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的扣子

　　文/陳冬冬

　　我喜歡扣子。從十四歲開始，有十年的時間，我收集了許多扣子。我知道一定有一天，我的房間里會擱不下。但我從來不舍得送人，無論什么樣的扣子（有些扣子如果拿去賣的話，很值錢，但有些比較普通）。

　　我退學了，沒有工作。我大概有兩年沒有邁出家門了，這聽起來有點荒唐。我媽覺得荒唐，而我爸在我退學的第一天就覺得荒唐——他后來橫鼻子豎眼的，不過現在似乎習慣了。

　　我每天清晨七點鐘準時起床，我媽會把早飯端上樓。上午打掃衛生，上購物網站。中午，我下樓吃飯，把快遞送來的扣子拿上樓。每次收到包裹，我都同樣興奮。如果送來的扣子和網站上的照片一樣，我午飯就吃得格外香甜。我媽一度催我出門走走，哪怕釣個姑娘回來也好。嘿，她多聰明啊，都不說催我交女朋友，只說讓我出去釣姑娘。但我沒有為其所動，我覺得那實在沒什么意思。既使活塞運動也沒什么意思，雖然我沒試過。大學里有個女生追我，被我回絕了。她問我為什么，是不是我有喜歡的人了，她還懷疑我喜歡我們班的另一個女生，但是我什么都沒說。我總不好意思告訴她，我對拉鏈過敏，而她從不穿帶扣子的衣服。也許總有一天，我會死在房間里，我的扣子旁邊。我會把給我送早餐的老媽嚇一跳；或者，她一次一次叫我下樓吃午飯，叫三次之后我還沒有下去，她就上樓了，接著，嚇自己一跳。其實有時候我也想想傳宗接代的事情。

　　我的老媽是小學語文老師。除了去學校上課，她整天呆在房間里改作業。這真要命。我倒不是可憐我的親媽工作辛苦。只是她教的那些小孩子太慘了點兒。當年我讀她班級都差點煩死了的。挨了不少揍，才不那么煩。

　　除了上購物網站，我也不是完全無所事事，讀書啦、擇菜啦、幫我媽改作業什么的。改小孩作業我特別認真，哪里有答錯的、字體叫人看不出來的，我都仔細用紅筆圈出來，好讓他們下次注意。但每個我都打100分，這樣他們就不用重寫作業了。我絕對不是出于無聊才這么做的。但也可能是看見那些稚嫩的字體，讓我懷念起從前的自己吧，誰知道呢。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小孩子在作業本上寫道：心情不好，不想寫作業——他的作業只寫了一半，把我逗樂了。我批復道：100分，祝你心情好。

　　上購物網站，我也會買一些小說，主要是那些沒什么人待見的經典小說。話說回來，譯作占了大多數，國產小說不怎么給力。我看過許多的小說。小說家們知道得太多了。尤其是天馬行空的那些。仿佛是我永遠都比不了的。也可能我挺喜歡寫小說的，因為沒有寫過。但我覺得我還是不寫小說好了。我不一定能令自己滿意，讓傻逼指手劃腳就更不好了。

　　我在房間劃出一米見方的范圍，去數其中有多少扣子。紅的、藍的、黑的、白的、綠的、淡紫的……一包一包裝好，碼得整整齊齊的扣子。非常好看。但這就是我所有的豐富多彩了，如果生命豐富多彩。我喜歡純色，尤其喜歡金黃色，不是因為那像黃金，能給人安全感，而是因為那像日落的顏色，很美。除了扣子和夕陽，我再沒見過美的顏色。

　　我沒有交過女朋友。大學之前爸媽不讓我和女生多說話；之后，唯一的故事就是我曾經拒絕過一個女生了。也許有點匪夷所思。我不確定自己對她有沒有興趣，我可能并不從心底里排斥她。反正和許多事情差不多，稀里糊涂的。

　　有一個問題我認真想了很久。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該有一個女朋友呢？總不能不結婚吧？我只能站在窗口看女人。其它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

　　我的全部活動范圍就是兩層小樓一個小院了。我家主樓是“凹”字型的，正房六間，伸出來的兩個下框“冂”型是平房。我爸媽住樓下一間大臥室，其它：客廳、圖書室、兩間客房和另一間大臥室。打我記事起，我從來沒有住過一樓。而且后來我的確不喜歡樓下的陰濕。我家院子里的兩棵棗樹實在太高了，把房前的走廊和整個院子遮得嚴嚴實實。你要明白棗樹是筆直生長的，就大致了解究竟什么情況了。一進我家大門，先過門樓。門樓有兩間，一個過道；一邊放著我不會開的一輛小汽車、一輛摩托車。過道的里面有一層玻璃門。我早說讓我媽在玻璃上貼幾個紅字，以免撞著人。但她總是不貼，我也懶得貼。好在我們家沒什么人來。進了客廳，沿左側找到樓梯口，往上走，到二樓第一個房間就是我的臥室了。有一段時間站在我臥室門前的走廊上可以摘棗子吃。我嚼過青澀的棗核，一點都不難吃。呃，也許是因為我無聊，并且生病了失去味覺吧。

