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人的世界

　　一個人的世界

　　文/沈正攀

　　醒來半個點后，你確信，這小城就剩你一個人了。

　　你向同事向父母向110都打過電話，沒人接。街上空無一人，汽車都很安分地趴著，遠處的紅燈還亮著。你跑進街邊的商店，一個個進去，一個個出來，沒見到一個人。路邊的梧桐依舊挺立，東邊的陽光火辣辣照在你臉上，好像扇了你一巴掌。你呆站在街中心，想哭號：人呢？

　　你內心充滿疑問和恐慌，外在表現為眼神呆滯、汗毛直立、手腳顫抖。你的嘴巴不自覺地張開著，有一股眼淚流了進去，還有一股像雨，滴在地上。你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靈魂飄出身體，飄到了很遠的地方，要不是那只流浪狗，估計就永遠飄在外頭回不來了。流浪狗雙目警惕，搖著尾巴，朝你低吠了一聲，它是你的救命恩狗。這一聲低吠擱在往日，是個人都會忽略掉。可現在你身邊萬籟俱靜，你的眼淚滴在地上都能啪啪響。當你扭過頭來，看到那只骯臟的小狗時，笑了，那笑容因為隔了層苦澀的淚水，看上去有點古怪的意味。

　　你彎下腰，試圖去拍拍小流浪狗的腦袋，誰知它不識好歹，退后了幾步，朝你大叫起來，尾巴還翹得老高。你頓時不高興了，要是平時，見到這家伙，不踹它算它走運，現在好心好意要去愛撫它，它還不領情。“讓你叫！我讓你叫！！”你立刻換上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伸腳去踢狗。你一腳踢到了那狗的肚子上，小狗就飛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又爬起來繼續沖你叫。這回叫得兇狠而凄厲，你本想跑近它，再補幾腳，可附近很多高低不同的狗吠聲讓你伸出去一半的腳縮了回來。你惡狠狠瞪了小流浪狗一眼，轉身向一家商場跑去，后面有一只流浪狗一只狼狗一只獅子狗甚至還有一只金毛撒著大步在追你。

　　你跑進商場，溜達一圈，能當武器的，只找到一把拖把。當然，你是在足足遨游了五個多小時（你到賣表的柜臺淘了只漂亮精致的表）后，才把拖把扔掉，換成一把水果刀拿到手里。進商場時，你兩手空空，你可以說一無所有。出商場時，你衣服褲子嶄新，戴了頂帽子，架了副墨鏡。你左肩一個單肩包，右肩一個單肩包，腰上橫一腰包，背上還有一個背包，一手持刀和一個裝滿骨頭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拖著一個足可塞下你自己的旅行箱。你步履沉重、滿身大汗、氣喘吁吁地出了商場，尋思著待會還得來幾趟。

　　那些狗沒有在商場門外守候你出來，因此你指頭一直，塑料袋就滑脫手指，掉在地上。你帶著這些行頭往你租住的破樓房走去，路上一直忐忑不安，眼睛四處瞟，你怕看到了人。人都到哪去了？你還是十分納悶不解。難道都憑空消失了？

　　你住在三樓，拿這么多東西爬樓梯又出了一身汗。突然你想到，你是不是該去挑一棟好房子。現在這里的房子都沒有人了，你可以隨便住哇！想到這里，你不禁喜上眉梢。可你還是掏出鑰匙，打開了自己的房門。等幾天再看看吧。等幾天再看看。

　　你解下四個包，放在地上，把箱子拖到墻角，扭開一瓶可樂開始灌。喝飽了，關上門，你只帶了那把不銹鋼水果刀，又朝商場奔去。回來時，天黑了，這次你拖回了兩個箱子，外帶兩個旅行包。你打開燈，把箱子和包里面的東西都騰了出來，于是地上滿滿的一堆東西。有兩臺筆記本電腦，一個折疊竹席，七把刀具，一包閃著刺眼光芒的戒指和項鏈，十二部手機，很多件衣服和褲子，還有一些不知道干嘛用但看上去很好玩的玩意兒，剩下的差不多都是美味的食物了。你看著這些東西，眼睛里射出喜悅的精光，你感覺到了極大的滿足，你想你現在應該算是一個幸福的人了吧。倒不是這些東西值多少錢，而是那么多品類的東西供你免費挑選，這在從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商場的時候，你感覺整個商場就是你的，事實上如果世上真的只剩下你一個人了，那不光商場，整個世界都是你的。

　　你在啃著一只鹵雞腿時，又給百里之外的家打了個電話，依然沒人接。你這時才想起應該打開電視看看，等你打開了才發現，每個頻道都是滿屏幕的雪花和“哧哧”聲。你打開手機里面的收音機，怎么調也收不到一個廣播。你算是徹底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人真的死絕了，就差你一個了。

　　吃飽喝足了，你抹抹嘴，換上剛從商場拿回的睡衣，然后就坐在椅子上開始擺弄那兩臺筆記本。可惜沒法連上網，網絡難道也癱瘓了？沒連上網的筆記本對于你來說就相當于廢物。當然，其實你也沒指望用它們去上網，地球上都沒人了，還上什么網啊？其實你是想拿他們當影碟機和音響用。你在商場也拿回了不少CD，路過那條墮落街時，又順手牽了很多盜版DVD。

