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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頭鳳  文/青年作者

第二章    喜轎1

  文/宋倩文

  一、

  這年冬天,老蒲倒在了講臺上。

  老蒲教語文,板書寫得瀟灑,講課時不忘帶上幾句《易經(jīng)》,平時喜歡抽兩口,上課時總帶著一股濃重的煙味。在這座烏沉沉的小城里,別有一番風(fēng)骨。

  那日天氣極好,陽光鋪滿了半塊黑板,老蒲正在講魯迅的《故鄉(xiāng)》,話說到一半,手里的粉筆突然掉了下來,他弓下身子去撿,起來的一瞬間就什么都看不見了。救護(hù)車等了好一會兒才來,老蒲被抬上擔(dān)架時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周圍都是三三兩兩抱在一起哭的學(xué)生,他的手懸在空中不住地顫抖,上面布滿了脆弱的紋路,昭示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蒲青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地跟我講著這些,他在醫(yī)院里守著老蒲,眼看著他失去生命的氣息,然后一個一個告知我們這些故人。凌晨三點(diǎn),終于輪到我了。我睡得正熟,被耳邊的電話鈴聲叫醒,南方的冬天又濕又冷,我把被子裹在身上,努力地聽,并暗暗檢索著記憶里有關(guān)老蒲的蛛絲馬跡,好像這樣就能還原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樣子,那種婉轉(zhuǎn)的悲壯,足以被親歷者銘記。

  大概不到一個鐘頭,電話就突兀地斷掉了,我還沒能答應(yīng)蒲青是否會回去,甚至來不及表示一些難過。畢竟,老蒲是我的學(xué)生時代最賞識我的老師,又曾來往得那樣親密,簡直像一家人一樣。麻木如我,也從心底溢出些想要哭的情緒來。

  我躲到廁所抽了根煙,把眼淚壓了下去。臥室里,陳郁的鼾聲規(guī)律地打在耳邊,我站在他身邊,多想叫醒他,然后倚過去,跟他說一說老蒲、蒲青、姑姑,還有我以前的生活。在一起六年多,我?guī)缀鯊奈磳λ勂疬^這些。我安然無恙地生活在現(xiàn)在,這個南方的我和那個鶴城的我,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過去是怎樣被斬斷的,我全然不知。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了這座南方城市,這兒離鶴城很遠(yuǎn),回去要坐一天多的火車,飛機(jī)的話,也得來回折騰大半天,再加上來往擁擠的人潮,實(shí)在讓人邁不開步子。況且,也沒有什么足夠長的假期,唯獨(dú)過年,二十多天的長假,卻幾乎每天都跟陳郁窩在這間屋子里,**,吃些半成品的熟食,沒有誰主動提出要出去走一走,即使有那樣的熱情,也很快就被澆滅了。我們都會不停地找借口,說是太累了,累了整整一年,要好好歇歇才是,而出趟遠(yuǎn)門是多么耗費(fèi)心力的事情。

  我們對待彼此的這段關(guān)系,仿佛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得過且過,沒人愿意支付多余的情懷,只有身體維系著彼此的親密,但就連**,也已經(jīng)沒有多少歡愉可言。

  我們第一次**的時候,相識不久。那天,一大群人去陳郁家吃火鍋,他是我朋友的同事,因?yàn)橐娺^幾次,我便也在邀請名單之上。我跟朋友到的早,幫著陳郁一起準(zhǔn)備食材,朋友沒下過廚房,只能擺擺碗筷。切菜、配料碗,幾乎都是我來做的。我穿著陳郁家嶄新的圍裙,莫名其妙地成了廚房的主人,指揮著這里的一切。吃飯時,我坐在陳郁對面,看著他旁邊的女孩使盡渾身解數(shù)粘著他,我們的眼神偶爾碰到,他對我無奈地笑笑,僅此而已了。

