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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頭鳳  文/青年作者

第一章    釵頭鳳

  文/宋倩文

  一、

  昏昏欲睡的夏日正午,教室像個蒸籠一樣冒著汗腥味濃郁的蒸氣。302教室的頭頂一共掛著四把風扇,卻只有一把在嗚咽嗚咽地轉著。周一茶惡狠狠地盯著自己頭頂的退休老電扇,一臉殘妝馬上就要跟汗汁一起滴下來。

  教室被煞有介事地布置成了會議廳的摸樣,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只有她一個人默默地縮在角落跟一把風扇斗法。

  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寫著“話劇社12:30在此教室開會”,周一茶手上的指針從“6”挪到了“10”,正主陸嶼才抱著電腦匆匆到場,他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坐下來便開門見山地切入主題,跟大家討論排演新劇目的事。

  周一茶,說說你的想法吧。陸嶼擲地有聲地把關注點迅速拋給了周一茶,轉眼間所有的眼光便都指向了她。周一茶一時語塞,大腦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她為什么會在這里。陸嶼見她發愣,便繼續出來圓場。

  我上次不是跟你說想讓你擔任這出戲的編劇嗎,就我跟你提的陸游和唐婉的故事,你說要排就排個現代版的,改動大一點兒,對吧?

  陸嶼的提醒讓周一茶想起來了這事情的原委,之前陸嶼跟她說了編劇的事,通知她過來開會。喔,是的,原來是這樣。

  嗯,是這樣的。這個故事很多人都聽爛了,如果你執意要拍的話,必須做大幅度的改動。時代是要挪一挪的,因為你得考慮受眾,大家都是在校學生,肯定更樂意接受與自身時代相近的故事。再者,情節上,也不可能再用母親阻撓婚姻破裂這樣的橋段,我的意思就是,不要照搬,取個大意就是了。

  周一茶強調了“執意”二字,陸嶼臉上一熱卻不好當即發作。他出言肯定了周一茶的意思,又布置了一些前期的準備工作,就草草結束了會議。周一茶趕忙從后門開溜,卻被陸嶼叫住。

  編劇,你不覺得你該留一下么。陸嶼吊兒郎當地倚著墻對周一茶說。

  人都走完后,空蕩蕩的教室變得異常地安靜,除了窗外的蟬還在恬不知恥地叫著。陸嶼打開電腦,調出來一個文檔,推給周一茶看。

  這是什么?她接過來時問。

  我寫的初稿,是依著你的意思寫的,時代就是我們現在偉大的二十一世紀,主角也都換成了校園男女,你看看能不能給你減輕點工作量。

  周一茶匆匆一瞥,皺著眉頭把電腦又推回給陸嶼。

  這故事也太俗了吧。兩個人青梅竹馬在一起,因為高考的阻力被迫分開,男主角考入名校,女主角另覓新歡,兩人再相遇時看了一場電影,就此告別。你是不是偶像劇看多了?

  我能寫出這樣的就不錯了。再說了,我要能寫,還請你過來干嘛呢。

  陸嶼比窗外聒噪的蟬還要恬不知恥。周一茶笑著搖搖頭,對他說,也對,我該知足了。我都多久不用幫你寫作文了。喔不,現在該叫論文了,你這專業早就不用寫什么思想與品格或者是我心目中的XXX這種東西了。

  陸嶼也笑,確實如此,所以他們之間的交集早就只剩下絲線一樣脆弱的短信了。還都是些不怎么著調的,比如說群發個節日祝福或者是一年一次的生日快樂之類的。

  周一茶就這么不動聲色地跳出了他的生活。

  對了,陸社長,你們藝術系那么多厲害人物,你應該不至于非得找我給你當編劇吧。臨走時周一茶突然問陸嶼。

  如果我說“非你不可”,你信嗎。陸嶼的手摩挲著凹凸不平的桌面,他說話時并沒有抬頭。

  在咱們偉大的二十一世紀,我還真不相信什么“非你不可”。要我說,誰都能替代誰,誰都能被替代。不跟你矯情了,我回宿舍給你寫劇本去了,這天熱死人了。

  周一茶扇著手里的一張傳單扭吧扭吧地走了出去,走廊真長,陸嶼盯著她從教室出去,從陰影里走到陽光里,再一閃消失在了樓口。這還真像她在他記憶里存在的套路,不外乎也就是這樣扭吧扭吧的摸樣。

