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越軌

　　越軌

　　文/應頌祺

　　一

　　和風被警察叫去的時候，看到的是這樣一幕：漂亮高挑的女人死在街角垃圾桶的后面，被厚重妝容遮蓋的臉上還殘留著死前最后一抹驚恐。血順著凹槽朝街邊流去——也正是這樣，才終于在半個小時前引起了過路人的注意。死人和鮮血的氣味與垃圾桶里腐爛的香蕉、前夜油膩的飯餐味道混合在一起，發出一股讓人難以冷靜的惡臭。和風一下子捂著嘴干嘔起來。年輕的小警察面帶理解的看著他，稍作調查后便把他放回了家。

　　當和風回到家時，為葉藍做了他的飯而感到意外。葉藍笑了笑，對他說：“我每晚都做你的飯，你不回來，我就給樓下那個拾破爛兒的流浪漢送下去。”

　　和風勉強笑了笑，但溫和而清淡的飯餐香著實將剛才的驚嚇與惡心一掃而空。他已經很久沒有和葉藍吃飯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葉藍開始喜歡這么清淡的口味，但他抿一口粥，并不敢問。葉藍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把綠油油的西芹葉子夾進他碗里，叮囑他多吃些。和風的筷子有些微的抖動，依然顯出沒什么事的樣子。

　　“原來住在我們家樓上的那個女人……死了，葉藍你聽說沒？”

　　“沒聽說啊。”葉藍顯出茫然的樣子，卻沒有驚詫或者恐慌。和風并不覺得奇怪，她性格一向如此，好像從不能被什么事情觸動。和風已經不記得葉藍曾經有過情緒失控的時候了。或許只有他們結婚之前的一段日子，葉藍的眼角才顯出那么一點難以自禁的喜意。

　　女人死去的身影始終徘徊在和風的腦海里，像一條毒蛇，從他這些年從未消散的恐懼里升騰而起，一把纏住腦海中糾結不清的愧意。他這樣想著，不由得抱緊了身旁的葉藍。葉藍似乎已經睡熟了，但和風忽然發現，他竟然再次在葉藍身上找到了當年令他安心與向往的溫暖。他抱的更緊了一些，這令和風心里那條囂張的毒蛇收起蛇信子，逐漸安靜下來。

　　和風推開門的時候，家里的掛墻大電視正播放著社會新聞，連續幾天美麗女郎慘死街角的消息讓女主播的表情亦顯得慌張而壓抑。和風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了。葉藍似乎并沒注意新聞，在廚房里安靜的包著餃子。和風瞇著眼看著葉藍，心里升騰起一陣輕薄卻清晰的懷疑。愧意卻在一瞬間翻滾而來了。毒蛇盤在他的內臟間隙，一口口吃掉了和風心里的念頭。他只好走進廚房朝葉藍笑笑，壓下從喉嚨破土而出的穢物與話語。

　　和風把粘膩的肉餡滿滿地塞進面皮里，像是堵住了這個房子里不知什么時候留下的空洞。他想了一會兒，還是朝葉藍開了口。

　　“你看新聞了嗎？原來我們倆的那個大學同學，安茹，也被殺了。剛才她老公，就是于亮打電話來，請我們去后天的葬禮。”

　　“好。”葉藍永遠是一副好像早就知道的樣子。她甚至還笑了笑，伸出手將和風手里的餃子邊兒捏緊了，責怪他不用心。

　　和風知道葉藍信教，一向將生死浮沉看得極淡。但他不明白，這接二連三而來的死訊為何依然無法觸動她的心。畢竟，即使于她而言，這亦都是曾經相識交好的人。他不敢確定，這究竟是因為葉藍的心已經變得更加死氣沉沉，還是她積攢的惡意讓她對這一切悲劇還帶著一絲嘲諷。他開始有些害怕了。他好像看到這些天一直折磨著自己的毒蛇從葉藍的身體里發著藍光，朝他溫柔的笑著。

　　整齊排列在面板里的餃子像一排排經過訓練的士兵，朝和風豎著槍，揮馬執鞭而來。

　　二

　　葬禮比想象中更加讓人感到悲傷。新聞記者擠在門口，試圖從真情假意哭著的人們嘴里套出今天將要上交的稿件。人很多，哭泣實實在在變成了一場儀式。

　　于亮站在臺上，聲淚俱下地朗誦著前晚趕出來的告別詞。葉藍和和風上前的時候，看到安茹躺在棺材里，血早已被擦干凈了。蒼白蒼白的面頰泛著光，看起來竟比平日更漂亮些。葉藍感覺到，和風挽著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眼眶里也漾著努力忍住的淚水。她笑了笑，好像終于為自己正了名一樣欣慰。于亮同他們擁抱。

