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送葬的前一日,蒲青幫表叔一起在院子里辦宴席,酬謝各家各戶來奔喪的人。經過這幾日,蒲青已經習以為常,他只想早些結束這些繁瑣的事情,將父親的骨灰帶走。
下午的宴席,我坐在蒲青旁邊,他喝了不少的酒。這酒帶著典型的北方習氣,又辣又烈,我只抿了一口,就覺得嗓子要燒起來了,可這兒的人竟都是海碗下肚。我怕蒲青喝傷了胃,于是偷偷往他的酒碗里兌水,他試了一口便知,笑我竟像個新娘子一樣害怕他被灌醉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口酒的緣故,我一下就紅了臉,不敢再接話??善亚嗥珳惲诉^來,他托住我的下巴,對我說,我想問你個問題。
他頓了頓,見我不說話,便湊得更近了些,說道,其實昨晚就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跟我在一起。蕎麥,我認真的。
蒲青教會我游泳后,我們果真分道揚鑣。他去了鶴城最好的高中,我卻只能上一所二流學校。開學第一天,我就看見幾個玩**的男生被老師就出去罰站,這在我以前的學校,是從未有過的。
而我很快就有了第一任男朋友。那是個很膚淺的男生,每日只知道用摩絲打理頭發,晚上的自修課,總拉著我在操場上晃。他喜歡看電影,那時候常常擠出半個月的零用錢請我去影院,看的動作片居多,但有時他也會帶我進愛情片卿卿我我的場子,算是迎合我的口味。偶爾,我們會去單間,看舊時候的黑白片。單間去得多了,他開始提出**的要求,我強硬推掉,看電影這種約會方式便徹底劃上了句號。而他也厭煩了只是牽手、擁抱的戀愛方式,我們就莫名其妙地分手了。
談戀愛這個事情,就像一道一次性的閘門,打開了就不可能再關上。整個高中,我全拿來跟形形色色的男生混在一起,將大好時光揮霍得毫無節制。周末回家,我在姑姑的督促下翻開書,有時一坐一天,卻是一行字都沒能看進去。蒲青周末常來我家,哪怕只是在我房間里玩電腦,他也賴著不肯回去,我知道,他只是想陪著我。跟我在一起時,他通常刻意回避說起學校的事情,生怕刺痛我似的。
我交男朋友的事,一直沒有告訴蒲青。直到有一回,某一任男友送我回家,為了雞毛蒜皮的事與我在樓下大吵起來,像是要鬧離婚一樣。我賭氣跟他說分手,被他一把拉住,堵在門口,擺出一副死也不讓我上樓的架勢。恰好蒲青在這時回來了,他沖上來護著我,兩人差點就打了起來。
那天回家后,蒲青一直追著我問“為什么”,我被他弄煩了,反問他,什么為什么?
他竟噎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質疑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責備我不好好努力,問我以后打算怎么辦。那語氣,十足像個更年期婦女,我極為粗暴地趕走了他,將他的啰嗦問題一股腦丟進了垃圾桶。
這樣算不算是冷戰?連續幾個月不說話、不找對方,就連老蒲和姑姑都察覺到了我們的不對勁,將我和蒲青硬拉在一起吃飯。坐在飯桌上,好像回到初見時,兩人誰也不肯先開口。
我真正體會到蒲青所說的“不好好努力,以后怎么辦”,是在我收到他寄給我的一張明信片之后。上面印著一所臨海的大學,明信片上什么都沒寫,但我突然就明白了,原來他是想讓我跟他一起考去那兒。那天晚上,我主動去找蒲青,他只說,以后每個周末要幫我輔導功課,直到成績趕上來為止。我假裝撇嘴,實際上卻很高興,好像生活又翻出希望來,不再是那副亂七八糟的模樣了。
然而好日子總不會持續太久。
臨近高三的那個夏天,鶴城多雨,終日都病怏怏的。姑姑的精神卻不似天氣,獨自放晴著,甚至連拆遷的合同都利索簽了。那天她不在家,我去姑姑的屋子里找一本舊書,無意中發現了書架上的一封信,收件人是姑姑,底下寫著內詳。信封開口處全是折痕,應該翻看過很多次了。我知道姑姑一時不會回來,于是翻出信,第一次沒看懂,又細細看了幾遍,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姑姑很小的時候,家里定下了一門娃娃親,但是那一戶在不久之后就舉家搬去了東北,開始還回來過幾次,后來就沒了人影。那人與姑姑,小時候的感情很好,姑姑一直不被爺爺疼愛,于是就格外珍視那段情誼,而她也早把自己當作那人的妻子,只等著他來娶她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遲遲不來。姑姑甚至不顧臉面親自寫過信寄去,卻如石沉大海,再沒有過回音??h城里的每家每戶,幾乎都知道姑姑的事。最初,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人來給姑姑說媒,卻都被她拒絕了。就這么苦苦挨過了婚嫁的年齡,家里人終于不再提起要她嫁人,她竟也這么一直等了幾十年,直到這一封信,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如果姑姑愿意,他想完成婚約,娶她入門。這背后,難想不是此人家道中落,或中年喪妻,才想起姑姑來。可是姑姑一定會去的,我知道,她就是這樣執拗的人。