　　我房間門前的走廊上積土特別快，令人難以置信，我幾乎每天早上都要擦一下，晚上又有一層了。一早一晚，好像都能有事做，可以搞得我也很忙。

　　就在那天，我媽拿了一沓作業回來，說家長投訴到學校了。投訴的原因是，孩子作業的什么六加五等于十三，七加八等于九，四加五等于六等等都給滿分。事情就這么簡單。我媽哭得傷心極了。她說從教三十年來，從沒有這么丟人。我跟她說，其實這也不算丟人，孩子很需要鼓勵，那些個算術什么的，等他們真正上了中學按分數排名，或者等以后工作了算錢的時候，自然而然的不會有一個算錯的了。我不知道我媽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大概她說，但是這錯誤就不該犯，全部是她的親生兒子我，毀了她的一世英明。我的解釋貌似只能讓她更加確定她的兒子我“簡直無藥可救”。也許吧。她朝廚房走去，要準備晚飯了。過了一會兒，鍋碗瓢盆就開始響了起來。我站在二樓，聞見一股油煙，驀然惡心起來。

　　那股子惡心好像從來就長在我的喉頭，而不是猛然多出來的影響到我生活的東西。就是那么自然。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日子越來越不好過。我不能聞油煙味兒，不能吃肉了。連我最喜歡的糖醋排骨也不能吃。如果對自己的身體抗旨不尊，我立馬能嘗到惡果——連膽汁都吐出來。接著，植物油的炒菜也不能吃了。我媽顯得很焦急，我老爸好像沒事人一樣。他說，餓他幾天，餓他幾天就老實了。我草，你還真以為嚴父出孝子呢？老子都快餓死了。

　　“真不能吃。”

　　又是一種我不能吃的蔬菜。嗨，番茄，味道太怪了。

　　不過，反過來想，這樣也有好處。油的、酸的、辣的、麻的……我都不能進食了。臉上的青春痘漸漸消褪了。我也不能抽煙了，嘴里一點味道都沒有，抽煙就想吐，受不了那個刺激。我邁進廚房，準備幫我老媽做飯。但看見切好的生魚，立馬就吐了。我只能吃沒有一丁點味道的冷飯。

　　我老爸很開心。他好像迫不及待想看我到底能怎么樣。

　　我抱著一堆小說，一本一本翻到左邊，又一本一本翻到右邊。我從樓上走到樓下，從樓下走到樓上，周而復始。為了平息老媽的憂慮、嘆息和糾結，我刻意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捧著小說安分了一個下午。但愚蠢的是，一整個下午，我基本忘了翻頁。我還是回到自己房間，這樣活動空間大一點，可以稍稍喘口氣。但當你捧著一部經典小說，一個字都讀不進去，實在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只剩下喘氣。

　　我把我寫的詩歌給我老媽看。“你看，我剛寫的詩句，積極吧？”

　　過了一會兒，她說：“嗯……還行吧。你要不要試著吃點什么？”

　　當她出現在我的視線附近，我馬上坐立不安。我永遠不會真正習慣假裝積極行事并且理想遠大的樣子。或者我唯一的、最大的理想是，吃到自然飽，睡到自然醒。我知道我把被子踹下床，她會幫我重新蓋好。我已經二十五歲了。一到晚上，什么動靜我都能聽見，像狗一樣。就像我十八歲那年，敏感地聽見我媽說：“當兵？你想都不要想了。那不會是人過的日子，我最了解你了。哪怕你再不進學校，不出門了，咱家養得起你。”她特別愿意把我當成萬年小學生。我不知道我大學里的五年是怎么過來的，好像我現在仍然是小學生。我有無數的規則要學，我永遠處在缺乏“經驗”的狀態。

　　我媽說，她要給我爸織一件毛衣，問我借幾顆扣子。我答應了，讓她隨便挑。她蹲在地上撥拉著扣子，表情顯得新奇，好像她剛剛發現我有如此之多的扣子，或者她第一次意識到扣子的樣式如此之豐富。我也懶得管了。我覺得我快死了。我什么都吃不下。我爸也慌了。呵呵。

　　我很餓，餓得發抖。我曾經有一次絕食，就是剛剛退學，回到家里。那次三天我就餓得發抖了，七天胃里特別難受，我開始吃東西。這次已經七天了，我有點要抖的樣子，又好像懶得抖了。還有感覺，我是餓。我拿一顆扣子塞進嘴里。像棗核，并不那么難吃。我吃的是塑料的，金屬的嚼不爛。我連續吃了十幾顆扣子，依舊餓得要死，卻再也吃不下了。我覺得自己挺無趣的。

　　我說我想出去走走，家里太無聊了。我媽很意外，但也表示她樂意我這么做。

　　我約了大學期間曾經追過我的女生——她住在我家街對面不遠的地方。我們找了一家快餐店坐下來。場面比較局促。我說：“你的扣子能給我吃嗎？”“當然。”很爽快，她首先摘掉襯衣領口靠近下巴的一顆，謹慎地遞過來。“味道怎么樣？”“非常不錯。”她溫柔地摘下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第五顆、第六顆、第七顆……我望著最后一顆扣子在我的餐盤里滾動開來。扣子們一閃一閃的，像彩色的星星。

　　她緘口，望著我。

　　我說：“謝謝你，我吃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