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昱萱
[0]
那座橋在王倩面前轟然倒塌時,巨大的聲響和震動讓所有人以為是災難來臨,于是驚慌失措在人群中上演得淋漓盡致,而王倩只是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便愣在原地沒了動作。
身邊有孩童尖利的喊叫:“橋塌啦!橋塌啦!”聲音中帶著年幼特有的興奮,此情此景下這種雀躍的狀態令人厭惡,但王倩發現眾多聲響中只有這句話入了她的耳,并且仿佛咒語般在她心底一陣陣盤旋。
橋孔坍塌,橋梁一段段往下掉落砸向水面,飛揚的塵霧從王倩臉上擦過,她的眼睛興許是進了沙子,一陣疼痛后視線便立即被淚水覆蓋。
[1]
其實大橋坍塌對于王倩來說是件極為悲慘的事,畢竟她跟這座橋感情不淺。十七歲那年她為了在考取藝校時不怯場,便站在橋頭吊了一個月的嗓。
那時候橋上人來人往,有人對她指指戳戳,她努力吞咽著羞澀和窘迫,勇敢地站在那兒反復試著高音C,隨著歌聲舞動四肢。一段時間后她的言行舉止終于變得正常,甚至大方得體起來。
十七歲的王倩心中有著飽滿的夢想。她覺得自己像個溫暖的球體,在所有人貧瘠的精神世界里獨自發著光發著熱。她喜歡歌舞,喜歡舞臺上絢麗的燈光,喜歡一切能讓她感覺到青春和榮耀的東西。因此她努力地朝著這個目標前進,絲毫不顧現實左右。
現實是什么呢?——父母不同意自己學習藝術,她便一個人找老師,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回家。她用倔強證明著自己的決心,即使在此之后,她對當初的固執無比悔恨。
——記得那天夜晚她從老師家出來,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她獨自踏上大橋,在寂靜的夜晚小心翼翼地走回家。四周太過安靜,她的腳步聲仿佛放大了十倍,空蕩蕩地傳進耳朵里,無端地讓人恐慌。王倩哼著歌驅趕自己的害怕,副歌剛唱了兩句,前方的黑暗中突然有模糊的輪廓一下子竄到了她眼前……
——反正是漆黑的夜色,那么再黑暗一點也沒有關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時,挑著菜上集市的農民發現了路邊的王倩。她瞪著空洞的眼睛癱坐在地上,頭發凌亂衣衫不整,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農民試圖去扶她,但手指伸過去還未碰到實體,她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這個消息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傳遍了這個保守的縣城。有公安干部找上門來詢問王倩此事的詳細狀況,但王倩死活也不愿透露一分一毫。性子急的警官敲著桌子恐嚇她:“知情不供是包庇罪犯!”王倩便尖叫著回答:“沒有這件事!我沒有被侵犯!”
所有人都覺得她傻,沒有人看到她信念崩塌的無助。好比精心堆砌積木城堡,就要搭上屋頂的時候,最中心的一塊被人抽走,于是全盤皆輸。王倩開始變得沉默,整日窩在房間內一動不動,她的人生像是被猛地錘擊了一下,充滿了昏脹的疼痛。
她沒有參加藝考,甚至不再生活,行尸走肉般煎熬地存在著,直到后來開始頻繁地嘔吐。
時至如今,王倩的母親依然能夠記起女兒當初的模樣。她嘔得幾乎膽汁都干涸,卻依然顫抖著瞳孔詢問:“媽,我是不是感冒了?”她始終不愿相信自己的經歷,不愿承認那個夜晚,但事實確確實實地橫亙在那兒,她找不到可以抹去的東西。王母心疼之余,只能建議道:“不然,就嫁人吧。”
[2]
為了掩蓋某個真相而存在的婚姻,王倩到現在依然嫌惡著。她的丈夫不是她所想要的類型,但是高傲的自尊不容許她抗議。
想想看當初母親的言辭,充滿了勉強的氣息——“不抽煙不喝酒,不會出去亂混也不會打老婆,除了腦子有點不好使以外其他一切都好,你就不要挑三揀四的了”,話尾似乎帶著呼之欲出的一句“畢竟你也沒得挑了”。
丈夫小時候得病沒能及時醫治,損傷了些許智力,因此只能去做體力活,磨人不說,也賺不了大錢。但智力低下的好處是會把一個野種當親生孩子養,并且不會介意自己是否擁有清白之身。她欺騙自己的目的達到,可以構造一個美滿的假象生存,于是她甚至不顧法定年齡的限制便匆忙出嫁。
迎親的隊伍在縣城里走了一圈,當天嗩吶隊的喜樂吹出了悲涼的味道,大紅的請柬上印著兩人的名字,所有人都明白了王倩的歸宿。過橋的時候,王倩低下頭來看橋面古老的花紋,之前對它遷怒般的怨恨也突然消融了。她看這橋依舊像往常一樣親切,像看熟悉的老人一雙含淚的眼睛。
