業旅行，在海南燒烤，吃海鮮，跳著蚩尤部落的舞。聽滅絕講天涯海角的傳說，然后各自全部違令。

　　豬尼說，天涯海角只能去一個地方，你們還年輕，不能把路走絕。

　　他們選在天涯拍了畢業照，晚上陳徹牽著她的手在海角遇見了所有人。于是，她又想起一句久遠的詩。

　　惟有別時今不忘，煙波疏雨過楓橋。

　　姚飛上大學后一直打聽沈紅日的去處，多年無果。終于放棄。后與某全球500強企業高層之女訂婚。

　　陳徹成為了娛樂界與財經界的新寵。

　　而楊美麗早已嫁作他人婦，會在工作后陪著孩子寫作業，看到似曾相識的英語題，她驚覺早已淡忘了少年模樣，卻耿耿于懷一個艷陽高照的晴天午后。

　　可這其中的種種辛酸，驚險，掙扎，憤怒，蛻變，都不是我再能看清明了的。

　　這太平盛世下，他們親手上演了一場兵荒馬亂的青春。原諒我并不作為任何一個主配角。幸好，這一生還這樣漫長。遠遠來得及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盡管可能無法與專業對口，

　　尋一個普通的良人，未必會在我十八歲之時多看上一眼。從此放心吃喝，終老凡間。

　　世事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如果不再計較還有哪些無法彌補的事，未說出口的秘密，散落天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