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心怡
{一}
故事發生在缶城,年歲不詳。缶城很小,可那時候律法嚴苛,隔幾個月,缶城的草民們就可以到菜市看殺頭。不管是苦命忠良還是江洋大盜,滿門抄斬還是梟首示眾,缶城的殺頭,都是先在市場前一根木柱頂上貼張告示,法場就在木柱邊。這木柱,旁邊賣字畫的學究說這是“誹謗之木”,缶城人聽不懂。倒是有一次殺頭,學究跑得慢了,看熱鬧的人早就從四面八方擁過來,霎時間人山人海,掛字畫的架子四周已是水泄不通。老先生抖著山羊胡子,兩手顫巍巍護著攤位,退是退不出,倒給人群推推搡搡,離刑臺越來越近。劊子手舉刀。
“嚓!”
犯人脖子里的血濺了一紙。山羊胡子抖得更加厲害了:“——他奈奈的……”
“——好!”
震耳欲聾的叫好聲,把老學究難得的罵聲淹沒了個一干二凈。
這就是缶城的娛樂,那陣勢,比看戲還熱鬧。那時缶城人還不用留辮子,故而殺起來越發利落好看。扯遠了。說到缶城的殺頭,就要說曹九九的酒。每次殺頭都貼告示,識字的人又不多,可每次還是來這么多人,一半是靠衙役扯著公鴨嗓子念給大家聽,一半是靠了曹九九這小娘。
{二}
曹九九家在缶城開了好久的酒肆,往上數十八代,曹家都是釀酒行家。起先曹家的祖傳手藝傳男不傳女,到了九九卻是個獨生女兒,無可奈何,只得破例。這事一定,就有傳說九九天賦異稟,出生時滿室酒香,將來必定勝過她爹。
然而九九的酒釀成了,那滋味卻一點也不如她爹的味道濃烈,眾人失望了,都道:“釀酒是男人的事,女的,還是差了點!”
九九十四歲的時候爹死了,曹家酒肆的生意立時冷清。好像那酒確實不夠味。長凳上也只有幾個熟客坐著,年輕人大抵是不愛的。九九天賦異稟的故事也成了笑話。客人少了,稅捐卻一月比一月多,漸漸有些支撐不住。甚至有人勸九九把酒肆賣了嫁人算了。
直到鐘二爺在缶城出現。
鐘二爺,《缶城縣志》上說姓鐘名葵,是缶城刀最快的劊子手。他本是瑟縣人,二十多歲時候到了缶城,做了劊子手。雖是做這樣的營生,個子卻非常瘦小,甚至瘦弱,頭上永遠戴著一個兇神惡煞的鐘馗面具,只露出鼻子以下小半張臉,沒有蓄須。
普通劊子手砍頭都要脫衣服,脫到只剩下一條短褲,亮出一身橫練的肌肉,咕咚咕咚喝酒。二逼劊子手再含上一口迎著太陽往刀上噴去,等雨點似的酒撒在刀上,犯人早已嚇得屎尿俱下。那刀卻并不見得因此就變鋒利了。一刀下去,人頭落地,已是幸事。刀鈍手慢,痛得犯人哇哇大叫而不死,掃興之極。相比之下,鐘二爺從不脫衣服——因為血并不會濺在他的身上,不,根本沒有血濺出來。他也從不在法場上喝酒,更不會在刀上噴酒星子。也只有他才戴鐘馗面具,為了驅鬼。
因為鐘二爺的刀下只有鬼,沒有人。
{三}
鐘二爺真的不喝酒么?
不。
他喝。在曹家酒肆喝。只有在干活之前,才在曹家酒肆喝。
他總在巳時過半的時候進門。左腳剛在門檻里落地,酒肆里就鴉雀無聲。獨曹九九旁若無人,盈盈從后院走到前面來,手里拿一個小酒壇,親手一碗碗倒給他。也只有鐘二爺才有此殊榮。曹九九的腰是春風里的柳枝斜欹。鐘二爺卻既不摘面具,也不說話,只是喝,似一尊泥羅漢,實在讓眾人心里暗呼可惜。碗里的飲干了,九九再倒滿。酒肆里靜得只聽得到他大口喝酒的聲音。眾人早看得呆了。喝畢,他站起身,撒下一把銅錢,大踏步走出去。過了好一會兒,酒肆里的人才醒過神,趕緊地往外擁。九九也往酒肆門口一站,兩手一叉腰,脆生生的嗓子一喊:“鐘二爺又來喝酒啦!”這一喊比什么告示都有用,缶城人立時知道又有殺頭看了,一窩蜂就往法場邊上涌。
缶城人心中都有個疑問:是不是因為喝了曹九九的酒,鐘二爺的刀才那么快?