二十歲,當王倩終于拿到紅本的時候,她抱著不滿三歲的孩子哭得像個小孩。
孩子的名字是她取的,叫遺生,代表遺憾和新生。王倩抱著這個小生命,時常會思考他究竟是個禍害還是個救贖。他斷送了她夢想中的光彩四射,卻也讓她從反復的絕望和自欺欺人中逃脫,孩子像一個標示著轉彎的方向牌,她埋葬了過去,窺見了未來。
——她在遺憾之后開始了新生。
[3]
可惜日子細水長流,長得難熬。
王倩在鏡子前彎腰靠近,瞪大眼睛看自己眼角的細紋,鼻尖幾乎要貼著鏡面。她想起自己唇紅齒白腮凝新荔的那段時光。
依稀記得年輕的自己想要榮耀,想要贊美,想要舞臺上的追光。這么多年過去,她只得到了一個木訥而蠢笨的丈夫,普普通通的兒子,以及一長段乏味到令人麻木的歲月來映襯她的衰老。
她今年三十五,對于女人來說已經是成為雞肋的年紀,對她這樣始終抱有野心的人而言更是已成渣滓。她生下孩子后等待了三四年坊間流言才漸漸平息,隨后她又為這個她根本不愛的孩子耗費了所有可用的青春。
她覺得自己一向是自律的,心中有明確的規劃和界定讓自己一直處于優秀的狀態。除開那個她不愿回憶的意外,她一向是循規蹈矩地在特定時間內扮演著懂行的游戲玩家。她做過好學生,追過夢,當過好媽媽好妻子,她努力平衡著人情世故的準則。
因此她把自己的出軌隱藏得極好,好到她能鎮定自若地直面自己的內心——她沒有錯,她只是在重新經歷自己的青春歲月。
那個男人是縣政府的官員,戴著一副眼鏡,溫文爾雅的樣子,符合她年輕時對男人的幻想。她喜歡跟那個男人聊她的年少,說她是如何努力地為夢想奮斗,然后難過地表示自己追求了一輩子的光榮,卻只得到了省略號般索然無味的人生。
這個時候男人就會抱緊她,說:“沒關系,會好起來的,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男人不是什么好人,她知道。她經常聽見他說些大逆不道的話。可這份痞性給她的刺激是她所熱愛的。
譬如男人說:“河東那座橋最近申請整修都跟母豬下崽似的,一個接一個,真煩,哪有那么多要修的?說幾句老工頭還不高興,嚯,我就拖著不給辦,看你咋整!”
她咯咯咯地笑開,打趣道:“你不給修,小心塌了出人命!”
男人梗著脖子說:“我還怕他死個人不成?發點錢不就完事了。”
她太喜歡這段話,錄下來反復聽。男人話語中的張揚讓她想到年輕時的自己,她殘缺青春中的遺憾仿佛可以被這個人補回來。所以她越發熱烈地表示她的愛意,甚至猖獗到將他帶回家中溫存。
她能精準把握丈夫外出的時間、兒子上學的時間、鄰居關注這里的時間,甚至買通了看門大爺。每次都做到滴水不漏,所以事事順利。
——可這天卻出了差錯,她把事兒做到一半,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4]
王倩開門的時候已經做好了不讓對方進來的準備,若是友人也許麻煩些,但開門看到的是木訥的丈夫,王倩吐了一口氣。
這個明顯可以用來搪塞的對象手里握著幾張鈔票沖王倩傻笑著,話語中帶著些許膽怯和喜悅:“今天是我爺爺的大壽,跟我一起去看看他吧。”
那位她鮮少接觸的老人從未在她的規劃中,而如此妥當的邀請也讓她無法拒絕。王倩用力地捏著門把,思索了一會兒,便笑著答復:“好的,你先走吧,我收拾收拾就去。”
男子順從地轉身就走,王倩關上門催促躲在衣柜里的人趕緊離開。老人家住在河的對岸,去探望需要過橋,為了以防萬一,王倩叮囑情人回去時必須繞道,到達時營造不被人懷疑的時間差。
她算得縝密,卻萬萬沒有想到,橋塌了。
那時候王倩站在離橋不遠的岸上,看著丈夫略顯瘦小的身影像是摔了一跤,往旁邊一歪斜,然后隨著碎裂的石塊迅速地跌落下去,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場面太過震撼,她有些發蒙,只能不知所措地站著。
耳邊是各種聲響的混雜,她的思緒也好像被混亂的聲音帶走。她想起當初自己明眸皓齒地站在橋頭唱歌的樣子,又想起那個黑暗無比的夜晚。她在這座橋上追夢,在這里絕望,在這里新生。
然而陪伴她成長至今的大橋,在她生命的每個階段留下印記的大橋,如今,坍塌。
[5]
不知道過了多久,磅礴的沙塵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從另一條路開來幾輛車,幾個拿著話筒的記者從車上匆匆忙忙跑下來。
王倩失神地站在原地,突然就感覺到一股強光射過來。等她回過神,幾個漆黑的話筒已經豎在自己面前,聚光燈投射在她身上,耳邊響起對方語速極快的聲音。
“請問你是‘大橋坍塌’事件受害者的家人嗎?”
