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彥堃

　　1.

　　風扇緩慢旋轉，房間昏暗。傍晚虛弱的陽光被葉片切斷，打在警察的臉上一閃一閃。小房間里有三個人對坐著，全都默契地一言不發，盯著墻邊的電視。

　　“鉆到弄堂里那個光頭是你沒錯吧？方志勇。”監控錄像放到了頭，警察關掉了電視，把視線移回嫌犯的臉。

　　方志勇沉默了半晌，“不錯，是我做的。但我只拿了一個鐲子，真的，沒別的了……”

　　警察點點頭，“你和那個小女孩和你是什么關系？說說看。”

　　“我說過了，那是我妹妹。”方志勇有些激動，手銬錚錚作響。

　　“為什么會和你妹妹睡一張床？”

　　“她離不開我。”方志勇轉了口氣，“她只有十二歲，而且還是……智障。”

　　“好，那換個話題。聊聊你是怎么殺人的。舒翔的頭顱，我們剛剛在一個垃圾場里找到了。有證人說你在那里出現過。”

　　“那也證明不了什么。我……我沒殺人。”方志勇顯然底氣不足。

　　“確實不算什么。那，能解釋一下你為什么你燒毀了自家的沙發么？對了，還有客廳里嗆人的漂白水味道。”警察把身子前傾，好給犯人更多壓力。

　　“我只是……碰巧把沙發弄臟了……碰巧打掃了一下房間。就是這樣。”方志勇似是想死扛到底。

　　“你還是沒有告訴我，為什么要燒掉沙發。好吧，給你看一樣東西。”警察拿出了一個物證袋，里面是一條被血跡污了大半的平角褲。“舒翔的血跡——這可是在你租住公寓的洗衣機里發現的。”

　　“……！”方志勇低垂的頭顱猛然抬起，表情恍若被刺了一劍。驚愕與絕望堆積在臉上，融合出一絲絲悔恨，再交織成沉默。這是多數罪犯的慣用套路，警察一絲不茍地盯著他，指望方志勇能夠推陳出新，但好像沒有。他的戲份快到頭了。

　　“所以，現在可以認罪了么？”警察繼續面無表情，“物證在這里，你又是唯一有動機的人。”

　　方志勇又把臉埋了下去，很不明顯地點了點頭，同時搓了搓戴著鐐銬的手。“警官同志，還有最后一件事。”他的臉再仰起來的時候，竟已淚流。

　　“你的妹妹，我們會替你想辦法照顧的，這你放心。”警察拍了拍案犯的肩，輕嘆一聲。大多數的犯人本是苦難的人，誰禁得住生出些許憐憫。

　　方志勇擠出一絲微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道，“那好，走吧。”

　　審訊結束了。

　　2.

　　上海三面環水，所以方志勇的自行車一路向西。小璦坐在后面晃蕩著雙腳，緊緊抱住哥哥的腰。他不知道自己騎到了哪里，但這不重要。他是不需要方向的，而小璦的方向就是他。

　　到下午，小璦餓了。他把自行車停在了路邊的一家小館，兩個人要了三兩牛肉面。

　　“小璦，你那里……還流血么？還痛么？”方志勇試探著問。

　　小璦好像一知半解，點點頭，又搖搖頭。

　　“沒事的，都過去了。吃面吧。”方志勇也只有在小璦面前，才有些許笑容。

　　“哥哥，我們怎么時候回去家？”小璦說話還是很笨拙，但已足夠讓方志勇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可能很快，可能很久。等你舒翔哥哥回來，我們就回家。”方志勇搪塞著。

　　小璦笑著說好。

　　九點，他們終于找到一家貌似不用身份證的小旅店。方志勇滿身疲憊走到前臺，旅店小妹正閑來無事在嗑瓜子。

　　“開一間標房……等等，一間大床吧。”