  扭吧扭吧無數次在他作文本上寫下“在我們如今的大好年華里”這樣句子的周一茶。

  扭吧扭吧無數次在早讀前上操前或者課間背著他往他書包里塞雞蛋布丁的周一茶。

  扭吧扭吧無數次在老余吐沫橫飛的語文課上拿三菱水筆敲他頭的周一茶。

  扭吧扭吧了無數次最終還是沒能在他生活里留下一星半點的周一茶。

  二、

  周一茶原本有個很俗氣的名字,周美美。從小到大她沒少因為這個名字被同學取笑。直到上高中之前,她才自己做主把戶口簿上的名字改成了周一茶。

  一茶一茶,叫起來多好聽。而美美,就像只用粉色蝴蝶結把頭頂的一撮毛揪起來的小狗。

  報道那天老師剛分好座位,給大家發書,她卻犯了個習慣性的錯誤。在新書上寫名字的時候,周一茶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周美美”三個大字。恰好這時同桌探過頭來問她借筆,一瞥就看見了它們。

  你叫周美美啊,我有個小學同學也叫什么美美來著。那個,周美美借只筆給我唄。

  周一茶正恨自己寫錯名字,一下子便沒忍住泄憤的念頭,一支筆聲音洪亮地敲在了同桌的頭上。男孩轉過頭頗有些錯愕地盯著她,最后倒也沒說什么,還是把筆接了過去。

  點名的時候,周一茶知道了男孩叫陸嶼。陸地的陸,島嶼的嶼。周一茶嫉妒這名字可真好聽。

  知不知道有個手機游戲叫德克薩斯特技?就是一個從炮彈里射出去的小飛人在空中撞擊飛機、閃電、鳥、龍卷風、熱氣球這些東西以保證不掉下來并且得分的把戲。

  這個游戲在周一茶手機里閑置已久,直到在陸嶼的開發下重見天日。他熱衷于各種類型的游戲,并且擅長把排行榜上的分數刷得很漂亮。自從他發現這個未經前人踏足的游戲,就迷上了它,上課下課都霸著周一茶的手機不放。

  周一茶那時候正跟初戀男友處于水深火熱的焦灼狀態。在喜歡和不怎么喜歡的界限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傾向哪一方。那天周一茶的手機依然在陸嶼手上,是在上什么課她忘記了,陸嶼突然把手機給她塞回來,告訴她說,有信息。周一茶把手機拿過來,上面是她男朋友的名字,信息很簡單,就三個字,分手吧。

  周一茶裝作無所謂地按掉信息又把手機遞給陸嶼。那節課她認真地做了筆記,一筆一劃地把老師留的思考題都抄了下來,盡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寫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好不容易等到放學,周一茶背著書包健步如飛地沖出教室,下課鈴還沒響完,她就一步邁出了校門。

  校門口的小賣部有黃桃果凍和雞蛋布丁,她急切地需要一點熟悉的甜膩來解救自己不夠甘甜的心情。可是她在里面轉悠了幾圈,都沒有找到她要的布丁。老板娘告訴她剛好布丁缺貨了,可周一茶正好在這個忿忿不平的當口,便以此為理由跟老板娘理論起來。老板娘實在無法理解,這奇怪的小姑娘怎么這么執拗。

  就在周一茶快要跟老板娘掀桌子的時候,她面前像天下掉餡餅一樣掉下來一個雞蛋布丁,一臉無辜地看著她。陸嶼站在旁邊跟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這是我同學,她把這東西當藥吃的。

  老板娘意會地“喔”了一聲,周一茶則狠狠瞪了陸嶼一眼,轉身就走。陸嶼拿著布丁追了上來,一路在她旁邊跟她說好話。要是旁邊有多事的人,一定會猜想他們是一對剛吵完架的情侶。像么,其實周一茶也覺得像。

  陸嶼硬把布丁塞到了周一茶手里,跟她說,你每天一個可不就是當藥吃,今天因為沒吃藥所以才不正常,你覺得是不。

  陸嶼的眼睛圓溜溜的,里面裝著一對機靈的黑眼仁,黑得不能再黑。那里面像是有一把萬能的熨斗,把周一茶心里不舒服的皺褶都給熨平展了。

  她邊撕開布丁上面的包裝紙,邊小聲嘟囔,其實我沒有多喜歡他,沒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陸嶼依然在拿著周一茶的手機玩德克薩斯特技,他就快要通關了。下課時他看也不看地把手伸進書包找煙,卻摸到一個圓乎乎的東西。他拿出來一看,是個雞蛋布丁。周一茶在旁邊正吃得開心,她朝他努努嘴,還你的,說不定以后你也會當藥吃的。