有人說未必見得。老王家的窩囊廢也在那里喝,可現在連只雞都不敢殺。
也曾有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說:鐘二爺是不忍心殺頭,要醉了忘了才肯動手。現在的朝廷,不就是濫殺無辜么!后來這少年再也沒人見過。
還有人說鐘二爺看上的不是曹九九的酒,而是曹九九。
沒有人敢去問鐘二爺本人。偶爾有人沖他身后喊一聲:“鐘二爺,又去找酒喝啊?”鐘二爺都是理也不理。
雖然鐘二爺不加理睬,“鐘二爺的刀,曹九九的腰”這話卻在缶城的大街小巷里不脛而走。作為鐘二爺唯一青眼的酒肆,曹九九的生意終于起死回生,紅火了二十年,直到她纖腰不再才宣告終結。
不過有一次鐘二爺沒去曹九九那兒。
那也是鐘二爺二十多歲時候。他剛剛出名,就撞上缶城一件盛事。缶城有位員外,編了本什么書,犯了事,落了個滿門抄斬。那員外家是缶城第一大族,詩禮傳家,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一個親戚還在朝里做官。這本是極好看的事情,可是恰好鐘二爺的娘死了,跑到瑟縣去奔喪。缶城人聽說二爺輪休,都不干了——要知道缶城這么大點地,這么多人口,幾百年才出一次滿門抄斬。于是紛紛去找縣太爺鬧。別的劊子手也覺得這活太累,樂得讓鐘二爺全擔下來。缶城縣太爺無法,只好再去瑟縣好說歹說,詛咒發誓,把鐘二爺請了回來。
鐘二爺回來的時候還穿著白麻喪服。臉上鐘馗面具依舊,看不出悲傷。到了日子,鐘二爺又走到曹家酒肆門口,并不急著進去,而是站在那兒看時辰。
這一站便站出了事情。
這就要說說曹家酒肆的位置了。酒肆離縣衙極近,門前的路,就是每次游街必經的道路。那一次,縣太爺禁止草民們看游街,非常奇怪。十幾個扛著刀槍棍棒的差役,押著五十多個系成一串的老小,在光禿禿的大街上走著,不知是游給誰看。
鐘二爺站在酒肆門口的時候,那隊人正好打街口走過來。就在擦肩而過的剎那,鐘二爺警覺地乜眼往那群人中一望,也就是同時,隊伍里一個人低頭向他腰間撞了過來。
鐘二爺身上沒有帶刀。
撞來的是犯人中的一個。蓬頭垢面,穿著一樣的囚服,卻因為體型粗笨,顯得非常緊巴。明明戴著枷,又和其他人串成一串,那驚人的蠻力連差役都沒能攔住,還將系成一串的幾個同案犯帶了個嘴啃泥。那人直接撞在鐘二爺腳邊,不顧身上枷鎖就往地上磕頭。等抬起頭時候,鐘二爺才看出原來是個婦人,身體也不是肥胖,而明顯是身懷六甲,即將臨盆的征兆。
“恩公,求你……”
鐘二爺一言不發。差役沖過來把那女人拖了回去,狠狠一腳踹在地上。“老實點。”
等那隊人走了,鐘二爺還是站著。曹九九向他招手,問:“二爺,不喝么?”
他沒回答,轉身沿著那隊人遠去的路線往法場走去。
行刑的時辰近了,缶城人才得以擁到刑場邊上看砍頭。一切似乎都和往日一樣,只是數量比往日多而已。因為旁的劊子手有意不出面,都是鐘二爺一個人表演,進展極慢。五花肉吃多了也會膩,看到最后人們已經有點厭煩,陸陸續續有人散去。
輪到那個大肚子女人被拉出來,已經是最后一個。師爺宣讀罪狀時,臺下只剩下稀稀拉拉幾個人了。除了兩個打著哈欠的,三個看日影的,也有幾個在想:怎么連懷娃娃的女人也要砍哇?以前好像沒怎么聽說過。算啦!律法是朝廷定的,還不是說砍就砍么?
