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啟凡
世界不全是物質的。
新米是這樣想的,她用三百年的時間來思索自己的身份之謎,得出的結論也僅此而已。
外表明明是十三歲少女的模樣,但卻有著七百歲的驚人年齡,關于親生父母和兄弟姐妹的記憶早已模糊了。新米長有一副蒼白的臉龐,臉龐上是憂郁的神情,不,應該說是疲憊,她已經活得太久了。
她住在華美而陰森的豪宅里。黑色的鐵制大門沉默地緊閉著,兩扇大門之間甚至連間隙也沒有,門與柵欄包圍著的枯草草坪上坐落著形態規矩端正的兩層樓房,雖說老宅的墻壁上鐫刻著柔美的浮雕,讓人一瞥它曾經的繁華,但這房子竟也是和大門一模一樣的純黑色,并且造型是兩邊完全對稱的,其中軸線正好和兩扇鐵門的接縫處重合,如若站在大門外看,就會產生一種即將被寒氣與黑暗吞沒的壓迫感。雖然兩旁的路燈是沒有光亮的,在黑色與黑色的映襯下,乳白色的燈罩卻好像真的在發光一樣。
這豪宅從前據說是哪位伯爵的府邸,在伯爵一家離奇死亡后,便被世人假想成鬼屋,其實大家未必是真信,只是想造出一件不合常理的事件來作為談資和消遣的材料,畢竟一板一眼的世界實在是太無聊了。直到無處可去的新米悄無聲息地搬進宅里,大家才半是驚恐半是欣喜地盛傳道:啊,這果然是個鬼屋。
當然,這與新米的特殊能力有關,她不僅是個不死者,還有一項神奇的技能,就是她可以變成看過的任何一種動物,只要她能記住動物的樣子,可是這能力有個缺陷,就是她的臉不能完全變成動物的樣子,也就是半人半獸,輪廓是她本身的臉龐,可是做出的表情,無論是悲傷或微笑,還是興奮,都像是野獸的猙獰。初始新米閑來無聊,經常站在窗戶旁的梳妝臺前練習變身,希望把臉部變成純熟的動物模樣,與她同住的蝙蝠、老鼠和蜘蛛饒有興致地陪伴她,練習最終沒取得什么效果,倒是不小心嚇到了往來的路人,于是鬼屋的傳言便越來越兇,所以老宅愈發人跡罕至了。
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新米早已不記得了,反正那時還沒有任何工業機器,世間最喧鬧最高調的東西是宮廷里、舞會上、商店里、大街小巷間飛舞著的鋼琴曲。周圍幾乎全都搬空了的老宅冷冷清清,可趴在二樓窗臺邊懶散睡著的新米總是能夠隱隱約約聽到遠處飄來的悠揚琴聲,激昂、悲愴、憤怒、憂傷,各式曲調混亂著敲打新米慵懶的夢,她將頭安放在手臂上,一動不動,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不久便傳出了細細微微的小鼾聲,一只耗子舔著她柔軟的鼻頭。
時間這么靜靜地走過幾百年,當然期間發生過一些新奇的事件,來來去去的也有不少人,冒險者呀,逃犯呀,神經兮兮的靈媒啊,擺弄藍藍綠綠的藥水像巫婆一樣的科學家呀。幾百年間,他們的語言在變,服飾在變,措辭也不大一樣,他們不再像以前,卻又似乎從沒變過。大多時候,新米會時常盼望這些人的到來,這給新米沉寂的生活增添不少樂趣,她喜歡熱熱鬧鬧的感覺,喜歡他們大驚小怪地被嚇到的神情。
然而現在,熱鬧,這該死的熱鬧,讓新米近乎瘋狂。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沒有一刻安寧,且不說機械發出的轟鳴致使一樓的地面有時都嗡嗡震響,也不說那些不知是什么樂器制造出的刺耳的調子,就說人們的說話聲吧。獨自一人生活七百年的新米實在弄不懂,為什么那些人無時無刻不在說話,那嘴啊,就像蝗蟲的翅膀,不停地扇著扇著,居然都不會折斷,動聽的粗魯的還有新米聽不懂的,不由分說地涌進新米的耳膜。
她總是捂著耳朵,窩在冰冷的被單里,像快死了一樣。善良的蜘蛛在窗口結了重疊細密的結實的網,未幾便破了好幾個大洞。
老宅的新成員、剛來不久的一只純棕色野貓,跳上新米的床,坐在她的身旁,微微瞇著眼睛,說:“這樣是不行的,人是精神受傷也會死的,我見過很多了。”
新米搖搖頭:“是我活得太久了吧……”
“可是按你自己獨特的年齡換算,你只有十三歲,孩子。”野貓撫摸她的小腦袋。
“您真是好呢,貓先生。”
“我想可能是你變成動物的次數太多了,也具備動物敏感的聽覺,但是卻無法適應,不能堅持的話,就真的會死的。”
“不不,當然我不是不相信您的話,而是這不僅是我自身的問題,外邊真的好吵好吵。”
“睡吧,孩子,我會用我的肉墊幫你捂住耳朵。”
新米淚眼朦朧地瞅著野貓明亮的淺綠色眼睛,“嗯”了一聲,闔上了眼簾。
待到新米完全入睡后,野貓在隔壁房間召集了滿滿一間屋的老鼠,命令道:“去每家每戶留意一下,一定要找到安靜的地方!”