  那天,大家興許是真的為陳郁的升職開心,又是太久沒有聚在一起,每個人都喝了很多的酒,站起來大聲說著胡話,單身男女則自然而然兩兩湊在了一起。我一直陪著朋友,聽她抱怨男友的惡劣行徑,到了聚會的后半段,朋友也說煩了,就跟其他人湊在一起打牌去了。陳郁拿著他儲藏的一瓶洋酒興致勃勃地過來,叫我一起喝,我沒有拒絕。后來,我不知怎地開始趴在他家的馬桶上吐個不停,看著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走了,我卻還挪不動腳步。朋友臨走時囑咐陳郁一定要送我回家,順便拋給我一個曖昧的眼神,好像已經(jīng)預(yù)知了后事。

  陳郁溫柔地拍著我的背,遞給我溫度適宜的開水,吐完了我倒在他懷中,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于是,他抱著我回到客廳,用腳掃開一塊干凈的空地,把我放了下來。陳郁熟練地將我壓在身下,親吻如潮水襲來,迅速將我淹沒。

  整個過程中,火鍋一直在旁邊冒著熱氣,我忍著疼,緊緊抱著他,從來沒有什么直抵云霄的快感,只是覺得那種無間的親密十分可貴,想抓住一瞬間當(dāng)作永恒。完事之后,地板上干干凈凈的,沒留下一點(diǎn)兒痕跡。如果后來我沒能成為他的女朋友,若干年后,我一定會忘記所有的細(xì)節(jié)。

  彼時我還不知,那天我在廚房切菜時,陳郁總在我身后默默地望著我,朋友說起時全是羨慕神情,似乎能獵得陳郁這樣的優(yōu)質(zhì)男人實(shí)在是一種福氣。

  我們的緣分來自廚房,我卻主動放棄了這塊戰(zhàn)場。在一起后,我鮮少認(rèn)真下廚,總是拿超市的半成品湊活度日,陳郁從沒說過什么,只是不再請朋友到家里來聚餐,似乎家里的餐桌已經(jīng)全然拿不出手。漸漸地,他的脾氣壞了很多,也不似從前那樣溫柔待我,我則懶怠不已,終日埋怨。我們的生活幾乎被爭吵和冷戰(zhàn)填滿,長時間堆積的矛盾難以消融,愛情瀕臨瓦解,我們卻好似不知,仍在不斷吞食著對方。

  買了機(jī)票之后,我才告訴陳郁要回一趟鶴城。陳郁正對著電視里的綜藝節(jié)目大笑,沒有聽清我在說什么,于是我又重復(fù)了一遍。過了好一會兒,節(jié)目切到廣告時段,他才想起來問我回去做什么,我告訴他一位對我很好的初中老師去世,他只“喔”了一聲,就沉默了下去。也許他正希望我能夠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一段時間,畢竟這幾年我們都消磨了彼此太多,我松了一口氣,匆忙收拾完行李,就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床頭貼著一張便條,上面是陳郁的字。

  為什么不叫我陪你一起去?算了,你原本就沒有讓我陪過你,自己注意安全。

  他的語氣像個小孩子,忿忿不平的,仿佛我們在一起的日子真是一場空罷了。其實(shí)我也一直在疑惑,無論是時間的長久,還是這長久滋養(yǎng)出來的默契,真的值得我們堅持下去么,像堅持著如同一只螻蟻一般活著那樣,堅持下去么。

  二、

  鶴城的冬天霧氣很重,鉛色的云像一團(tuán)團(tuán)被弄臟的棉花閑置在天上。

  一出機(jī)場,我就打了個哆嗦,不比南方,這兒的冬天冷得結(jié)實(shí)。載我去市區(qū)的司機(jī)當(dāng)我是半個外鄉(xiāng)人,一路上不斷強(qiáng)調(diào)著鶴城這些年的變化,比如已經(jīng)開始修地鐵,比如舊房改造已近完成。

  我上高三時,舊房改造叫得正響,我家那一片兒首當(dāng)其中成了重點(diǎn)改造對象,拆遷幾乎是立即就被提上了日程。姑姑抱怨著搬家麻煩,拆遷款又給得太不合理,遲遲不肯簽合同,還去拆遷辦申訴了好幾次。然而,姑姑在無意間看上了一座城西的房子后,嘴上還執(zhí)拗著不愿搬走,心里卻已是軟了下來。后來,房子拆了,老蒲帶著蒲青,搬去了城東的一套二手房,我和姑姑卻沒能如愿住進(jìn)那套讓她滿意的房子,而是先后離開了鶴城。

