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
文/程浩
一
他不知道李德祥什么時候來的固鎮。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長成這幅模樣。他的懷疑首先是從自己的長相開始的。他的鼻子很挺,雙眼皮,這與從農田里遷徙到鎮上來的父母都不一樣,他像個少數民族的孩子。他無法質問旁人,更不能求證父母,事實就擺在鏡子里。
鏡子是誠實的,當一個人長久凝望一面鏡子,隱藏的秘密將以一本書的姿態顯現出來。他沒考慮過在那本書里,究竟是鎮上的私人生活史多,還是屬于他的人生哲學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李德祥就這么出現在了鏡子里。水銀似的鏡子泛起漣漪,蕩到了耳朵里,成了一句字正腔圓的北方普通話:“短碎發?”
他不知如何拒絕,可剪完之后,又有些失望。他設想過要剪什么樣的發型,兩側推平,其他適當剪短,兼具帥氣和清爽。他實在不愿承認鏡子里的形象是理想的,一口氣憋在心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心不在焉撩著額前的一縷發,對吳文說:“你看這個頭發怎么樣?”
吳文叼著一根煙正在洗手,呢噥地回道:“還行。”說著把手從池子里拎出來,往赤裸的上身上揩了一把,發現實在達不到干手的標準,又去蹭了褲子,笑嘻嘻道:“有點兒像公雞。”
李德祥站在他的背后,雙手扶住他的肩膀,盯住鏡子里的他。這時外面經過一輛送貨卡車,轟隆隆地軋過年久失修的柏油路面,干燥的夏天不放過任何一個揚起塵煙的機會,透過卷閘門看出去的視線瞬間烏煙瘴氣,他熱得煩躁。
李德祥用等待給他提供的服務沒有讓他覺得過意不去,小鎮賦予他這項權利。早有傳說李德祥不是什么好人,經過他的身影多半來去匆匆,招呼的笑容里全是勉強的神色。這個年輕的男人太怪異了,在小鎮人民眼里,他昂起的三角臉那樣白皙得驕傲著,實在不正常。他那一口和電視里演員一樣的口音有著天然的不可信任的性質。方圓十里,固鎮話才是普通話。無論怎么看,他都是不靠譜的。
不靠譜可以成為一個人的標簽。哪怕這個標簽的來源莫名其妙,只要一經確定,其他各個方面都會坐實。比如他的手藝和生活作風同樣不靠譜。再具體一些就是,他曾把北街王嬸的頭剪禿了一塊兒。傳說王嬸在發現了自己的悲劇后,二話不說抄起臺面上的剃刀,向斜倚在墻上的無框落地鏡狠狠砸去,接著一個挺身站在了鏡子的廢墟中,臉部微昂,渾然一副慷慨激揚的女英雄模樣。她背靠門口圍觀群眾的眼光大喝:你今天不賠我十倍的理發錢,我把你這兒砸個稀巴爛。
他沒有仔細探究過這些傳聞,事實上也無從考證。在他眼中,王嬸永遠是他最不喜歡的暗黃色方便面造型。
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他從很早就用一種非常隱蔽的方式觀察李德祥。他記得李德祥第一次出現的場景屬于十四歲那年。他半夜被尿憋醒,摸摸內褲,黏黏的,散出微腥甜膩的氣息。他迷迷糊糊覺得憋悶,掙扎著起身出門。九月的深夜畢竟不是仲夏夜,天上繁星一顆不少,地上卻無端多了幾顆露水。他神志不清靠在木門框上發呆——那時候家里還沒裝卷閘門,這是一個可以佐證時代足夠久遠的證據。
頭頂的月亮明晃晃的,灑在夏末豐腴的河灣里,像是太陽底下被揉碎的玻璃渣,一長條晃晃蕩蕩的亮。再靠近些,路上竟悄無聲息走著兩個人。靠他那側的人,他是知道的,姓李,母親警告過他不要去那個人的店理發。母親瞪著單眼皮的小眼睛說,小心把你剪成癩痢頭頭。另一個,他只覺得似曾相識。他目送兩人上了橋。當視線再度虛空的時候,他困極了,摸進房間沉沉睡去。
二
小鎮不大,只有南北兩條街,以東西中三座拱橋連接,中間隔著一條流向淮河的河灣。在狹小的空間里,他有大把的時間去回憶第一次遺精的晚上發生的事情,直到他十六歲的某一天,他才恍然大悟,吳文就是當晚的兩個主角之一。
他十六歲了。他一直在小鎮度日。在這兩年里面,他成為一個有美學原則的少年,穿衣看書結交朋友,一切都有自己的體系可循。直到某天,他突然感覺小鎮對他不那么寬容。他忘記從什么時候有了環繞小鎮走路的習慣。那并不是散步,他將自我抽離出腳下的路,并且采取一種觀察的態度,因此只是一種被稱作走路的行動。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具有十分高的警惕性,至少他意識到了小鎮這種矩形格局的逼仄。小鎮被群山圍住,到任何一條路的盡頭,他只能折返。就是這樣折返又折返的旅途中,他一次次以一種動態的方式重新遇見了那個夜晚的回憶。
兩人早已認識,對他來說,吳文是一個開服裝店的男人。而在吳文來看,他不過是鎮上常混跡于他店里蹭煙抽說廢話的普通小孩,僅此而已。
小鎮上人少,關系卻復雜得很。真要推算起來,他還得管吳文叫一聲表舅。表字是縮寫,要擴展開,需要用很多個表字才能準確表達兩人的關系。起先他并不知曉這層關系,在進一步接觸的那天傍晚,他作為一場戰斗的勝利者,被幾個大人押著從北街往南街走。吳文在橋北頭的店門口看見這個身材清瘦的少年一臉猙獰的樣子,少年只給他留了一個緊繃的背影就上了橋。再見他是一小時以后。少年的臉上掛著幾道傷,烏的紅的,天邊霞光紅得灼人,映出他滿臉可怖的喜慶。少年在橋北坐著,夏天晚風單薄氤氳,裹挾了水草的腥氣,沖他臉上混亂一氣,他失了平衡,差點往河灣里蹈去。吳文一個寒戰,失聲叫道:“王濤子!”