　　沒有神父，沒有祈禱，也就沒有告別。在葉藍眼里，這場婚禮像一場鬧劇，像主角這么多年的惡端終于遭到了報應。甚至，連于亮的眼淚也顯得這樣不真實。而悼念的人們，都像是這場鬧劇的觀眾，人人為得到這個機會親眼看安茹下地獄而感到高興。

　　她甚至沒有機會懺悔與贖罪，葉藍想。這是一個多么可憐的姑娘啊，她的親人們，親自斷送了把她送上天堂的最后一個機會。

　　超市里，地鐵上，街坊間。葉藍到處都可以聽到關于最近連環殺人案的消息。有時候，葉藍也會適時地表現出驚恐與懼意。人們的話語間充滿了焦慮不安，因為沒有人不曾作惡。人們懼怕，躲避，慌張，因為害怕報應的神靈很快就會到來。他們不知道上帝在哪，也就不知道哪里有寬恕，哪里有救贖。于是，他們永遠生活在恐慌里，他們永遠找不到內心的寧靜。

　　在所有人眼中，她依然沿著每天的生活軌跡，是一個沒有孩子的，安分守己的家庭主婦。只是，和風卻常常回家了。曾經，葉藍從未打過一個電話催和風回家，而今，也就從沒一句話問過和風為何開始常常回來。她只是笑的更加安心滿足了。

　　她還是常常祈禱，并不避諱和風在場。但和風卻總躲避她祈禱的場面。他不確定是否因為自己覺得愧對葉藍而不敢面對葉藍心中的上帝，致使他在葉藍祈禱的時候，從無法感知上帝的存在。相反的，他莫名其妙的隱隱看見葉藍身邊一條長滿花紋的大毒蛇，裹著黑色的霧氣乘風而來，一瞬間，化為邪惡的撒旦。

　　像是一場電影一樣，和風覺得，高潮似乎快要來臨了。這些女人的死不會是巧合，他想。他不敢懷疑葉藍，更不敢懷疑自己。最讓他困惑不安的是，導致這接二連三死亡的，是否都是源自他對她們的愛。

　　他一向知道，愛將會成為最無法被寬恕的兇器。是的，他愛她們，每一個都愛。她們是不一樣的，卻都毫無二致地在他身邊。這令他感到滿足。剛開始，他覺得女人與他淺薄的關系甚至無法觸及他的淚水。但慢慢地，她們開始走入他的內心，他更珍惜的人也開始步入死亡的深淵。他真真切切的害怕了。甚至于晚上抱緊葉藍的時候，他都擔心第二天早上，擁抱的將是一個尸體。他為這些年錯過了那么多夜與葉藍擁抱的機會而感到后悔。

　　毒液已經漫及他的身體，開始走向他的心臟。他有預感，很快，他就將迎來那個或許會將他徹底擊倒的最終章。

　　三

　　我是他最愛的人，葉藍想。我已經完成了所有的救贖，只差走向上帝的懷抱。

　　和風剛把鑰匙插進門鎖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察覺什么事情不對勁了。玄關的拖鞋已經擺放的很整齊，令人感受到葉藍所帶來的安心的氣息。但很快的，和風聞到那一股這些天再熟悉不過的血腥味。他忍不住顫抖，但顫抖不能阻止他的雙腿將他帶入毒蛇的洞穴。

　　葉藍橫躺在臥室的地板上，血順著舊藍色禮裙躺下來，化成木地板上一塊看不清晰的黑漬。和風的眼淚直愣愣地留下來，把凝固的血液混出了鮮紅的顏色。他蹲下來，將握在葉藍手中的黑色本子奪了過來。他隱隱的覺得，這像是一本審判書。

　　雪白色的紙張上，被紅筆劃去的名字清晰可見。林嘉、安茹、青苑……還有葉藍。血腥的字跡讓他長久以來的恐懼更加變本加厲，撲面而來。毒蛇啪的一聲，從他心里消失了。但那些深入骨髓的毒液卻像是他對所有女人的愛一樣，綿綿長長，經久不衰。

　　在那些不知是審判還是救贖的名字最后，有一行黑色的清秀字跡。和風看著它們，想起了大學時候同樣清秀安靜的葉藍。那時候，葉藍的內斂與光華中，并沒有令人恐慌的執念。她僅僅是一個像白色絹花一樣的姑娘，她的安靜里，從不帶給和風壓抑。但這些年來，隨著他的愛不斷被分割成很多份，葉藍開始變了。他們像朝夕相處的陌生人，他再也找不到她，她再也找不到他。

　　我想，你最愛的是我。所以，我選擇在最后死去。我將要去往上帝的懷抱了，這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情。主將保佑你，我的愛人。阿門。