  我們兩家,就這么分開了。

  我從未去過他們的新家,此刻站在門口,生疏感撲面而來。以前我以為自己只是害怕與陌生人接觸,此刻才知,與故人的重逢,才最是考驗(yàn)。

  推開門,里面靜悄悄的,老蒲的遺像擺放在正對著門的柜子上,他俯視著我,臉上的悲憫越加清晰,模樣比我記憶里蒼老了許多,只是風(fēng)骨,絲毫不減。我想他是喜歡屋子里這樣沉默著的,從前我傍晚時到他家來送湯,除了掛鐘叨念著時間,再沒有其他的聲響。他就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捧一份報紙,對我輕輕點(diǎn)頭,說聲“來了”。

  如今,藤椅褪了色,眼鏡和一疊舊報紙就放在一旁,一切都仿如昨日。我敬上三炷香,心里對這位故人說著“千萬走好”,無限的傷感陳列在心底,難以言說。

  你能來真好。

  身后傳來一句深沉的男音,我轉(zhuǎn)過身,是蒲青。他不知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立在我身后,個子高了很多,又蓄起胡須,孩子氣脫得干干凈凈。

  蒲青迎面擁抱我,我想在他耳邊說些寬慰的話,千言萬語一股股涌起,拿起哪一句卻都仿佛不大妥當(dāng)。我只好問他,還忙得過來嗎。他點(diǎn)點(diǎn)頭,疲憊極了。

  我們坐下來,蒲青與我說起方才一直在跟老蒲的幾個老同事爭執(zhí)不休,他父親去世后,他們一直幫忙料理后事,盡心盡力,可在要將老蒲葬在哪里這件事情上,他們與蒲青卻意見相左。幾人早幫老蒲看好一塊龍華山上的墓地,那兒是鶴城的風(fēng)水寶地,盡管做了墓園,也還是有大批的別墅區(qū)選址在龍華山附近。蒲青本是無所謂這些的,只因?yàn)槭帐袄掀堰z物那天翻著了他生前的日記,他說,連夜就細(xì)細(xì)地讀了,早上覺得眼睛累極了,爬到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我問蒲青那些日記怎么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背了一小段給我聽:

  “我以為還有很久可以活,于是就一直拖著,回家哪一天都行,不非得挑個日子??涩F(xiàn)在一到冬天,胃就疼得厲害,身上哪兒都不對勁,隨時要倒一樣。我沒怕過死,多年前就想過了,總不會太難挨,只是想回仰江,與妻團(tuán)聚?!?/p>

  仰江流經(jīng)岷縣,那里是我和蒲青的故鄉(xiāng),但我們并不算真正在那兒生活過,至少我小時候的記憶都多少有些模糊。

  老蒲生在岷縣,從小吃那兒的糙米飯,聞著滿地的藥材味。去鶴城上學(xué),老蒲認(rèn)識了蒲青的母親,帶著她回到岷縣,很快便結(jié)婚了。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全是順理成章的喜慶事。后來,老蒲毫無準(zhǔn)備地迎來了妻子的難產(chǎn)早逝,只留下年幼的蒲青,他看著平靜的人生被打破,這才體會出些酸甜苦辣的真意來。我和蒲青在小時候見過他母親的一張舊照,一頭烏發(fā)長至腰際,臉上笑容溫婉,卻又隱隱透著書香氣,的確讓人難以忘懷。

  老蒲把妻子的骨灰撒在了仰江之中,那邊有水葬的傳統(tǒng),只是廢棄多年,不再有人提起。老蒲這樣做,想來與風(fēng)俗本身無關(guān),或許,他只是不想將她禁錮在塵土中罷了。