  從這以后,陸嶼的書包里每天都會有一個雞蛋布丁,盡管他從來都不知道周一茶是什么時候放進去的。

  這甜美滋味讓他由衷覺得周美美是個好姑娘,盡管此時她還沒有幫他寫過一篇作文。而他一直偷偷叫她周美美,這名字親近而簡單,就像他們如花的當年時光一般。

  三、

  今天是新劇目排練的第一天。

  這里已經不是簡陋的302教室了,學校這次給話劇社特批了小劇場,連排練也照開不誤,強勁的冷氣吹得周一茶的毛細孔都張開了吼著冷。而其他人好像真的對溫度無感,他們忙著布置場地,搬道具,襯得她閑散地不像樣。

  陸嶼工作時的表情很嚴肅,似乎每個細節都要逐一斟酌。周一茶心里敲著退堂鼓,自從她把劇本發給他,就一直毫無音信。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帶著多少的忐忑把這個故事撂給他的。

  親愛的,我給你買可樂了。

  美女鴛鴦無聲無息地潛了進來,提著一罐可樂徑直坐在了陸嶼腿上。陸嶼把可樂接過去,好聲好氣哄了她幾句,她才肯好端端地站起來。

  周一茶注意到那罐可樂是百事的。她心里暗笑,原來不過如此。

  這時候不用猜也知道鴛鴦肯定就是女主角了,且不論她和導演陸嶼之間的裙帶關系,作為藝術系數一數二的名人,對演出的上座率肯定有益無害。

  鴛鴦擺出女主人的姿態一邊扎馬尾一邊指點臺上的道具擺設,周一茶繼續偷笑,在心里問她,你可知道你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周一茶一扭頭,陸嶼正拎著那罐可樂哭喪著臉看著她,她忍不住沖他抿嘴一笑。兩人了然于心的是同一個細節,陸嶼一點都不喜歡百事可樂,他曾說過那味道像藥。

  看看看,又是藥。其實他們倆都是需要吃藥的病人,至于患的是什么病,醫院診斷說是二十一世紀戀愛病,各人癥狀不同,需要對癥下藥。

  鴛鴦在舞臺上演現代版的唐婉,她總要展現柔情萬種,完全不理會劇本里的人物設定。陸嶼忍不住叫停,他說話時明顯壓著火候,鴛鴦你是沒好好讀劇本嗎,唐婉已經是新時代女性,她對陸游的愛不是一味的溫柔和服從,你理解一下她的自我可以嗎。

  鴛鴦畢竟是個合格的演員,她并沒有像大家預料的那樣跟陸嶼大吵大鬧,她冷著臉想了一會兒,跟陸嶼說,那再來一遍吧。

  這一遍周一茶也認真地看著她演,她確實收斂了些許溫柔,只是演出來的唐婉還是差強人意,并不是她這個編劇心中所想。可能因為對那個人物太熟悉,所以她才覺得鴛鴦怎么演都不對味,不知道在陸嶼心里,是否也是如此。

  周一茶正猜測著,就見陸嶼朝她走了過來。

  怎么,不想喝可樂來找我的茬了?周一茶率先調侃道。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沒發現你的劇本沒結局么?

  那你告訴我,應該是大團圓還是分飛燕?按照歷史他們當然是不應該在一起的,要不然釵頭鳳的段落就太多余了,可是你要創新,我就不知道你想要新到什么程度了。

  周一茶說話時陸嶼一直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目光里玩味氣太重,周一茶只好把目光移向舞臺。然而陸嶼好像刻意不肯放過她,他湊到她近旁,輕輕說,那麻煩你在排練完之后留一下,跟我探討一下結局的問題。