老鼠們恭恭敬敬地挺直了身板,感到自己任務重大,它們倒并不是自愿聽從作為天敵的那只野貓,而是為了守護它們的新米。
新米接到消息的那天,正在貓先生的幫助下拼命入睡,一只瘦弱的小耗子跌跌撞撞地闖進來。
“我……我找到安靜的地方啦……”
“別急,慢慢說。”貓先生的目光很平和。
“剛才我聽一戶人家的太太說‘我討厭那個地方,一群不說話的瘋子,只知道研究研究,像停尸間一樣’,這是您需要的地方吧!按那女人的說法,那是東面和我們隔著一道海灣的荒島,只要飛過海灣的話就可以啦!”
小耗子氣喘吁吁地說完了,新米驚呼一聲“太好啦!”,想去抱抱拯救她的騎士,小耗子一咽氣,倒地死了。為了調查信息,潛伏在民居里的老鼠們死傷嚴重,當然這都是在新米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她的耳朵,已經察覺不出周圍“吱吱唧唧”叫聲的迅速減少。
新米低下眼臉,在胸口劃了個優美的十字架。
在純黑的大鐵門前,新米向為她送行的動物朋友們肅穆地行著禮,貓先生沉穩地點了點頭,用暗啞的嗓音說道:“再見,我們的新米。”
“再見。”新米隱忍住淚水,變身為蝙蝠的模樣,當然是猙獰的人臉蝙蝠,現在她要用這對翅膀飛到海的對岸,那片安靜的地方。
她騰空而起,向藍天飛去,最后一眼,她回望甘愿為她犧牲的朋友們和庇護自己幾百年的古老豪宅,以及安睡在后院的曾經的朋友,兩行淚水終于抑制不住地傾灑而出。
越過佇立的大廈,廣場上歌舞的人群和在小巷里廝殺的小混混,沉浸在傷感中的新米,眼前忽然出現一大片深藍,與天空不同的藍色,那是風和日麗下,泛起清澈波浪的海洋,新米心里燃燒起熱辣的希望,快到了,就快到了!
正當新米卯足了勁拼命向海的方向飛去時,她突然就失去了方向感,“唰”地一聲直直地跌落下去,她胡亂地拍打著翅膀,終究也沒再飛起來。她躺在松軟的海灘上,隱約聽到周圍恐懼的驚嘆聲,接著就失去了知覺。
“該死,又是人的聲音。”
東海那邊的小島上,此時難得地忙活開了,那群平時像死尸一樣默不作聲的研究人員,臉上滿是興奮的華采,器材、設備、電子設施……一切都準備好了。
一位金發褐眼的太太和戴著深度眼鏡的老教授欣喜地談論什么。
“看來,教授,這只人臉蝙蝠是在海邊受到了雷達的干擾。”
“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就不會得到它,不管怎樣,希望它為生物學界帶來新的發現。”
“嗯……沒問題的,應該。”
兩人的面前,是仍為蝙蝠形態的新米,她被鋼筋固定在一個玻璃罩子里,動彈不得。
新米深深舒了口氣,她并不曉得自己已經陰差陽錯地身處在傳說中靜默的小島上了,心中暗自慶幸:雖說我沒能飛到海的對岸,但總算是個清凈的地方,盡管這些家伙忙碌的身影著實煩人。
她瞄了一眼隔音玻璃外扇動嘴唇的婦人和教授,皺了皺眉頭,隨即閉上眼睛,安逸地微笑著——哈,這罩子里真舒服啊!
婦人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些細小動作,停止談話,職業性地在手中的觀察報告上寫下這么一行字——
解剖實驗開始前20分鐘,1056號面部突然顯露憤怒的猙獰表情,似乎要做最后的掙扎和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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