  在那之后,老蒲帶著蒲青定居鶴城,便再未回去過。卻不知,他是在等著與世長辭的這一日,去與仰江中的妻子團(tuán)聚。

  冬天里天黑得早,尤其鶴城,五點(diǎn)多就暗下來了。我跟蒲青都不喜歡開燈,窗外萬家燈火已足夠明亮。我們倚在沙發(fā)前喝了幾瓶啤酒,說起以前的事情,我只覺得遙遠(yuǎn),好像是別人的事。蒲青翻開冰箱,找不到一點(diǎn)兒吃的,他問我想不想吃以前常去的那家肥腸面。我自是不會忘的,那家面夠辣、料足,最適合在天冷的時候灌一碗下肚,只是想想就會讓人流口水。

  我們像是懷著極大的希望那樣趕了過去,一路上看見紅燈都著急地在心里倒數(shù)。店門口的隊很長,香味四溢,冬夜里格外勾人。等坐下來,我和蒲青都顧不上說話,對著面前的海碗就狼吞虎咽起來。吃完后,蒲青對我說,已經(jīng)好幾天沒正經(jīng)吃過飯,這一頓,總算是飽了。

  他拿手抹嘴的樣子與從前并無兩樣,這一刻,我又覺得他還是個孩子。我就是這樣,總覺得別人在忽大忽小地不停變幻,我卻是同一個樣子,就像是一直躲在這幅軀殼里的一個老靈魂。

  蒲青抽完一支煙,我們才走。不知何時下起了雪,地上已經(jīng)鋪了薄薄一層,走起來有些濕滑。我沒走幾步就差點(diǎn)摔倒,蒲青輕巧地扶住我,順勢把我夾在懷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動著。

  蕎麥?他忽然叫我。

  我揚(yáng)起頭看著他,他似是思考了很久,認(rèn)真問我,能陪我回去送葬嗎?

  老蒲待我極好,這要求一點(diǎn)兒都不過分,可我卻猶豫起來。那些隱藏在我周身關(guān)節(jié)中的往事,一到陰雨天便隱隱作痛,我又如何能夠承受它們再次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呢?可我還是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許人,就是抵受不住那些冥冥中的呼喚,就像我回到鶴城,就像我要回到更早的故鄉(xiāng)去。

  三、

  我只在岷縣待到**歲,就隨姑姑去了鶴城。那之前的記憶,幾乎都是東拼西湊,在別人的話語里被不斷地放大、變形,倒像是重塑的另一段人生。

  我的父親隨著外出打工的熱潮,南下東莞,成了一個貨運(yùn)司機(jī)。大概在我出生不久他就走了,只在過年回家。平日里,母親偶爾接到父親電話,寥寥幾句便掛掉,開始我并不知道她是怕貴,懂事后,發(fā)現(xiàn)母親會久久地握著聽筒,好像只為聽里面規(guī)律的“嘟嘟”聲,我才漸漸明白,她對父親來電的期盼與欣喜。

  我七歲入學(xué),也就是那一年,父親在暴雨天從大橋上連人帶車摔了下去,車上兩個人,誰也沒能幸免于死亡。那邊寄來好大一筆錢,別人都很羨慕,母親卻只是哭。很長一段日子里,她整夜不睡,坐在電話旁執(zhí)意等著。等到明白過來父親不會再打電話來,母親又幻想著能夠去為父親收尸,這個計劃一再被提起,卻礙于種種原因,未能成行。

  傷心過后,我每日照常上學(xué),并不知母親已經(jīng)結(jié)識了縣城東頭的林家老大,那人不介意母親的寡婦身份,提出要娶她,卻不許帶上我。

  那年的春天總是陰雨綿綿的,陰霾終于散去后,對方提著聘禮上門,已經(jīng)選好了日子,準(zhǔn)備娶母親過門。這期間,只有姑姑來過兩次,關(guān)著門與母親激烈地爭吵,我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卻有著小孩子的寬心,覺得不好的事情并不會真正發(fā)生。

  母親出嫁的那一天,對方給她雇來了花轎,聲勢浩大地迎她入門。姑姑一直強(qiáng)拉著我不讓我看,可又哪里擋得住。鑼鼓震天地響,轎夫們顛著花轎走了,我愣在那兒好一會兒,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掙脫了姑姑的手,拼命似的追了上去。我不斷喊著母親,周遭的人都頻頻回頭看我,只有轎子里的母親,都不愿撩開簾子望我一眼。

