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媛
{一}
老汪和蘇三,一個沉穩,一個風情,早好幾年前是一對。后來,老汪結婚了,和別的人。蘇三則始終一個人過。不是誰離開誰,也不是誰拋棄誰,只是莫名其妙的,老汪就結婚了。
“三,我覺得你好像一個人。”老汪看著飾新妝著舊裳的蘇三說。
“誰啊?”蘇三轉過臉,怔怔地望著老汪。
“說不清,總之不像原來的你。”
原來的蘇三是什么樣的呢?在老汪心里,她永遠穿著那件最喜歡的青瓷色旗袍,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的眼睛,說話慢條斯理,一字一句,時間仿佛在她周圍凝固了;但現在,蘇三容顏未改,但性情早已和先前兩樣。自從眼睜睜看著老汪迎娶一個他從未提過從未見過的女人后,她就變得刻薄了,不僅對他刻薄,還有顧客。
在老汪結婚后,蘇三開始經營一家二手服飾店,這兩年流行懷舊,生意倒不錯。這個聰明的女人還懂得利用手頭的人脈謀求灰色收益,比如忠心耿耿的老汪。老汪就像是贖罪一樣總是給蘇三帶來優質的二手資源。他在區派出所工作,負責失蹤人口案件和戶籍管理。他的轄區有一部分是老城的心臟。因為曾是租界,一磚一瓦都要寫進歷史,所以政府不提拆遷兩字,每年還撥一筆專款去修葺,總會流出一些老東西。
{二}
“今天去的這戶,住的是個老婆婆,姓沈。那幢樓原來都是她家,后來被政府收去,留了個一室一廳給她租住。想想也憋屈,明明是自家房子,到頭來竟然要交租金。前幾天老人沒了,政府說是要把她的房子收回。老人沒有子女,幾個遠房親戚也只說來參加葬禮,老人的東西就隨我們處置了。”老汪一面開車,一面絮絮叨叨,“我昨天去看過了,畢竟富貴人家出身,落魄了也講究,椅子啊梳妝臺啊都是保養得很好,你拿回去收拾一下,放在店里當擺設。衣櫥儲物柜什么的我沒動過,畢竟是女人的東西,你看比較好。”
坐在后座的蘇三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
老汪從后視鏡里看著她說:“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蘇三在心里問自己。一個女人所謂的自力更生,還是得靠著男人的扶持,是不是很可笑?她一直試圖說服自己,她開店是為了玩樂、消遣,總之,不是為了賺錢。她去外貿工廠追國外大牌的尾單返單,去典當行低價收購被典當的衣服首飾,通過老汪的關系搞不花錢的舊東西,不過是享受披沙揀金,點石成金的過程。
她的店最初只有衣服和首飾,后來多了一部從廢品收購站里撿來的錄音機,用酒精棉球把磁頭擦了擦,接上電源,二十多年前的靡靡之音便開始飄來蕩去。再后來,又多了一只打字機,灰白色塑料外殼,金屬質地鍵盤,每個鍵帽都閃爍著溫柔的光芒。打字機安詳地躺在收銀臺附近,看見的客人便調侃蘇三,是不是準備當作家了。蘇三只笑而不語。
老主顧都說,蘇三是越來越有味道了,遠遠看去,就像老照片里走出的人物。
可蘇三自己清楚,有味道的不是自己,而是時間。
“你當年為什么不和我結婚?”她的眼睛被中午的陽光迷晃了眼,冷不丁冒出一句。
老汪定了定神,一字一頓地說:“我記得是你不想和我結婚。”
蘇三看著自己十根光禿禿的手指,忽然覺得心里空得漏進了風。
或許這個世界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活了這么多年,只有老汪這么一個男人。的確最先是她不想和他結婚,但是他隨后便娶了別人。幾乎是一眨眼的事情。
{三}
蘇三下了車,跟隨著老汪拐進弄堂。
光線再次來臨的時候,蘇三已經來到老人的房間。她徑直走到衣櫥,拉開柜門,梅雨季節的腐氣撲面而來。可她很快就聞到了全部,玫瑰、迷迭香、青草味道,還有……薰衣草的芬芳。她被這味道迷惑了,睜大眼睛,想要一看究竟,卻又很快放棄了。這不止是衣櫥,衣櫥里也不止是衣服。這些長裙短裙連衣裙短衫長衫風衣大衣旗袍小襖絲綢棉毛羊毛兔毛貂毛狐貍毛擁擠在一起,簡直就是一櫥子名媛的物質生活史。
蘇三回過身,激動地對老汪說:“打包帶走,衣櫥里的東西全部打包帶走。”
蘇三戀舊物,戀的是舊,不是物,眼前越是花團錦簇,越是讓她為那個孤獨終老的女人哀傷。有些人畢生追求的東西,就是某些人與生俱來的。可在生命完結的時候,有些人得到了他們畢生追求的,有些人卻失去了他與生俱來的。蘇三覺得,這個屋子里的女人肯定是幸福過的,可是在最后,她卻非常非常不幸。
他們忙了兩天三夜才打理好沈婆婆的一切。
第三天晚上,店里只剩下蘇三一人,她在沈婆婆的梳妝臺里找到一些錄音磁帶,每只錄音帶上都寫著日期,從1980到2011。
蘇三挑出1980,放進錄音機。
{四}
蘇三失蹤了。