下午時,天光被烏沉沉的雨云遮得嚴嚴實實,我沒有帶傘,穿著拖鞋就出去了,似乎沒了意識,不管不顧地走著,等到大雨瓢潑,連避雨的房檐都被掩在了雨簾之中,街上也看不見一輛車。我在露天的長椅上坐著,一直坐到晚上,我以為自己會睡著,可雨下得那么大,一點能夠逃避的空隙都沒有留給我。
雨停已是天黑,我踩著沒過腳踝的積水回家。在到家前的最后一段路上,身旁一直跟著一輛車,緩緩行駛了一段后,車主搖下車窗,叫我過去。我以為他要問路,等走過去,才看見那人的下半身裸露著,他一邊猥瑣地笑,一邊搖晃著**,竟是得意洋洋的。我舌根下泛起惡心,匆匆罵了一句臟話,從車后面繞過去,跑到了馬路對面。一直跑到樓下,終于忍不住吐了起來,眼淚也嘩嘩地淌著,心理委屈極了,好像所有糟糕的事情傾巢而出,要徹底將我打敗。
我那個樣子一定狼狽極了,蒲青從樓上沖下來,一把將我按在懷中。他很是用力,兩只手緊緊圈著我,生怕我再跑掉一樣。我察覺到他身上也在滴水,一定是剛才下雨時出去找我了。我自知慚愧,他這樣對我,我卻連他明信片上的小小要求都無法達到。
高考報志愿時,蒲青被老蒲強行留在鶴城,而我瞞著所有人選擇了一所南方的學校。為這件事,蒲青都沒來車站送我。姑姑在我走后不久,就賣掉了房子,遠嫁東北。她寄了好大一筆錢給我,我卻沒有機會可以償還她的情誼,甚至心中是暗暗怨恨她的。
和陳郁在一起后,他帶我去了一次海邊,恰好就是蒲青給我的明信片上那所大學所在的地方。那里已經是旅游勝地,我們去的時候正是旺季,人多,地上全是垃圾,我甚至沒能記住海到底長什么樣子。
從那一刻開始,我對生活僅有的一點期待也失去了,一切都開始變得更壞,并且,再也沒有好起來的可能了。
六、
我蹲在江邊,唯一能看清的亮光,來自附近的一所小學。孩子們剛剛放學,由大人帶著走回縣城。還有十來個孩子,排成整齊的一列,跟著家長走到了江邊。
仰江的上游若是夏天多雨,冬天這里的水位便能至成人的大腿處,更深的地方,足以沒至腰際。那一隊孩子家長走到河邊,大人依次背起自家的孩子,從泛著碎冰的河水中淌水而過,隊伍的最后面,有人高高舉著一盞探照燈。
等人都過去,我看見河岸邊還站著一個小女孩,孤零零的,舉探照燈的人跟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將她自己丟在那兒。我順著河岸走過去,小女孩抬起頭,原來是好妹。
我站在江邊陪她,江風一陣陣吹來,讓人想流眼淚。好妹卻習以為常,還問我冷不冷,我握住她冰涼的手,告訴她,這樣就暖和了。
蒲青找到我時,還沒有人來接好妹。蒲青看著清醒了許多,他沒有提方才的事,只說要送好妹過河。我勸他等等,畢竟蒲青不常走這里,河水又冷又深,他走一趟,怕是腿要疼上好幾天的。蒲青卻不管,跑到學校的門房借了雙雨靴過來,擺好了架勢,讓好妹上去。我見他背著好妹,入水,一步一步,越陷越深,不禁擔心起來,忍不住喊了聲“小心”,蒲青停下來,大聲回我一句,放心。
他快到對岸時,那邊山坡上跑下來一個女人,將好妹接了過去,他們像是寒暄了幾句,蒲青才轉身回來。
女人和好妹并沒有馬上走,好妹跟我揮著手,那女人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看著我。雖然看不清她的模樣,我卻覺得這個情景在哪里見過一樣,想了半天,原來多年前真的有過。
我最后一次見到母親,就是在仰江邊上,當時姑姑帶著我過來,取別人托付她帶去鶴城親戚家的東西,她跟別人閑話家常,我就沿著江岸一路走,撿石頭玩,一段路過去,我蹲下來再起身時,就看見母親站在對岸。她一言不發,只是定定瞧著我,頭發已經被風吹得亂了。直到姑姑喊我回去,她都一直站在那兒,我以為她會與我道別,便頻頻回頭看她,然而她并沒有,好像身上只長了那雙眼,多少情意,全都脈脈含在其中。
想起這一幕,母親的模樣終于從散開的漣漪中浮現出來了,眉目之間,全是哀愁。
回到蒲青表叔家,宴席已經盡數散去,蒲青身上發冷,家里人急忙打了熱水讓他泡著手腳,又熬了姜湯給他。因他的手泡著,我只好一口一口將姜湯喂給他喝,他趁著親近,又來試探我,一直這樣下去,不好么?