他的名字叫王濤,在小鎮方言里,孩子的名字后總是綴著一個“子”。熟的人叫他“濤子”,不那么熟的人叫他“王濤子”。
吳文的店向來關得早,只是這天,一切更顯異乎尋常。他站在衣服堆里,看著吳文的卷閘門越來越低,一腳踩下去,呲啦啦,屋外的紅光被生生地撕碎,瞬間化為烏有。屋內沒開燈,黑乎乎的空氣中發酵著一股子劣質皮革和化纖的味道,他之前沒怎么注意過,那天卻格外清楚。
他不像警惕小鎮一樣抗拒吳文。吳文是知道他和這個小鎮的區別的,事實上在那個傍晚之后,吳文知道的區別要多得多。他和吳文之間的一點理解是那時候他擁有的全部。理解是一扇門,他走進這扇門,丟掉了臉譜,只留下了一具真誠的身體橫躺在吳文的床上。吳文遞過來一支廉價的香煙,兩個人像平等的成年人一樣沉默抽煙,他瞬間就享有了一種成年人的待遇。
三
關系總是自然而然建立的。你來我往,那就熟了。小鎮上的人沒有那么多心思去探究憑空出現的關系背后的深層心理原因,即使是當事人,也是一個念頭閃過,無從考量。本著這樣的原則,他在第三次去李德祥的店里剪頭發的時候,問了李德祥一個兼有浪漫氣息和窺探欲望的問題:“你怎么到這個地方來了呢?”
李德祥說:“我是一個沒故鄉的人,風往哪兒吹,我就到落在哪兒。”
話音剛落,吳文就走了進來。他不再說話。
服裝店在理發店的隔壁,來人買衣服卻總從理發店喊出來這個吳老板。吳文在李德祥的店里的時候,不常和他說話。每次他來剪頭發或者閑坐,吳文幾乎不和他搭腔,這和在服裝店里間臥房里的吳文判若兩人。然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竟和吳文一樣,長在了李德祥的店里。從那以后,他多少有點疏遠吳文。比如他很少再去吳文的店里和他單獨理解。反而愿意陪李德祥包車去遙遠的縣城進貨。要是沒有開車的司機,一切就更完美了。
他沒有想過自己為何要接近李德祥。也許是因為李德祥手臂上另類的的青色文身與小鎮格格不入,靠近他,就能實現兩街三橋范圍內的遺世獨立。在緊貼李德祥昂起的三角臉時,他不必費盡心機去討好小鎮獲得認同與寬容。
無論如何,他在一個清晨溜出了門,孤身去赴一個進城的約。陌生的司機不聲不響,如同窗外他看了十六年的山一樣,永恒得讓人乏味,他困了,張大了嘴巴連打了三個哈欠,李德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暗示他把頭靠在自己身上。他的頭接觸到李德祥肩膀的剎那,心里生出了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念頭:肩膀真硌人。他偷偷抬頭看了看李德祥,他太瘦了,腮上一點肉都沒有,顴骨到頜骨的線條在背陰路段的黯淡光線下像個來路不明的魔鬼。
李德祥無意中斷他對自己身體形狀的體會,而事實上兩人沉默的姿勢一直處在一種微妙的變化中,車子翻了幾個山頭后,他已經趴在了李德祥的腿上,李德祥用手護住他的腰,避免下滑。他睡不著了,猛地想到也許剛才的睡意只是某種劇情需要的心理暗示。他的手貼緊了李德祥的腿,盡管隔著一層薄薄的褲子,他依然能感受所有關于李德祥的腿的詳情,甚至掌握了那雙纖瘦卻不失結實的大腿上汗毛的走向。這種秘密感讓他很興奮,轉而卻燒成了失落。他突然害怕這種縱容是對方對他年幼無忌的確鑿。他不禁意圖采取一種行而有效的方式來試探,比如,撫摸。
手長了腳,汗毛的走向也由意志決定。他裝模作樣抬起頭看了一下男人,遭遇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事情變得明朗,他順勢繼續躺了下去,兩個人的姿勢已經由對峙變成了合作,而他也明白了李德祥的意義所在。
夏天的日光是多么毒辣,夏天的日光又是那么短暫。小鎮遠離之后又靠近了,正如他靠近了李德祥神秘莫測的神情,又要遠離了。不經意間月亮已經升起來,那天應該是十五或者十六,否則月亮是不會圓得如此周正。只是有點昏黃,他不十分喜歡。畢竟是和十四歲那年某個晚上的月亮不一樣。
四