老汪撬開卷閘門。店鋪里就像剛剛打掃過一般井井有條,沒有任何搶劫、盜竊或兇殺的痕跡,只是衣架上多了十幾件應季的夏裝,沈婆婆的舊衣裳。他在收銀臺里找到賬本,最后一筆交易是在去沈婆婆住處的那天,也就說,那天之后,蘇三的店再也沒有開張過。
老汪的脊背一陣發涼。他隱約覺得蘇三的失蹤和那已故的老婆婆有關。
他看了看打字機,打印紙上一片空白。他按了按錄音機的播放鍵,卻沒有音樂,沒有聲音。他覺得蹊蹺,打開錄音機機盒,發現里面裝著的并不是蘇三常聽的音樂卡帶,而是一盒錄音帶,上面寫著日期2011。
他將磁帶翻轉到另一面,按下播放鍵。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之后,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老汪心里陡然一驚!這個聲音,不是蘇三,甚至不屬于這個世界。
屬于那個已故的女人,沈婆婆。
{五}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還是那家咖啡館,那個老地方——一樓樓梯拐角處的半圓形包廂。我坐在那里,好像是在等某人來。后來果真來了個姑娘,穿著過膝的青瓷色旗袍,很清秀。
我和她說起自己的愛情,講述那個曾經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的一切。他曾經來過,只是一小會,可我卻用了很長的時間和他告別。
她覺得奇怪,問為什么會這樣?
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和她講講道理,就反問她,九百九十九米與一千米的距離和一千米與無限之間的距離,哪一個更遠?
她說,當然是后者。
我又問她,那晚了一分鐘錯過飛機的人和晚了一個小時錯過火車的人,誰更后悔?
她說,當然是前者,這些是常識,人盡皆知。
說完,她便笑了,像一個從不犯錯的好學生。
我卻為她的無知憂心忡忡。
我告訴她,她所說的只是常識,可常識不會給我們帶來什么,常識只是平庸的一種形式。常識是一千米公里與無限之間的距離更遙遠。真理是我們卻只會為九百九十九與一千米之間的差距傷心不已,傷心是因為我們離愛越近越容易后悔,而后悔也并非我們真的不幸,而是因為我們差一點就能幸運。
她卻告訴我,關于青春的真理和青春不能同時獲得,同樣的,所有關于愛的真理和愛情無法同時獲得,她也許并不需要關于愛情的真理,就可以像那些幸運兒一樣獲得愛情。
說完,她狡黠地笑了。她似乎并不認同我,卻還是真心地祝福了我。她說,她會記得我,記得自己在1980年4月27日遇見一個特別的人,送給自己一份特別的二十歲生日禮物。
我心里一驚,問她,為什么你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啊?
姑娘笑瞇瞇地看著我,不為什么,我就是你啊!
就在這時,夢境結束了。
我是被身邊的機械鬧鐘驚醒的,鬧鐘上顯示日期,2011年4月27日。一夢一醒之間,二十年就過去了。
…………
{六}
老汪知道,蘇三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但他不知道,在此之前,蘇三一直在等待這份近在咫尺卻不能相依的感情,直到被沈婆婆的聲音日記喚醒。沈婆婆夢境里那個正在經歷愛情的二十歲少女,不就是蘇三自己?
他閉上眼睛,腦海里是畫著濃妝穿著舊衣裳的蘇三,以及充滿了刻薄又帶著絲絲哀怨的目光。他想起剛認識蘇三的時候,她二十歲,很美,也很年輕,而如今的她依舊美,卻不再那樣年輕。他在心里把她占為己有,不舍得拋棄,但是她的離開只是早晚的事情。
后來的幾個月,老汪上下班的路上新開了兩家服裝店,遠遠望去,都像是蘇三的店,可走進去一看,老板娘卻不是蘇三。
半年后,老汪把蘇三店里的東西盤給了一個朋友,拿到的錢差不多和自己當初借給蘇三的數目相同。她是從不愿向人低頭的,即使走,也要將過去欠他的還清,老汪想著,覺得她似乎早就盤算著離開自己。可是,自己欠她的時光,可能永遠都還不清了。
第二年秋天,老汪有了個女兒。老汪一有空就抱著粉嘟嘟的女兒,哄她玩,逗她笑,似乎是想要將曾經擁有卻又失去的一切全都找回來,將天真善良的姑娘找回來。
但老汪的妻子對他曾經擁有過的一切一無所知。她一直以為他和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沒有人告訴她,他孩子的母親差一點就不是自己。沒有人告訴她,那個女人曾經很年輕,也很美。沒有人告訴她,他的丈夫錯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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