　　你早就感覺到生活的苦累。每天上班上得你暈頭轉向，每天都是重復的生活，每個月都是那么點工資，要不是為了生存，要不是為了攢錢買房娶小瑩，你早就**不干了。你想過很多次遁隱山林不問世事，你甚至還想過做一個乞丐游四方。但是現在不必要了，人都沒了，怎么沒的你懶得想，為什么沒了你懶得管，沒了就是沒了，沒了好。你感到很愉悅很舒坦，從來沒有這么愉悅舒坦過。

　　竹席涼爽，你躺在床上，什么都沒穿，看電腦里赤身**的男女做那事兒。以前你只敢跑到網吧包房里偷偷看，現在可以正大光明地看了，你都23歲了啊，那事兒還從來沒做過。和李小瑩談了半年戀愛，**腫脹、眼睛冒綠光的時候，小瑩讓你忍耐著，說是要等結婚那晚圓你夢想。你有好多次忍不住了，急不可耐地把小瑩按倒在床上，她就拼命抹眼淚，裝委屈，她說你只是想要她的**，你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愛情，于是欲火焚身的你還是松開了她，以后再沒敢撲她。你現在看電腦里那對男女都沒什么感覺了，雖然你的下面還是一柱擎天。你用手套弄了幾下，拿衛生紙擦擦，喝了一大杯水，關上電腦睡去了。你好像睡得很沉，你對這個世界上眾人的消失一點也不關心，好像他們既然無故消失了，也應該能無故回來的。你睡前迷糊的思緒里最后飄著兩個女孩。

　　第二天你醒來的比較早，因為昨晚太安靜了，你睡得很穩，除了有零星的幾聲貓叫狗叫竄進你的夢里。你醒來后照例去廁所刷牙洗臉。突然，你想起一個問題，你昨晚竟然沒洗漱就去睡了，這么多年來，這是頭一次。老實說，你感到不可思議。一定是昨天太累了，忙糊涂了。你自我安慰。可是你還是感覺到不對勁兒，可又想不明白。你一邊吃蛋糕，一邊給父母打電話。你發現你的手機信號只剩半格，你走到窗邊，還是只有半格，于是你拆下卡裝上昨天拿回的iPhone4，開機一看，沒信號。你只好重新取出卡，裝回原來的機子，給所有聯系人群發了一條短信：我是周攀，還活著，收到請回復！

　　這一天都沒人回你短信。你拿著水果刀揣著電話，在街上亂轉。夏天，比較熱，你只穿了件褲衩。你看到路邊停著那么多汽車，你真想跳到駕駛座上，開著汽車到處跑。你本打算學車的，哪知考駕照的費用漲了一千多，你就沒去學，反正學了也沒車開。要是你知道現在會有這么多車讓你隨便挑，隨便開，當初就算學費漲到一萬你也一定要把駕照拿下來。什么交通規則現在都是多余的，不用學，但起碼你得知道哪是油門哪是剎車怎么加油吧？你看著這些光鮮漂亮的小車后悔不迭。你路過一家山地車店時，為了彌補不能開車代步的遺憾，跨上一輛就騎走了。

　　你路過政府大樓，路過大學，路過銀行，還路過那些各種各樣的店鋪。政府大樓真不一般大，沒有人的它死氣沉沉看上去就像個怪物，你對它一點都沒興趣。路過大學時，你把車停在門口，走了進去。你想進女生宿舍看看。這是多少男人隱秘的夢想哇！不當維修工裝修工的話，十輩子恐怕也實現不了一次！一棟紅色大樓門前貼著“女生宿舍，男生止步”，你笑笑，臉熱乎乎的，心跳加速，推開門走了進去。進出十來個房間后，你對自己隨便進女生宿舍后悔了。原來女生宿舍也不過那樣，和以前所住男舍一樣擺著鐵架床、書桌、凳子、飲水機。只不過衣架上晾著胸衣，床上一般有個毛絨娃娃而已。女生宿舍最神秘的應該還是那些住在屋里消失了的女孩們。你走出女生宿舍，這輩子的夢想完成了一個，可是你卻一點高興不起來。路過銀行時，你猶豫了一下。既然世上就剩你一個人了，要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可能是出于之前二十多年你對錢的渴望，你還是捏了剎車，在銀行門口停了車。你這回心驚膽戰，還沒踏進去身上就冒了一層汗。這可是在搶銀行啊！重罪！可以直接擊斃的！四圍一如既往的安靜，可是你還是不停地朝不同方向望。你想，也許在哪個窗口正有一支烏黑的槍口對準你呢……你就這么穿件褲衩拿把水果刀走進銀行了。片刻之后你走了出來，如釋重負。銀行里那道門關著呢，你沒鑰匙，沒打開。