  周一茶不敢搭話,陸嶼走后她放佛還能聞到他帶著的那股氣息,從前近在眼前,如今卻好似遠在天邊。

  果真排練完之后,陸嶼叫上周一茶一起跳上了舞臺,他丟給她一份劇本,讓她演一段找找感覺。底下的工作人員還沒走完,他們都停下腳步饒有興趣地看著臺上這出戲。周一茶緊張中又找回了少年時不服輸的心氣,她默背了幾遍方才鴛鴦怎么都演不好的那段詞,然后把劇本放在了地上。

  舞臺上靠右的位置立著一張雙人課桌,周一茶拉出椅子坐下,桌子上放著以前她最熟悉不過的作文本,拿起筆她便當是演起來了。

  陸嶼走過來,先是往桌上放了一盒煙,然后湊到近旁看著周一茶寫字。周一茶琢磨著他該開口叫她了,可等了半天,陸嶼都不說話。

  她正準備喊停,卻聽到陸嶼叫了一聲,美美……

  周一茶被陸嶼這一聲叫地慌了神,她猛地抬起頭來看他,但他神情如常,放佛剛才說的就是臺詞而已。可周一茶知道,她沒有在劇本上寫過這樣兩個字,從未。

  她還來不及問聲為什么,就看見鴛鴦從門口走了進來,四目相對時懷著一股女人間特有的敵意。

  回過頭去,陸嶼落在桌上的手已經生出了繭,以前是沒有的。周一茶不知道這繭在他手心磨礪的過程,就像不知道他們之間此時距離的多少。

  四、

  你輸了所以得被我敲一下頭。

  陸嶼傳過來的紙條上寫著這么一句話。周一茶心里著實憤怒了,一個男生至于這么小氣么,多久的過節了到現在都記得,而且還有仇必報。陸嶼得意洋洋地瞧著她不高興的樣,方才上課前他們倆打賭語文老師老余會不會一進來就把他倆轟出去,因為上次周一茶不小心把她跟陸嶼的作文寫串了,一個大段落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她說槍手干多了難免不發生錯誤,也難免老余發現了不生氣。但陸嶼堅持老余不會看那么細,她一般都是看名字批作文的。

  誰知果真被陸嶼說中。周一茶的作文還被老余當做范文朗讀,而陸嶼的本子上照例是個勉為其難的“65”。

  按照賭約,周一茶必須甘心受罰。下課后陸嶼讓她閉上眼睛,她面對漆黑想象著陸嶼肯定得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可是過了一會兒,卻是有人往她頭上戴了個發卡,還為她把碎頭發別到耳后,動作細膩不帶一點少年粗魯的痕跡。她睜開眼睛,看見桌上放著一小塊蛋糕,上面插著一根簡陋的搖著微弱火光的蠟燭,陸嶼依舊是得意洋洋地,他對周一茶說,周美美,生日快樂。

  周一茶吹滅了蠟燭,眼睛卻被那細長的火光燒得發癢。她在心里默念,同桌,謝謝你讓周美美十八歲生日快樂。

  上課時她拿小鏡子看她頭上那個發卡,是個傻乎乎的粉色波點蝴蝶結。原來她確實是周美美,是那只用粉色蝴蝶結把頭頂的一撮毛揪起來的小狗。

  周一茶和陸嶼神奇地坐了三年同桌。高二時文理分科,陸嶼想都沒想就隨著周一茶選了文科,本著死都不分離的態度依舊黏在一起坐同桌。閨蜜問周一茶,你是喜歡他吧。周一茶搖搖頭,不,我們是經歷九九八十一難的革命友誼。閨蜜不甘心,追加道,那他一定喜歡你。周一茶依然搖頭,不,男生要是喜歡一個女生他一定會追她的。

  本著這樣清晰的態度,周一茶依然堅持每天往陸嶼書包里塞一個布丁,而陸嶼還是天天幫她的手機耗電,德克薩斯特技玩通關之后,他又下載了一個叫做TowerBloxx的游戲。這個游戲永不通關,只是這些box堆砌到不同的高度之后會看見不同顏色的天空,每一層都被一個星球守護。

  周一茶希望在玩到最高的那層天空時,會有個人在那里的星球上對她張開雙臂,然后他們在遙遠的星球上擁抱。

  陸嶼的女朋友是在他們高三前的最后一次集體出游中現身的。在此之前,周一茶一直不確定她的存在。

  那是個任性又懂事的小女生,跟陸嶼在一起兩年多,因為在不同的學校所以不能時常看見他,卻從不為陸嶼的被動生氣,據說她總是翹了自己的課在學校門口等陸嶼。因為一直沒有親眼所見,所以周一茶一直把那當做據說。直到那天她才真正捫心自問,周一茶你是什么時候學會自欺欺人的。