鐘二爺平靜地走到女人的面前,低聲在那耳邊對那女人說了一句什么話。這旁人沒瞧見,給師爺瞧見了,連忙向縣太爺稟報。縣官喝止他,他泰然道,砍有娠的女人不祥,念了句咒。縣官也沒有法子。縣官揮手,鐘二爺握緊了刀。
比風快,比風的影子還要快。
女人的頭掉在了地上,滾了一圈才停。沒有血跡。
“散啦散啦。”縣官撣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土說道。
{四}
那事情之后,鐘二爺又回去給娘守喪去了。眾人對曹九九的酒的功效產生了一點懷疑,但也只是一點兒。不久鐘二爺回來了。兩年不見,他不僅帶了個女人,還帶了個大胖小子回來。他改了營生,在缶城外面買了一點田地,男耕女織起來。城里的女人都覺得可惜。又過了三年,女人染病死了,只剩下那小子。他一個人種田無暇顧及小孩,只好重操舊業。城里又充滿了喜悅的空氣。一晃大胖小子長到了十八歲,有人問他他爹有沒有教他砍頭的刀法。他總是冷面以對,和鐘二爺一模一樣。
然后就是故事的終末,鐘二爺在一個寒冷的夜晚里死了。他兒子出了門,急急往縣衙方向走去,經過曹家酒肆門口,猶豫了一陣,鉆了進去。曹九九正在里面挑燈記賬,燈火照著一張半老徐娘的臉。
聽說鐘二爺死了,她嘆道:“昨天還好好的人,今天怎就沒了呢。想當年,你爹每次動刀,都來我這里喝酒。”
“他不是我爹。”
那小子將酒一飲而盡。與當年的鐘二爺一個模樣。
“十八年前,鐘二爺砍了一個婦人的頭。那天他走過你門前,那個懷胎十月的婦人撲倒在他腳下,向他磕頭。于是他變了主意。等到行刑的一刻,他使出了平生最快的一刀。快到那婦人幾乎沒有一點痛苦,連肚子里的胎兒都以為母親還沒有死,故而胎息平和,好端端地活著。等人散盡,尸身被拖到野外,他又走去把那尸身的肚子一刀剖為二,胎兒落了地——就是我。”
“你不是鐘二爺的妻子生的嗎?”
“那不是我娘,甚至不是鐘二爺的妻子。她是鐘二爺體弱多病的妹子,他們娘死了,無依無靠,才跟他到了缶城——我記得清楚,在缶城時他們從未夫妻相稱。”
曹九九皺眉想了一陣,點了點頭,又問:“你早就知道這些?”
“方才他才說的。”少年稱“鐘二爺”三個字時還非常生硬,“他講完,對我道:‘我手刃了你一家老小,便是你家最大的仇人。’我聽他這么說,先覺得這事定是假的,就算是真的,我又豈能恨他。他不過是服膺朝廷之命令,而我這條命又是他冒險救下的……我想了這許多,也只是一霎的工夫,回過神時,他已把自己的頭反手砍了下來,滾落在地。”
“看著他的頭滾落的那一瞬間,我終于信了。那時心中本應該涌出無數問題:我本姓什么?叫什么?家里到底犯了什么事?背后有沒有什么陰謀?可是那時我脫口而出的竟然是這一句:‘曹九九的酒,到底有什么好處?’”
屋里一片寂靜。連燈火也屏住了氣。
曹九九睜大了爬滿魚尾紋的眼睛。
“——那腦袋在地上滾了一圈,對我一笑,道:‘你問她。’”
“于是我就來了。”
少年說完,平靜地望著曹九九的臉。
已四十多歲的曹九九嘆一聲道:“起先我不知道,方才聽你說了這許多,我總算有了點眉目。他方才可有喝酒?”
“喝了一點。”少年道,“是老板娘賣的?”
“不是。他今天沒來,怪了……啊,我知道了。我釀了二十多年酒,還沒出一壇陳釀,世間卻再也沒有懂我的酒的人了!他來我這里喝酒,怕是因為世間只有這里的酒,才能讓他的刀慢下來,”曹九九道,“也只有在沒喝我這酒的十八年前那一次,他才能施展出刀法救下你。”
“慢下來,為何?……啊。”
少年似乎有點明白了。
曹九九長嘆一聲,道:“是啊。若每個腦袋都如你剛才見的,落地了還能說話,這世上早就沒有他,沒有你,也沒有我這間酒肆的生意了。”
屋里安靜下來。過一會兒,九九低聲問:“——你接下來如何打算?”
“實不相瞞。”少年道,“我雖然是往縣衙的方向走去,但并不是想報官。方才出來的路上,我已打定主意投西山的好漢去了。只是實在放不下心中的疑惑,才進來和老板娘說了這許多。”
少年的“好漢”二字剛一出口,曹九九顏色微變,轉身就從酒壚后門急急走了出去。少年見了,并不慌張,依舊坐在原處,自斟自飲起來。
過了一炷香時間,曹九九只身一人回來,開口說道:
“趁著伙計們還沒發覺,我已毀了后院酒窖里所有的酒壇。一道走罷!世間再無鐘二爺的刀,也無曹九九的酒了。”
后記:鐘二爺之義子不改鐘姓,認曹九九為義母,終身奉養,其后人世代居住西山,至今香火不斷,人皆大奇,以為鐘二爺之冥報。故而鐘、曹故事得以流傳,事見《缶城縣志》中;又嘗親聞于鐘氏子孫,情節稍異,又有咸菜胡桃等荒誕不經之詞,附會頗多,未足為信,當以《缶城縣志》之說為是。又,舊西山有一井,人曰酒井,上鐫曹九九釀酒之法,西山山民釀酒皆依酒井法子,未以為奇,遂失傳。事見《酒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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