　　小妹滿臉狐疑地打量著兩個人，收了錢，反手從墻上取下一把舊舊的黃銅鑰匙，丟在桌上。

　　方志勇說了聲謝謝，便牽著小璦上樓，房間算是很對得起價格了，可惜還是有點霉味。是夜，他心情沉重久不能寐，但小璦躲在他懷里睡得很香。

　　**點鐘，有人敲門，方志勇以為是打掃的阿姨，便說了聲進來。

　　“警察！有人舉報你**幼女，跟我們走一趟吧。”門被打開了，一前一后闖進來兩個中年人，張口就是這么霸氣的臺詞。方志勇剛睜開惺忪睡眼，全然不解狀況。

　　“等一下……”其中一個警察臉色有變，扭頭對另一個悄聲說，“他就是方志勇。”

　　3.

　　他最后還是決定把舒翔的頭丟在垃圾場，當然，越偏僻越好。去金山吧，本就是工業重鎮垃圾成堆，應該不在乎多處理一個人頭。

　　從青浦到金山，又是三部公交車。

　　金山北，偌大一個垃圾場，只留一個老頭看門。老大爺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應該是在等五點鐘下班回家燒飯。方志勇不理會他，提著蛇皮袋徑直走向垃圾山。

　　“喂！”門衛大爺突然開口，“這是什么東西？”

　　方志勇后背一凜，僵著轉過身，卻見老頭手里拿著一個錦緞小盒。

　　“這鐲子，是你掉的吧？”大爺打開小盒，開始細細端詳起來。

　　方志勇虛驚一場，暗舒一口氣。旋即心念一轉，心想不如順水推舟把鐲子脫手，今天也算完滿了。“哎呦，可得謝謝您了，這鐲子是我剛淘到的寶貝。掉了可就麻煩了。”

　　“那還不快收好。”老頭笑了。

　　“要不，老大爺。”方志勇湊上前去，“若不是您我這鐲子也就沒了，不如便宜點賣給您，也算是謝謝您了。”

　　“當真？這玩意兒得多少錢？”

　　“這可是清廷的老物件，賣出去的話……至少好幾萬。”反正對方也不懂，方志勇自然牛往大了吹。“要不，我賣您一千塊？”

　　“小年輕，你不會是在騙我吧。”大爺抬起頭，打量著方志勇。

　　“怎么會，您看，這鐲子的光澤和油頭，豈是尋常材料？連這盒子也是原配的老東西，少說得有一百年。”方志勇漸入佳境。

　　老大爺當下肅然起敬，掏出胸前口袋的老花鏡戴起來，把那小盒翻來覆去地琢磨。

　　“那你快給我說說，這字是什么意思。”老頭指著盒底。

　　方志勇定睛一看，差點暈厥。盒底赫然印著madeinchina。

　　“大爺，這是……這是滿文啊！”

　　“不對，我看不像吧？”

　　“這是……清朝皇帝專用的愛新覺羅體，歷來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旁人不識也是自然。”

　　“這倒真是……有點意思。不錯不錯，這鐲子我要了。”老頭問了半天，最后還是信了。

　　大爺身上只有五百塊零碎，最后無奈，把自己的自行車從垃圾堆邊上推出來抵數。老頭目送方志勇騎著車跑遠，還連聲說了好幾句不好意思。

　　騎在自行車上，方志勇突然想到，自己該逃了。

　　4.