  那天他們是去爬山的,一路上陸嶼都跟他的小女朋友在一起,周一茶失落了一路,好像本來屬于她的位置突然被人取代,沒有人在她爬得慢的時候等她,甚至只是回頭看一眼的可能都沒有。于是她加快腳步,第一個到達山頂,成了孤零零的無冕之王。

  TowerBloxx在高考前就被周一茶玩得純熟,只是上面的星球越來越讓她失望,最終她放棄了那款游戲,把它從手機上刪掉了。

  周一茶醒來的時候天剛翻出魚肚白,她摸摸眼角,濕乎乎的,這是不是代表她在夢里不開心。她又夢到她的劇本了,劇本里陸游和唐婉本該成為一對合格的情侶,他們的同桌情誼勝過所有,可惜時機總是不對,陸游總是能遇到更適合做女朋友的姑娘,幾年下來兩人重逢,陸游身邊依舊不乏璧人。該交代一個結局,她卻是真的寫不下去。

  陸游,陸嶼。誰叫這兩個名字本來就這么像。看著別人在上面演那些熟悉的情節,不知道在底下觀看的當事人是怎樣一種心情。更不知道,從前每天給他下一劑布丁作藥,停藥的這些日子,他有沒有病入膏肓。

  周一茶也想鄭重地問問自己,你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

  五、

  這出戲是在距離開演不到一個星期的時候才排完的。陸嶼通知所有參與人員都要來看一看成品,當然也包括編劇周一茶。

  前幾天周一茶才把寫完的結局交給陸嶼,左思右想,她還是沒有做過多的突破。其實大團圓又如何,有時候兩個人在一起反而不如分開來得讓人銘記。所以歷史也是如此,陸游和唐婉終究是遺憾了半生。

  周一茶進場時臺上已經開演了,不知為何,女主角鴛鴦看起來比之前順眼許多,她頗有些不卑不亢的模樣,周一茶倒想問問她,是去哪里脫胎換骨了。

  鴛鴦演到那天周一茶試演的部分時微微有些不自然,周一茶想起那時她眼睛里意猶未盡的一剜,再看看陸嶼,不知他們是否如舊。

  陸嶼倒是很像個導演的樣子,演完之后帶著大家為演員們拍手,連連說著辛苦了。周一茶有些恍惚,幾年前他還不是這樣,他就是個小男孩而已,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甚至從不會為了一件事去盡心力。但現在不同,現在他變得成熟,變得像另一個人了。那么自己呢,自己還是從前的周美美嗎。

  蝴蝶結發卡還在不在,她記得她放在房間的抽屜里了。一直在那。

  周一茶趁著大家都圍著陸嶼說話的間隙,從側門走了。側門出去的走廊盡頭就是洗手間,她不過轉頭看了一眼,卻看見不該入眼的畫面。方才在舞臺上僅限于擁抱的男女主角,現在卻背著眾人在此熱吻。

  鴛鴦此時確實成為了新世紀的唐婉,放手盡享愛的歡愉。男主角顯然也是動心已久,他抱著鴛鴦的手,指節突起,是用力喜歡的證據。

  鴛鴦睜開眼不巧看見了周一茶,走廊盡頭的女孩就是那個“美美”,就是那個陸嶼寫在裝著幾百個雞蛋布丁的巨大紙箱上的名字。鴛鴦親眼看著他撫摸那兩個整齊的字,這太過親昵的稱呼曾讓她不安了很久。

  周一茶看著鴛鴦放開男主角,拍拍自己的裙子,履平皺褶,從容地朝她走來。面對面時,鴛鴦對她說,別用這種眼光看我,我跟他分手了。現在唐婉喜歡陸游了,不是陸嶼。

  周一茶明白過來為何鴛鴦能演得那么入戲,原來她也把那戲當成了生活,只不過她是對人不對事。新世紀的唐婉和陸游能不能擁有一個好結局呢,周一茶希望可以,她突然覺得自己寫錯了結局。

  她又折回到了劇場,陸嶼正靠在舞臺邊給工作人員開會,并沒有注意到周一茶進去。她依舊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手機寫了一條信息,你喜歡過我嗎,然后發給了陸嶼。她靜靜地坐著,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陸嶼。