他是從北街王嬸的嘴里知道出事的,當然王嬸并沒有告訴他。王嬸和母親突然壓低聲音的談話,反而使得事情凸顯出詭異的內容。他心不在焉,六神無主。一眼望去,街上行人的身影變成一條條白花花的大腿,來來去去十分可疑。他對母親說要去北街買點東西,語氣虛得很。在王嬸面前,母親忙著成為一個合乎禮儀的小鎮婦女,敷衍點了頭算是同意。
醫院里本沒有什么認識的人,進去之后卻遭遇了鎮上最相熟的人。他突如其來地惡心吳文杵在眼前,卻猝不及防在吳文的眼里撞見自己滿臉的張皇。他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釘在了原地,前進不得,又后退不得。像一個在劫難逃的罪犯,此刻他無比希望擁有一孔黑暗洞穴用以藏身。
他卻只能在手術室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問:“他怎么搞的?”
吳文說:“早上出去沒關門,不知道哪個小畜生偷偷進去把墻上的大鏡子架到里屋門上面,他一推門,整面鏡子就掉下來砸到他頭上,臉都劃開完了。”
“現在怎么樣了?”
“不清楚,醫生說就怕扎到眼睛。”
鎮上的電壓總在晚上出問題,反應在每一盞燈上。眼前的掛在手術室門上的指示燈也不例外,一明一暗,以相當高的頻率發出呲呲的聲音。一排低瓦數的白熾燈照在兩壁的瓷磚上,把年久發黃的白色映的愈發陳舊。醫院走廊上再沒有旁人。
李德祥被護士扶著出來的時候,臉上身上貼滿了白紗。李德祥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寫滿若即若離的神秘,它在這一刻是無力而蒼白的,掃過他的時候,他為那種未曾見過的清冷感到心驚。
在病房里,李德祥躺在床上,像一具不動聲色的死尸。他有些害怕,不敢走近,血液和消毒水的氣味卻不放過他。窗外的月亮照進來,照碎了李德祥一臉的痛苦,場景變得滯重而詭吊。
當晚他跟著吳文去了服裝店。卷閘門在黑暗中拉上拉下的聲音如同一把鋒利的剃須刀。吳文急不可耐把他推倒在了衣服堆里,他把頭埋進了這些從城市批發市場進來的廉價衣服中。鼻子里血液和消毒水的味道還沒退去,又新增了其他的尖銳的具有工業屬性的味道。一時間他不知所措,他忽然產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錯覺,他也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
吳文扭動著身體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他?”
他咬著牙:“不!”
吳文抓緊他肩膀上的一塊肌肉,說:“對,那種人,不值得。”
“哪種人?”
“來路不明的人。”
“那你們發生過什么嗎?”
“你說呢?”
他猛地推開吳文,一股氣在體內亂竄,沖到頭頂又往下沖,在肩膀高度的時候全部右轉沖進了五只手指,他一個邪勁,把黑暗中隨手摸到的煙灰缸朝對面墻壁砸去。咣。玻璃裂開的聲音。卻只有煙頭散落在兩人赤裸的小腿上。
五
日子還是這樣往前走的,像流水一樣,不動則死。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小鎮上一條無所事事的土狗。
李德祥的傷好了點,臉上一個個紅色突起的疤卻沒下去。他問李德祥要是毀容了怎么辦。
李德祥習慣性神秘地笑笑,不置一詞。他被李德祥的笑搓竄出一股無名火,看了一眼鏡子就離開了。
不久以后,鎮上多出了一個傳說,李德祥和吳文做過不可告人的事情。這個秘密本身就是有邏輯錯誤的,既然不可告人,怎么會口耳相傳?然而在很短的時間里,這個有邏輯錯誤的秘密就從鎮上的少年們嘴里流放了出來,躺在黑紅臉龐的婦女們的舌頭根里,再之后,李德祥就徹底被孤立了。
李德祥離開固鎮的時候,在南街停了一下。他猶豫了幾秒鐘,還是走到了李德祥的面前。他的疤已經淡了一些,仔細看卻還是能看出密密麻麻的針孔的。這張臉已經十分丑了,他失去了任何靠近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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