  后來我追不動了,看著轎子越走越遠(yuǎn),直到化成一小塊紅斑,消失在了揚(yáng)起的塵土中。姑姑說我坐在地上哭了好久,太陽落山之后才肯跟隨她回家。多年以后,我已經(jīng)記不清母親的樣子,但每每想起那頂喜轎,我總是莫名地惶恐,這亦讓我對所有喜慶的事物和聲響都頗為介懷,似乎只要沾上點(diǎn)紅色,就能撥動掩埋在我心底最深處的一根斷弦。

  陰天一路綿延,顛簸了整晚,窗外的景已從高樓變作荒山,一座接著一座,沒有完結(jié)。我知道,離我們要去的地方,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車駛進(jìn)縣城,外面的建筑低矮、整齊,一水的灰色,很難過似的。車停在了汽車站的入口處,我和蒲青跟在最后下車,生怕?lián)頂D波及到他懷里的骨灰盒。我們一下來,好些開摩托載客的人便將我們圍住,開出天價硬要拉走我們。蒲青并不理睬他們,一直護(hù)著我往出走。好一段路過去,他們才罵罵咧咧地散開。

  我們按照蒲青的表叔告訴他的地址一路找過去,才走到巷口,就看見了成排的花圈,我細(xì)細(xì)讀了上面的名字,正是給老蒲的。順著花圈往前走,蒲青的表叔就站在院子門口等著我們,他恭敬地接住骨灰盒,引著我們進(jìn)去。一只形似藏獒的狗蹲在門口,沖我們不停地吠,可一進(jìn)去,鼎沸的人聲就輕而易舉地就掩住了狗吠。

  這是一個獨(dú)立的院落,花壇里種了兩顆石榴,正對著門的有三四間寬敞的房,門側(cè)的廚房旁邊,還有一道鎖著的小門,繞過去應(yīng)該是個后院。

  此刻,院子里站滿了一堆又一堆的人,幾乎每個人都在高談闊論,小孩子在人群的縫隙間一個追著一個地跑,一切都顯得熱鬧又忙碌,像是在迎接一場喜事。

  我們跟著蒲青的表叔走進(jìn)正中的那間屋子,老蒲的遺像放在中間,底下供著各色水果、糕點(diǎn)、酒,還有糙米飯。表叔把老蒲的骨灰盒放在了遺像前面,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啜泣了幾聲,用袖口抹去眼淚。

  有人捧著白色的孝服站在一旁,表叔告訴蒲青,你是兒子,一定得穿孝服。說罷就要往他身上套,蒲青摁住表叔手里的一只袖子,回過神來問他,怎么弄得這樣大的陣仗?

  表叔很是奇怪,他反問蒲青,不這樣辦,那該怎樣?

  蒲青愕然,回答道,我只想著去仰江撒了骨灰,這些就不用了。

  表叔放下了手中的孝服,義正言辭地說,你爸雖然一直不在這兒,但現(xiàn)在肯回來下葬,不管是土葬還是水葬,總歸是回來了。既然回來,就要按規(guī)矩辦。你放心,我雇了這么多的人給你爸哭喪,體面得很。

  正午一到,院子里的那些人便依次排好跪在了屋子里,按照“規(guī)矩”,蒲青該著喪服跪在最前面,且要哭第一聲??伤麍猿植豢希慌c我一同跪在最后,靜靜看著他們。

  請來的法師開始念經(jīng),最前面的兩三個女人,兩只手高高揚(yáng)起,撕扯著喉嚨,一個接著一個哭號起來。她們的手不斷地?fù)P起、放下,好像真有深切的悲怮自心底而來,引得她們?nèi)绱似鸱?。這樣的哭聲像是能傳染一樣,一排一排的人紛紛抽動起來,屋里頓時被嗚咽聲嵌滿了。

