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假面

　　假面

　　文/王珊

　　昏黃燈光在公交車的顛簸中搖搖晃晃，透明的吊環在沉默的空氣里索然地擺動著，微微地折出些許疲憊的光。天色依舊是太早。蘇曉把右臉貼在窗上，斜著眼窗外的天。空調呼呼地吹著，吹得玻璃有些涼。蘇曉覺得臉有些刺。

　　天空還是灰紫色的，顯出一種真正破曉前靜謐的羞色，浸透了整個城市。蘇曉的臉上仍殘留著昨夜的痕跡，兩個不大不小的黑眼圈掛在眼周，看上去像是有些狼狽。“真是可惡…”蘇曉低低地咒著，心里盤算著還有多少的作業還沒有趕完。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或許只能尋個借口暫時推脫一下了。

　　蘇曉實在是太累了，只是眨了眨酸澀的眼，意識已經模糊。搖擺的吊環逐漸化為一個遙遠的點，消失在目光的最遠處。

　　蘇曉醒過來的時候，車廂已經擁擠。公交車像一只吃得太飽的動物，在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行著，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蘇曉覺得空氣有些熱而稀薄，是二氧化碳太過沉重么。她看到男女們面無表情地互相擁擠著，明明不想靠得那么近，卻不得不以一種曖昧的姿勢站立著，只能在極短暫的時刻微微皺眉。

　　蘇曉莫名地覺得厭惡。這樣的情形，每天每天地重復，她知道不止她一個人厭倦這個城市的淡薄空氣。只是沒有理由離去，只能帶著假面假裝熱愛。

　　就像沒有一個推脫的借口而已。

　　“乘客們……”售票員伸出小旗，汽車緩緩停下。人像是從牢獄里釋放的囚犯，帶著復雜的歡欣逃下車去。到站的蘇曉也隨著人潮涌下了車。

　　蘇曉看了看手表。快要遲到了。她不得不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在惺忪的街道間穿梭。

　　“咦——你這是去上課么？”

　　“是啊。”蘇曉并沒有扭頭看說話的人。

　　“這大熱天的，學生也不容易。”他跟上蘇曉的步伐。

　　“是啊。還得上課呢。”蘇曉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她已經能看到學校模糊的輪廓了。

　　“你是什么學校的，孩子？”

　　蘇曉終于回頭看他。

　　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穿著一身寬松的T裇與短褲，用一種關切好奇的眼神看她。

　　“A校。”

　　“噢。那可是個不錯的學校啊。可不像有些學校，上次我看到一對小情侶，真是……不懂得回避么？”

　　“恩……”蘇曉放慢腳步，聽這個和藹的老頭絮絮叨叨地講著話。

　　眼前的綠燈悄無聲息地跳轉。一枚紅燈。

　　“唉——小心。”老頭伸手一把勾住了蘇曉的肩膀，親昵地拍拍。

　　蘇曉看到一個行人走過，撐一把血紅色的傘。

　　她的眼皮突然重重地，毫無征兆地跳起來。心里漏跳一拍。

　　蘇曉不甚自然地動了動肩膀，扭身逃出老頭的臂彎，在幾步之外站定。她偷偷地看老頭的神情，竟然仍是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朝她微微笑。但是蘇曉卻覺得這笑總是不自然，帶著一種隱忍的貪婪。

　　他走過來了。

　　蘇曉慢慢遠離。

　　“怎么了？”蘇曉搖頭。

　　她是不是該像電視劇里英勇的主角，飛出一腳。真是，可笑啊。怎么會到這種地步。

　　“這是A校的校徽？好像不是這個模樣嘛。”

　　老頭笑笑。一伸手往蘇曉胸前捏去。

　　“是吧。”蘇曉看到自己校服左胸上的學校標志鼓了起來。隔著衣服她都能感到那雙蒼老的手底下隱藏的蠢蠢欲動的欲望。

　　真惡心呢。蘇曉胃里泛出一股酸溜溜的氣味，涼颼颼地往喉嚨口冒。

　　蘇曉一把揮開那老頭作惡的手。

　　“做什么呢你！惡心。”