我告訴他,想要這樣下去,便不可能是那樣的關系。否則,總有一天,不可調解的矛盾會讓我們撕破臉皮,無法維系彼此,倒不如現在這樣好。蒲青似懂非懂,卻終于不再強求。
我知道蒲青永遠都無法明白,我們之間,到底不算是愛情。
遇到陳郁那年,我初入社會,卻早已體味過人間辛酸,并且不再相信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長久。
陳郁追我,算是盡心,從不會去花店隨便包一束玫瑰給我。他十分了解我對物質的喜好,且品味不差,每次送我的禮物,都很是合心。我帶著他送的手鏈,身上是他挑選的香水味,在能夠賞遍城市夜色的旋轉餐廳,與他一同用餐。他手把手教我用刀叉,言語間盡是溫柔,我沉浸在他創造的世界里,每一寸都早屬于他,只有心不甘,無法真正情愿。
那年夏天,八號風球異常迅猛,登陸那一晚,我正在外面與一班友人飲酒,喝到半醉,玻璃窗外風雨交加,狂歡的眾人頓時清醒,紛紛喊著要散場回家。他們三三兩兩結伴而去,個個臉上都帶著自顧不暇的焦慮。陳郁正好在那時打給我,我接起電話,告訴他我還在外面,回去再說。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很是無奈,問我在哪兒,我告訴他酒吧的名字,然后匆匆掛掉了電話。
我不知又喝了多少酒,趴在吧臺上恍惚著睡著了,陳郁叫醒我時,我以為睡了很久,連臺風都已經過去。他見我爛醉,也不管我的胡話,架起我就走。他的車停在外面,從酒吧門口到車上不過幾步路,我們倆就已濕透。路上更是堵得厲害,爭先恐后要回家的人們,全在繁華的十字路口擰做一團。我跟陳郁抱怨,頭要裂了似的疼,他摸摸我的額頭,嘟囔一聲“發燒了”,然后哼起一首我從沒聽過的兒歌,我本想笑,他卻非常認真,于是我就靠在座椅上靜靜地聽,后來竟覺得感動,仿佛人生中再難有這樣珍貴的時刻。
下車后,陳郁將我打橫抱起,我窘迫極了,在電梯里掙扎著想要下來,可不管我怎么鬧,他都好像賭氣一樣,就是不說話。到了他家,我一陷在床上就開始做夢,一個接著一個,醒來時眼睛里還留著夢里過分鮮艷的色彩。陳郁坐在地上,拉著我的手,姿勢十分別扭得睡著了。
陳郁醒后我才知道,自己昏睡了兩天,像是被下了藥一樣。他嚇壞了,差點打急救電話。我笑他大驚小怪,他低頭笑笑,說,也許是吧。轉身拉開窗簾,背對著我,又問道,你為什么不能善待自己?