　　你就這么騎在車上，滿城繞了一天，像個幽靈巡視自己的城堡。這個晚上你是在大馬路上睡的。大馬路寬敞平坦，鋪幾張竹席，是很好的床。你把褲衩脫了，扔了。你拿著水果刀，跳上一輛輛小汽車，再跳下，如此穿過漫長的街道，來到一家裝修公司的店鋪。你提了幾桶油漆，又飛速跑回來。你在你的床鋪左邊馬路上，用油漆刷上“李小婷我愛你”，在床鋪右邊馬路刷上“李小瑩我愛你”，你呈“大”字很滿意地躺在這兩句告白之間，感到可能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這個夜晚因為有路燈徹夜照著，有月亮在天空跑著，還有兩個女孩兒在身邊陪著，你一直沒睡著，你想了很多事。比如，你想，也許你不能老這么游手好閑下去了，整個城市也許整個世界就剩下你一個人了，你應該做點什么。或許你該拿起紙筆，開始記錄下地球上人類最后的日子。或許你該離開這個城市，去其他地方看看，尋找跟你一樣的幸存者。或許你應該遵從以前的愿望，遁隱深山老林，而不是在這廢棄的城市里茍且偷生……這個晚上你又沒有洗漱，你還多忘記了一件以前每天必做的事：刮胡子。你的手機也扔在那破樓里沒帶出來，因為上面顯示已經接受不到信號了。

　　你沒有離開這座城市，你想，這個問題等過些日子再說。你現在每天都要去圖書館，然后拖一箱又一箱的書到你住處。你不是睡在馬路上，就是睡在那棟破樓里，你曾想睡在別人寬敞舒適的家，那次撬開門一看，墻上掛著一黑白照片，一死老頭怒視著你，于是你退了出去，再沒敢隨便進別人家。你的初步打算是，替人類好好活下去，順便留下一本《末日記》。這座城市已經停止供電了，從自來水管里流出來的水也開始變得渾濁有異味，更可怕的是城市里現在成了貓和老鼠的天下，有些人行道上竟然鉆出了雜草……這座城市恐怕還過不久就要用荒涼來形容了。

　　那天夜里，月亮像個金黃的大餅，你望一眼月亮心就抽一下，孤獨生活了這么多天，你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孤獨。你躺在平整的馬路上，兩旁還是那兩句告白，你幾乎已經把這座城市的所有主干道兩邊都刷上了這兩句告白。你又在想要是你的父母和你的李小婷和李小瑩跟你一起生活在這個世界該多好……遠處街上傳來一聲巨響，把你嚇了一跳，可你只顧雙手抹淚，毫不關心。你想，又該是哪里的什么煤氣罐啥的爆了吧。是接下來傳過來的“突突突”聲才把你震動的。你迅速爬了起來，操起旁邊的一把砍刀，跨上停在一旁的山路車往聲源騎。你在車上心胸澎湃，你的眼淚“嘩嘩”地根本止不住，喂——！有人——嗎？有人——嗎？你一遍又一遍大聲呼喚著。

　　你騎到銀行門口發現了三輛勞斯萊斯停著。你簡直要瘋了一樣呼喊著：喂！有人在嗎？你們在哪？三個衣著華麗的大漢抬著一個貨物柜走出了銀行大門。你呆了，手腳劇烈地抖著。他們看上去也很驚訝，但是還是抬著貨物柜往一輛勞斯萊斯走。

　　你們？

　　小鬼，加入我們不？

　　啊？我……我不……不必要吧。看到同類的巨大驚喜和他們盜竊銀行的卑劣行徑震撼著你弱小的心靈。你光著身子站在他們面前，突然感到了莫大的羞恥。你瞥了眼車里碼得整整齊齊的黃金，返身騎上了山地車，你突然想離開這伙人，你不明白為什么。

　　給老子停下！停下！你還跑？身后傳來憤怒的喊聲，而你越踩越快。你突然感覺到身體碎了，劇痛一下子就彌漫到你全身，你跌下山地車時聽到了“突突突”的機槍聲。你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睜開著，看到一個戴**的小男生騎著摩托車從路面上出現，有一輛奔馳以賽車的速度開過去了，對面有一個打扮得仙女似的的女人隱隱走來，一個胡子拉渣的**男人在街上走……街上出現的人越來越多，要么打扮得富麗堂皇，要么打扮得怪模怪樣，要么什么都不穿，有個老頭甚至穿著女式**，還有個小男孩竟然把**戴在頭上還穿著條裙子，可惜這一切你都看不到了，你死了。

　　我停下手中一直在忙的事，憑空出現在你身旁。我的出現一點也沒有引起尖叫和圍觀。因為沒有人顧得上我，他們都在忙自己的事。那個穿女式**的老頭正忙著脫那條**，那個小男孩早就扔掉了**，正在脫裙子。一個美少女正在脫她的美麗婚紗，另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則撿起了那件婚紗穿在身上……這個世界從來沒有這么亂過。我把你扛在肩上，扇了兩下翅膀，刮起一陣風，朝金黃色的大餅月亮飛去。我要帶你離開這是非之地。

　　我的這次出現，只嚇死了三個漢子，我為此一直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