　　和風抱緊了本子，緩緩地躺在了地上。而他的靈魂，被巨大的震撼，從肉體上撞擊下來。靈魂坐起來，無所事事如同這個荒蕪的夏日，穿透不銹鋼的門板，走入了地下鐵。

　　葉藍為何要殺她們呢？這一切的的一切，都像是中空的漩渦，只有旋轉與向下拖拽的力量，看不出理由。驅魔者，驅魔者本身就是靈魂出竅的人吶。他們靈魂出竅，以換取更多人對生命終極的頓悟么？巨獸與毒蛇，究竟誰更接近上帝的背面呢？

　　和風低頭，看到電梯下面，黑壓壓的人群正在等著地鐵。他們拎著公文包，夾塞著報紙，等待自動門的開啟。下車、上車。人群被自己推入到地鐵的無數入口之中，像是涌入更廣袤的規則之中。

　　而這樣的規則，是否與葉藍的規則背道而馳呢。

　　四

　　天蒙蒙亮的時候，葉藍聽見和風躡手躡腳地開了門，躺在她身邊，不敢奪取一點兒被子的邊角。但同以往的每一天一樣，葉藍裝作睡得更沉了。和風顯然沒有絲毫懷疑，放心地很快發出鼾聲，直到手機叫醒鈴聲像催命一樣拼命尖叫起來。和風猛的從夢里清醒，好幾十秒才緩過神來，急忙跳下了床。葉藍閉著眼睛，聽著他換衣服、打領帶、刷牙、撒尿。當關門聲終于哐地響起時，葉藍才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

　　葉藍把落地窗厚重的窗簾拉開，蓄勢待發的陽光一瞬間撲面而來。她好像一點兒也沒有反感刺眼的亮光，倒是抬起頭，直視被照射得發白的云朵。她穿過整齊潔凈的臥室、書房，走下樓梯到那間寬敞的廚房里想給自己煎一個蛋。蛋液在玻璃碗里被不斷攪動時，葉藍手一松，碗便啪地碎成了很多瓣花朵。她一怔，緩緩地蹲到了地上。

　　葉藍挑了一件舊藍色的單肩小禮裙，那是幾年前葉藍生日的時候，和風送給她的禮物。她很喜歡這條裙子，和風了解她的性子，挑了一件布料柔和舒適，顏色又低調耐看的。葉藍穿上裙子，便想起在大學剛認識和風的時候。那時，他追她追的要死，全校人都笑和風偏偏喜歡她這個高傲不知趣的北方姑娘，但和風不屑一顧，一直對她很好。畢業那年，葉藍過生日，和風大冬天的，從在南方的家鄉給葉藍帶回來一大束鮮紅色的玫瑰花。路上有兩天了，不知和風用了什么法子，讓玫瑰花看起來比剛摘下來更嬌艷欲滴。后來，葉藍就跟和風一起回到了這個冬天不會落葉的城市。葉藍想著，忍不住收起眼底黑黝黝的顏色，開始露出一點點情不自禁的笑容。

　　但和風已經好幾年都不記得她的生日了。葉藍從沒生過氣，也不提醒他。她這樣想，我不過生日，時間也就不會追著我跑，我也就還能是年輕的模樣。

　　葉藍穿著裙子，將家里擦拭一遍，洗了和風有著淡淡香水味的襯衣，又小憩一會兒。這像葉藍的每一天一樣尋常，但她睡著的時候，眉毛微微皺起來像一團毛毛蟲，呼吸亦急促起來，把空氣攪亂了。

　　超市人很多，葉藍不喜歡擠在人堆里，挑了一些時令蔬菜和一把銳利的小水果刀就走了。她算好了時間，略微匆忙的趕回家，做了幾個和風愛吃的家常菜。和風很少回家吃，但葉藍好像已經確悉和風一定會回家，把菜放進屜鍋里保溫，又擺好碗筷，讓整個家顯出一副等待的姿態。

　　葉藍從床頭柜的第二個抽屜里找到了那個黑色的本子，用紅筆劃掉了第一個名字。葉藍的心里面，像被一條毒蛇纏繞著，它吐著蛇信子，把毒液涂在砰砰跳動的心臟里。剛開始的時候，這樣的感覺讓葉藍感到恐懼。她冥冥中覺得，這會讓她長時間以來依賴、信任并且向往的救贖難以實現了。但慢慢地，她開始對這樣的感覺著迷了。毒蛇緊緊地纏繞與跟隨，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內心藏著邪惡秘密的少女。她好像在自己心里變得美麗了。只是她也無法確定，這是因為懲罰，還是來自救贖。

　　葉藍把本子重新放回柜子里。那個被劃掉的名字，充斥著她眼前的整個房間。她明白，撒旦正在指示著，令她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