  陸嶼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周一茶瞧著他怔了怔,然后抬起頭在劇場里搜索她。四目交接的瞬間,喔,她并不陌生這樣的瞬間,只是這一次的距離這樣遠,她看不清他黑眼仁里含著的那把神奇熨斗,于是她心里的皺褶也得不到安撫。

  陸嶼接著開會,說話時一點結巴都沒有,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周一茶明明記得自己沒有問過他這種跨尺度的問題。

  晚上陸嶼一回家,就從陽臺上翻出了那個巨大的箱子,他把它拖到房間里,“美美”兩個字落了土,顯得陳舊,如同是來自于上一世的愛稱。他打開箱子,查看那些雞蛋布丁的保質期,原來很多都已經過了期。他們相識多久,幾年了。他好像不該輕視時間的力量,把本該吞到肚子里的東西留下來,看著他們變質,何必呢。

  他靠著箱子坐下來,翻出周一茶白天發給他的信息。還好她問的是“你喜歡過我嗎”,有個“過”字便大不同,他可以大膽說是。因為是過去的事,無論怎樣的回答都不會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

  只不過他在長大的路上無心遺失了當年為周美美帶上一個蝴蝶結發卡的勇敢,懦弱讓他緘口不言。

  六、

  首演前夜,陸嶼幾乎徹夜未眠。他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翻來覆去,后來發現自己并不是為了演出擔心,便又多了些負罪感,更扯著他睡不著。

  跟鴛鴦分手之后,他便夜夜一個人占據這張雙人床。從前那個叫美美的女孩一語成鑒,她曾判定他是個怕寂寞的人,所以總要找人陪著,總要擁著另一副身體才能安然入睡。

  他忘記自己是怎么失去鴛鴦的了,好像突然某一天,她便平靜地跟他說分手,甚至他也對這段感情麻木到沒有什么知覺了。好罷,那就分開好了。

  陸嶼的粗心大意讓他失去了很多,比如鴛鴦,再比如周一茶。

  那年五月是他們高三最緊張的時候,所有人都悶著頭恨不得一本書啃完就跨進清華北大。學校破天荒地放了一天假,只要求大家穿得鮮亮回學校照相。

  陸嶼無法忘記周一茶那天穿的紅裙子,紅得蓋過了所有女生的姿色。她頭上還帶著陸嶼送她的蝴蝶結發卡,那是他記憶里周一茶第一次把自己弄得像個滿分的少女。

  于是那張集體照里,陸嶼的眼神是斜著的,大家后來都拿那張照片取笑他。

  周一茶也無法忘記那一天,一些糟糕的記憶和甜蜜混雜,讓她無法分辨其中主導的氣味。

  照完集體照后大家就四散到各處跟平時要好的朋友照相,周一茶最要好的人其實應該是陸嶼。可惜爬完山回來之后兩個人就陷入了一個無法打破的僵局,周一茶再不能像從前那樣,在他玩手機的時候湊過去觀戰,近得能聞到他洗發水的味道。

  這一圈走下來,她也頗有些感慨,那么多的布丁,竟換不來最后一個讓人知足的句號。

  那天陸嶼帶了相機,周一茶經過他時,他正在給班上的一對璧人照相,很多同學都站在一旁起哄,其中也不乏羨慕的眼光。有人眼尖看見了周一茶,忙叫住她,待陸嶼幫別人照完相,他們就搶走了陸嶼手上的相機,硬把他們倆湊在了一起,叫著一定要給他倆拍張合影。

  周一茶和陸嶼被推到了一起,手挨著手,陸嶼放佛一臺制冷發動機,體溫遠與當下不符。周一茶并不想噓寒問暖,只是覺得他心虛。

  此時照相的人正準備按快門,又突然被叫停。大家說要牽手才行,同桌三年的情分又怎么是普通的關系能比的。

  陸嶼和周一茶扭捏了一陣,還是拗不過對方人多力量大,只好勉強牽著手照了那張相。可惜的是,一直到真正畢業,他們誰都沒拿到那張合影。如同某件約定俗成的事,與你無關,那就絲毫不能沾染。