咔嚓咔嚓。拍照的聲音。
“你現在的心情如何?”
一個話筒戳疼了她的下巴。
“據說大橋久年未修,政府人員惡意克扣維修金,請問這是真實的嗎?”
閃光燈以極快的速度閃爍,她幾乎睜不開眼睛。
一張張殷切和渴求的臉擺在王倩面前,而她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盞發亮的聚光燈——像她十七歲那年一直追尋的一樣。
那束象征著關注、贊許、榮耀的燈光。
她突然猛地想起她所追求的成功,她的青春,她的夢。
那個男人溫柔的嗓音在腦海里再次響起:“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她明白了。
“是的!”她突然大聲喊了一句,顫抖著手從包里翻出手機,播放那段她聽了無數遍的錄音,瞳孔因為極度的欣喜而閃閃發亮。
“就是因為政府這些不負責任的狗官,才會出這么大的事故!”
攝像師把鏡頭又切近了一點,記者們的臉上也浮現出和她一樣的激動,話筒像把刀子一樣捅過來:“那么你會起訴政府嗎?”
“我告到底!”
收到這樣的回答,言簡意賅,擲地有聲,王倩的臉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
記者欣喜地轉身面對鏡頭,說著“新聞頻道將長期跟蹤此事進展”之類的解說詞,話音結束,攝像師“啪”一聲關閉了攝影機,有人匆匆忙忙塞給她幾張名片,告訴她一定要保持聯系,然后高跟鞋“蹬蹬蹬”地遠去,幾輛汽車隨即離開,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王倩臉上依然維持著笑意,可是心里突然空了一塊,大片大片的失落像風一樣灌進來,她的心被吹得空蕩蕩的。
此刻她突然感覺很迷茫,不知為何。
如果有人給她一個解釋,她興許會很感激。
她以為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個變數都像鑿出一個點,拖著遺憾和平淡鋪就成她省略號般乏味的人生。
——可事實上呢?
省略號同時縱向發展,所有點豎立著漸漸發散,組接,拼成一條直線。每一個變數都鑿在直線的下端,如同一個驚嘆號。然后重復著發散的過程,再次融合為一條直線。
而在它之前,那個漫長的、無趣的、掩人耳目的省略號,卻一直以最直觀的形式存在著。
她所尋求的驚嘆號,一直都存在,只是漸漸埋沒在漫長時光里,被省略號遮蓋。
感到難過嗎?后悔嗎?不甘心嗎?
——我們都一樣。
可是所有傳奇的驚嘆號都會變成平淡的省略號,這才是人生。
[6]
大橋一截截坍塌,像世界末日般聲勢浩大,揚起的塵霧鋪天蓋地。
沙塵落在王倩的眼睛里,她的眼淚洶涌地流下,被淚水清洗過的瞳孔,讓視線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
——為了一個注定不能停留的榮耀,她割舍了青春、割舍了真誠、最后割舍了深愛的人,落得一個悵然的下場。
事到如今,她回想起過去,好像完整地看到了自己跳梁小丑般的愚昧和可笑。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什么都已失去,也就不差一個魚死網破的結局。
她把名片丟在地上,緩步向前。
橋下一片狼藉,俯視下去,堆滿了灰色的殘垣斷壁,河水在其中見縫插針地流淌,在轉折逼仄處留下漩渦,因此看起來擁有了湍急的假象。
王倩長久地望著河面,隨后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充滿怪異的氣息,像是如釋重負,又像詭計得逞,看久了,反而類似年幼時拿到一百分那樣單純的喜悅。
——會在時光中漸漸平淡的驚嘆號,注定不能留下嗎?
——其實可以,只要你不再留給它消散的時光。
王倩笑著,向前跨了一大步。
[0]
風聲在耳邊突然放大后,血液上涌。
王倩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在空中運行的軌跡,頓時欣慰得無以復加。
時隔十余年,她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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