  在離我們最近的地方,有幾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跪得端端正正,臉上卻憋不住笑意。他們興許是第一次參加這樣滑稽的場面,難免會沒經(jīng)驗(yàn)些??墒巧砼缘拇笕藚s毫不容情,扯起他們就在屁股上打了起來,孩子吃痛,嘩啦一聲大哭起來,總算融入了這滿屋的悲戚。

  我跟蒲青對視一眼,全場之中,只有我跟他是靜默的。

  蒲青俯下身子對我說,雖然他們都哭得那么傷心,我卻覺得這一切跟我爸一點(diǎn)兒關(guān)系都沒有,這種體面,他并不需要。

  我點(diǎn)點(diǎn)頭,告訴他,我明白的。

  四、

  最后一輪哭喪結(jié)束,人們從蒲青表叔的手里依次領(lǐng)了錢離去,院子中間的煤堆已經(jīng)點(diǎn)燃,周圍擺好了一圈麻將桌,蒲家的親戚們要在這里打上通宵的麻將,為老蒲守靈。蒲青百般拒絕,表叔才答應(yīng)讓他獨(dú)自在屋里守靈,走之前好一番叮囑,生怕他會出什么差池似的。

  我睡在里屋,外面銀錢的流水聲還是聲聲入心?;袒趟?,夢境一個接一個地襲來,最后我被幾只吐著信子的蛇驚醒,一睜眼天還黑著。

  這一醒就再難睡著,溜到中屋,門開著條縫隙,我扒在那兒偷偷看著里面的蒲青。他背對著我,席地而坐,好像正在認(rèn)真讀著什么,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

  回想當(dāng)年,這樣站在門后的,是蒲青。

  初中時,一直是老蒲教我語文,他很是喜歡我的作文,三年的作文本上,全是他龍飛鳳舞的評語,里面透著些喜不自勝的味道。老蒲每次都把我的作文當(dāng)作范文,還指明要讓我在下午的自修課上大聲朗讀。幾乎每到那時,我站在講臺上,走神時稍稍抬頭就能看見站在教室后門的蒲青。他應(yīng)該是在那兒等著老蒲,露出半個身子,時而漫不經(jīng)心地瞟我一眼。

  我隨姑姑搬到鶴城時,才上三年級,在這城市的壁角間幾番輾轉(zhuǎn),才尋得老蒲家隔壁的那套房子。當(dāng)時,姑姑手上已經(jīng)有些積蓄,便把房子買了下來。粉刷、搬家具,這些重活都是隔壁的老蒲幫著做的。也許是因?yàn)橥l(xiāng),我們兩家格外地親近。姑姑熬一鍋雞湯,總要舀出半鍋?zhàn)屛叶私o他們父子,最初去他們家,因?yàn)樘^安靜,我只小心翼翼地低著頭,把湯放在桌上就出來。等相熟一些了,老蒲會把蒲青從他的小屋里叫出來,讓他接著我手里的湯,并且吩咐他拿些家里的糖果給我。到了過年或是中秋,老蒲都會叫上我和姑姑,張羅一桌的菜,兩家聚在一起過。這樣幾年下來,我們兩家人幾乎時時見面,我與蒲青,卻從未說過一句話。

  小升初,我因?yàn)槭寝r(nóng)村戶口,好一些的學(xué)校都不愿收,老蒲在他教書的初中托了關(guān)系,才讓我進(jìn)去。我自知人情復(fù)雜,怕再惹人閑話,于是就把時間通通花在學(xué)習(xí)上。我還記得,女孩們剛上中學(xué)時都覺得數(shù)學(xué)困難,我卻因花了更多的精力反而得心應(yīng)手,由此總能在成績上拉出她們好大一截。那時,我與蒲青不同班,見面亦不多,就算見到也是假裝不認(rèn)識對方。這樣的相處模式,在一年多之后,終于被打破。

  我是老蒲的語文科代表,每天早上都要抱著全班的語文作業(yè)送去辦公室,下午放學(xué)前又要如數(shù)抱回來,時不時還要去領(lǐng)習(xí)題和試卷。蒲青打群架、考試墊底等等的事跡我都是在辦公室數(shù)作業(yè)本的時候聽到的,老蒲每每提到,都伴著一聲長嘆。