  周一茶記得這些全憑記憶,他握著她的手時,她有那么一刻的滿足。其實她辱沒了自己,怎么能這么輕易就滿足。

  后來,還說后來么。

  他們上了同一所大學,陸嶼的小女朋友變成了各色不同的漂亮妞,周一茶反倒心里不再發慌,兩個人偶爾見面時還能開些像樣的玩笑,說聲拜拜,便又回到各自的軌跡里去。

  這次的編劇身份完全來自于陸嶼的一條信息,說不清是誰先布的局,反正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挖的坑我跳就是了。

  看到親身故事真的被搬上舞臺,底下黑壓壓的人頭聚精會神地矚目著,陸嶼也不是毫無感覺的。他又被喂了什么藥,竟然把他的感情麻木給治好了。

  陸嶼閃出去抽煙,卻不想周一茶也坐在大廳里。她又是一襲紅裙,陸嶼忍不住在心里罵了句“shit”。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折成四折,握在手里朝周一茶走過去。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陸嶼說罷就坐在她旁邊點了根煙。

  你這不是來了么。怎么,你也覺得劇情無聊不想看是吧。

  咱倆這樣其實特沒意思,誰不知道里面演的什么。

  他們就不知道,所以你是導演我是編劇。咱倆誰上去演肯定都得煽情掉個眼淚什么的,悼念青春嘛,這方式夠特別的。

  周一茶也點了根煙,于是他們便透過煙霧看對方,猜來猜去猜不中三年的情分歸于何處。

  你還記得咱倆那天試演的時候你在那寫的什么嗎。

  不就是首《釵頭鳳》么。

  你是故意的吧。

  放屁。我才不是那種人。但你得知道人都有習慣,我下手就是最熟的東西,這沒什么不對吧。其實你也是,你非得排這出戲,就是因為你熟悉,這個故事還是當年我給你講的,你被老余狠狠罵了一頓,我就給你把這個故事講了,從此你可算是知道一個典故了是不是,你也會背這首詞了,你后來背給我聽的樣子好笑死了,真的,你都看不見……

  周一茶裝作說得很開心,拿著煙的手卻靜不下來,她想抬手擦擦眼淚,但她說過,不煽情不掉眼淚,所以怎么別扭都得藏著掖著,就是不能讓他看見。

  陸嶼把自己捏了半天的那張紙放到周一茶面前,拍了拍她的肩,還是拖著步子走回去了。他本來想多說些什么的,想說些譬如“其實也不是沒喜歡過你,甚至不是‘過’,甚至現在可能還來得及”這樣的話,但他說不出口。

  他說出口的話,是一個月前的“非你不可”。也許在寫劇本這件事上是這樣的,他習慣了她為他執筆,但是對于愛情,確實就像周一茶脫口而出的,沒有什么非你不可,誰都能替代誰,誰都能被替代。

  這出戲的結局最終也沒有被改變,無論編劇還是導演,都無能為力。

  七、

  這事發生夏天快結束的時候。

  有一天周一茶在上課時睡著了,老余冷不丁提問陸嶼。陸嶼拋下玩了一半的手機,混著蟬聲聽見老余讓他背什么釵頭鳳。

  什么東西啊,哎,我說你醒醒啊。陸嶼低著頭叫周一茶。

  周一茶朦朦朧朧地醒來,剛好老余正聲色俱厲地跟陸嶼說,你在作文里用這首詞了,用的倒是不錯,你給大家背一遍。

  作文是周一茶寫的,陸嶼當然不知道釵頭鳳是怎么回事。周一茶也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筋,她站起來,慢聲慢氣地說,我來背吧,這首詞我教他的。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蟬在聲嘶力竭地叫著,然而夏天快結束了,它們的生命也將要走向盡頭。

  陸嶼聽著周一茶的一字一句,她睡眼惺忪甚至眼角還粘著眼屎。但他腦子里閃過一句話,這就是我喜歡的那個姑娘,盡管她并不是我女朋友。

  那天他扯掉了襯衫上的第二顆扣子,放進了女孩的書包里。但是女孩好像沒有發現,反正她從沒有發表過任何關于一枚扣子的言論。

  或者那顆扣子早就不見了,它從沒到過周一茶手里。就像,就像把大悲大喜的詩詞當做童謠念的兩個小孩,不小心我喜歡上你了,不小心卻沒在一起。這世上有那么多的不小心,誰也不知道自己會遇上哪一個。

  故事講完了,你說是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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