　　“呵呵……人都避免不了有欲望。避著旁人就好。”還是和藹的笑。卻像是嘲笑一般。

　　“哼！”蘇曉連一句話都不愿說了。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要把他的丑惡嘴臉刻下來在地獄里焚燒似的。

　　蘇曉又站遠了一些。老頭卻不依不饒地貼近她。

　　真是……可惡的人啊。他為什么要這樣。可是我又在怕什么。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啊。況且，我知道你在，為什么你不來救我。偏偏像個怕光的吸血鬼，躲在暗處看我的不幸。

　　其實都一樣懦弱。

　　蘇曉直愣愣地盯著帆布鞋上粉色的花兒。

　　它是在顫抖么。

　　“滾開！我打110了！”蘇曉的聲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

　　老頭走開了。回頭對她冷笑。

　　蘇曉茫茫然地看著腳尖，抬腿便想過馬路。突然右手被人拉住，蘇曉一驚，伸手甩開了身后的手臂。

　　“恩……曉曉，紅燈！”

　　蘇曉抬頭。是蔡瑾。她今天帶了一把紅色的傘，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鮮艷。

　　“……對不起。”蔡瑾扭過頭。

　　蘇曉對著她眨眨干澀的雙眼，擠出一個笑，“怎么啦？一大早見我就這副模樣。走吧，遲到了。”

　　“……不……啊，沒什么。走吧。”蔡瑾勾住蘇曉的臂，像在往日校園里一樣親密。

　　可是為什么。蘇曉的嘴里變得腥甜而苦澀。紅色傘沿再不能同時容下兩人的身影。

　　我們都是膽小鬼。只會用假面保護自己而已。

　　回家的時候，天已經變成了絳紅色。蘇曉瞇起眼，站在黃昏的車站，望遠處層疊的云。明亮的紅黃色把藍白色的云偽裝成了太陽的附庸，在天際游弋。太陽在云后的影狀，顯得柔和而動人。

　　一陣汽車的熱氣襲來，遮蔽住了光。蘇曉慌忙上了車。日暮時分，車比早晨更擠。車門闔上的時候，發出吱吱的聲音，車里完全到達了飽和狀態。蘇曉的胃被某人的書包頂得生疼，胃里火辣辣地灼燒著，像是一口吞下了幾把辣椒。她想毫不客氣地推搡一把，恍然想起早晨的公交車，不禁苦笑。原來自己也早就是那些男女之一了。

　　蘇曉斜了斜身子，想讓自己站得更自在一些。

　　一瞬之間，蘇曉看到了一只黝黑而青筋暴露的手在人的叢林里穿梭。顯然，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最終，它穿過一只藍色書包，擁住了一段纖細的腰肢。蘇曉的杏眼睜得極大，幾乎要叫喊出來。慌亂之中，她沿著藍色書包往上看。透過重重的人影，她看到，那是班級里一個極為寡言的女孩子。她的臉因為驚恐與憤怒而已經變得稍稍有些扭曲而泛紅。身體卻僵硬得像一段樹樁，定定地像扎了根。

　　蘇曉還是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假裝沒有看到這一切，扭過身看窗外的景色。蘇曉閉上眼，也許她知道我在看她啊。為什么不去幫她啊。你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

　　對不起。蘇曉對著面前的空氣，輕輕地說。

　　她仰頭，強迫自己看遠處的日落。紅黃色的云朵已經消失不見，太陽變得極為紅艷，躺在地平線上像一個會發光的咸蛋，刺得蘇曉的眼睛簌簌地落下淚來。

　　蘇曉在找紙巾的時候，猛然想起以前自己最喜歡的一句話。還記得當時對自己的深信不疑。

　　“世上有兩樣東西不可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

　　恭喜你，蘇曉。

　　你終于也戴上了假面。

　　蘇曉的淚落得更兇了，落在黑色的書包上，洇出一朵又一朵苦澀，

　　而公交車在路上繼續蹣跚著，消失在洪荒的云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