  有一次,我抱著作業(yè)本走到辦公室門口,聽到老蒲正在里面訓(xùn)斥蒲青,我硬著頭皮進(jìn)去,他剛丟了一張嶄新的試卷給蒲青。老蒲看見我抱著的作業(yè),知道又是好多人沒交,他讓我把他們叫來,在辦公室里把作業(yè)補(bǔ)完了再回去上課。我在那兒記名字,老蒲正好去一旁接電話,蒲青在那兒不停地轉(zhuǎn)筆,卻寫不出一個字來。于是,我走到他身后,抽出一張草稿紙,在上面迅速寫好半張卷子的答案,丟給了他。蒲青感激地看我一眼,趕緊把答案謄了上去。

  蒲青的學(xué)習(xí)后來漸漸有了起色,甚至考到了十分靠前的名次。初三時,他順利進(jìn)入重點(diǎn)班,那是我們唯一同班的一年。蒲青的理科后來居上,幾次大考都險些超過了我,我一直努力把握著微弱的優(yōu)勢,卻不想在最后一次考試中發(fā)揮失常。

  中考完畢,大家都忙著出去玩,我把自己悶在家中,哪兒也不想去。直到有一天,蒲青來找我,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游泳,我搖搖頭,他卻堅持要帶我一起去,磨蹭了半天,我終于不情不愿地跟著他出門。蒲青騎自行車載我,去了一個離家很遠(yuǎn)的游泳池,那里人少,水也干凈,并沒有刺鼻的消毒水味。他用了一整個夏天的時間,耐心十足地教會了我游泳,像是贈予了我一件臨別禮物。

  或許我們都知道,彼此的人生,再也不會有如此親密的交匯了。

  你在那兒站了多久,怎么也不進(jìn)來。

  蒲青把我按在煤爐旁邊坐下,又去廚房弄來了糙米飯和菜,端到我面前。我見他還在翻看老蒲的日記,想必,蒲青心里還是放不下父親的突然離世。

  他們父子的關(guān)系算不上太好,老蒲嚴(yán)厲,話又不多,生前與兒子走的并不近。蒲青卻因日記上的幾句話,就堅持要將父親送回故鄉(xiāng),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顧及自身,母親此刻就在距離這兒不遠(yuǎn)的地方,我卻在心里堅持著不肯去看她。若等到生者已逝,我又要如何去彌補(bǔ)這樣的遺憾。畢竟,以后恐怕不會有什么機(jī)會再回到這里。

  蒲青再進(jìn)來時,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他舀了一碗飯,又加上兩塊糟肉給她,女孩吃得很香。我只認(rèn)得她是白天哭喪時,那群被大人大屁股的小孩子之一。

  她怎么沒回家?我問蒲青。

  她叫好妹,住在仰江那邊的陽縣,帶她來的人留下打麻將了,沒人送她回去。我表叔說,讓她明早跟著家里的孩子一起去上學(xué)。

  小女孩很懂禮貌,吃完飯,跟我們道了謝,靜悄悄地從門縫里又出去了。門吱呀呀地關(guān)住,空氣里泛著余音。

  蒲青點(diǎn)了根煙,冷不丁地問我,蕎麥,結(jié)婚什么的,你想過么?

  我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不曾想起過陳郁,蒲青這一句話,又將我拉回到一年前的跨年夜上。陳郁那天極其反常地要帶我出去跨年,我拗不過他,就跟著他出去倒數(shù)。新年的第一個時刻,他突然跪下,拿出了戒指,向我求婚。周圍全是人們盲目的祝福,我卻將他丟在那里,落荒而逃。

  這件事讓我跟陳郁的關(guān)系更加難以修復(fù),很多次我想要跟他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想,即使以后我說了,恐怕也沒什么作用了。

  我找了個別的話題將這個問題搪塞了過去,蒲青也許是有所察覺,他與我講起之前養(yǎng)過的一只拉布拉多犬,再后來,我就臥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夢里又見一片腥紅,像一場嶄新的喜事,又如同慘烈的戰(zhàn)場,我走在其中,不愿再面對任何一點(diǎn)人生的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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