我還在猶豫答案,他又轉過來,陽光恰好拂過他的臉,我聽到他說,如果你愿意,我會好好疼你,愛護你,不再讓你一個人。
我問他,你能堅持多久呢?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會盡力。
就是這個瞬間,讓我決定要跟陳郁在一起。我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少青春可以浪費,但在確認愛情的時刻,人們總會忘記此后的寸步難行??傆幸惶欤視涥愑?,會忘記我們之間所有的事,但我一定不會忘記這一刻。畢竟,這樣的誠懇,在我的人生中太可貴了。
七、
第二天一早,我去陽縣看望母親。
過河時,因是白天,河邊蹲著好些專門背人過河的伙計,他們要價并不算高,但趾高氣揚,讓人生厭。過去后,我順著山路走了好長一段,才到母親現今住著的地方。小院的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一個女孩在院子里喂雞,我看著背影已經知道是好妹,叫了一聲,她見是我,很是高興,忙扔下喂雞的家什上前拉住我。我突然明白,為何昨晚在江邊,會突然想起母親的模樣,原來是她又在那兒看著我了。
好妹帶我進屋,從屋里的炕上下來一個婦人,她變化很大,我猜,她看我該更是如此。我喊了聲“母親”,她有些渙散的目光才緩緩聚攏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起我來。我耐心等了好一會兒,她才自言自語似的吐出一句,真是你。
她讓我坐下,自己搖搖晃晃地倒了杯水給我。她問我怎么會突然回來,我告訴她老蒲的事,她并不認識他,但聽我說時神態很是認真,像在聽故事一樣,起伏處會突然緊張。我知道她好奇我這些年的生活,卻及時剎住,不愿意告訴她太多。
好妹一直纏著我,我只好把她抱起來,放在腿上。母親看著好妹,很是心疼,她告訴我,好妹是個孤兒,命苦,后來我一直沒有孩子,就收養了她。
我脫口而出,怎么你丈夫不在身邊?
她笑笑,像是已經習慣這樣的問題。
娶我之前,他們家去算過,我命里好生養。他們家之前娶的媳婦,都生不出孩子。他為這個要我一個寡婦,可是好幾年我都沒有懷上。他們家遠房的窮親戚都敢給我白眼看,我知道呆不下去了,就出來自己過,倒也沒什么不好的。
她明明看起來身體很差,又比實際老了許多,我卻不敢問,這中間自是歷經許多艱難,她又哪里愿意讓我知道。
我們之間仿佛還是有些生來的默契,她很是自然地跟我抱怨,這幾年身體也不大好,什么都干不動了,頭發白得一根不剩,家里的鏡子全都收起來了,不敢看。
頓了頓,她站起來倚在門口,接著說,你不知道,有幾年是真覺得沒意思了。想過找你,但實在沒臉。當時,托人買了些一下去就能咽氣的藥,說是下給老鼠的,回來就全部放在新煮的飯里了。誰知道,好妹平時那么乖,那天惹我生氣,拗起來,竟然把剛盛好的飯碗給砸了。我知道是死不了了,欠你的,還給她也是一樣的,這都是命。
母親硬要留我吃飯,趁著她去廚房準備,我趕緊躡手躡腳地走了。走出很遠,好像都還能聽見她在叫我。一聲一聲,勾魂似的。我索性捂住耳朵,一路往仰江上游跑,直到看見蒲青,才定下神來。
我們早約好在這里等,現在太陽升到最頂,他正打開骨灰盒,抓了一把老蒲的骨灰,撒進江中。陽光照得河水亮晶晶的,骨灰一入水即消失不見,我望不到仰江的盡頭,也不知道老蒲還能不能尋得他的妻。那么多年,又那么遠,我真是為他擔心。
站在對岸,我看著蒲青難得嚴肅的樣子,竟莫名地想哭,不知道是這幾日勾起了太多往事,要將人吞沒,還是這一刻太過接近死亡,我幾乎要產生放棄整個人生的想法。前塵往事的羈絆太深,若我不在這里放下,恐怕此后再也無法開始新的人生。
回到鶴城已是深夜,我們去吃了些東西,匆忙趕去機場,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告別。
蒲青囑咐了我許多,包括結婚時務必告訴他這種不著調的話。我通通答應,一字一句銘記在心。進了安檢口,我回過頭,他已經轉身離去,跟許許多多陌生的背影重疊在一起。這一次的告別,也許就是最后一次了。我貪婪地看著機場巨大的玻璃窗外鶴城的天,還是灰撲撲的。突然覺得親切,卻深知不得不離去。
也許,人生的某些部分,本就是要被割舍的。
落座后,我覺得累極了,一起飛就馬上睡了過去。我又夢見了喜轎,這一次,坐在里面的人是我。我掀開喜帕,用腳挑開轎簾的一角,新郎就在前面,我卻認不出是誰。飛機降落時的顛簸將我叫醒,我懊惱沒能看清夢里的人,但轉念一想,陳郁在機場接我,不久之后,我就能看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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