　　處理尸體的工作是個技術活，方志勇對此一籌莫展。他在地上坐了半晌，突然拍了拍腦袋，掏出手機開始搜索處理尸體的教程，并且很快有了答案。

　　“千萬不要留下血跡，否則會很麻煩。”方志勇把這句話默念了三遍，再看了看身前的一大灘紅色，表情糾結。但這只是絕望的開始。

　　十分鐘后，他煩躁地把諾基亞摔在了地上。那里面提到的臺虎鉗，鋸子，以及一堆不知名的化學藥劑他全都沒有，就算有也不見得能勝任如此繁重的工作。他究竟成不了屠夫。

　　好在幾分鐘后，方志勇就找到了更好的解決方案。他查到青浦郊區一個偽裝成養老院的人體標本黑工廠，常年收購尸體。既能把他的好哥們處理掉，還可撈些外快，當真不錯。

　　與工廠老大聯絡好之后，方志勇馬上就出發了。去青浦的路換了三部公交車，他的朋友舒翔一直安靜地蜷縮在蛇皮袋里。反正本就是民工，倒也無人懷疑。

　　給他開門的是個大胡子。皮膚黝黑黝黑的，黑得連紋身都快看不清了。

　　“東西拿出來。”大胡子開門見山沒有廢話。方志勇趕忙解開蛇皮袋，把尸體整個倒了出來。

　　“你捅的？倒是捅得挺準啊哈哈。”

　　“多少錢。”方志勇自是無心與大胡子開玩笑，只想快點走人。

　　“這貨色被你捅了兩刀，品相不好，只能給你這點。”大胡子略加思度，伸出一個巴掌。

　　“五十？”

　　“五百。”大胡子一臉鄙夷，順手從腰包里數出五張紅鈔票給方志勇。方志勇接過錢作了個揖，轉身便要走人。

　　“等等，身子我們要了，這頭你得拿回去。萬一條子查過來，這黑鍋我們扛不起。”說著大胡子從邊上拿來一把大鋼鋸，半分鐘便把舒翔的頭卸了下來，提著丟回了蛇皮袋里。

　　“好了，你走吧。”大胡子扔下鋸子，馬上關上了門。

　　問題還是沒能解決，不過至少已經簡化了一大半。

　　5.

　　方志勇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大半個夜晚的逃跑讓他狼狽不已，所幸裝著玉鐲子的小盒他還緊緊攥在手里。迎在門口的是小璦，小姑娘見哥哥回來，黯淡的臉上登時有了笑容。

　　方志勇俯下身，疼愛地摸了摸小璦的頭。他低下頭的時候，卻驚覺在小璦大腿內側，有兩道血跡淌下來。再一抬頭，看到沙發一隅已經被染成鮮紅一片，瞬時怒不可遏。

　　“小璦，你舒翔哥哥呢。”方志勇臉色很難看。

　　小璦愣了一下，緩緩揚起手，指了指衛生間。

　　“乖，小璦，你先回房間吧，別出來。”方志勇把小璦送回房間，轉身兩步一腳踹開了浴室的門。舒翔剛洗完澡，身上還裹著浴巾，被這突如其來之變嚇得沒了血色。

　　方志勇不由分說先把舒翔拉到客廳，指著沙發，“說！這血跡怎么回事！”

　　“勇哥……勇哥我錯了。”舒翔立即討饒，“發生這種事我也不想的。勇哥你自己昨天在燒烤店給我喂那么多……早上起來我就發現了……勇哥，實在是對不住。”

　　“你**！**……你還是人么！”方志勇一記耳光響亮地抽在舒翔臉上，“她……小璦她只有十二歲……十二歲……”

　　“什么？”

　　方志勇沒再給舒翔辯駁的機會，也就幾秒鐘，口袋里的玻璃刀進了舒翔的胸口。他顯然仍未解恨，即刻又補了一刀。于是，舒翔軟倒在地上，徹底閉嘴了。

　　連倒下的樣子都那么討厭，方志勇心想著，轉身去洗手。等他回來的時候，血跡已經從舒翔身下漫開了。

　　他這才發現，第一刀從三四根肋骨間插入心臟，第二刀準確地貫穿了右肺。如果自己不是個搬磚工，或者是個屠夫的好材料。

　　人總要給沖動付出點代價，方志勇在僅僅五分鐘后開始惶恐。沒法子了，收拾吧。他喪氣地一屁股做到了地上。

　　6.

　　玉器店就在兩條馬路之外，須臾即至。櫥窗里擺了十來件鐲子和玉佩，在路燈下隱隱泛著幽光。時間已經過了午夜，方志勇見四下無人，心一橫開始動手。

　　僅僅分秒光景，橫豎三刀下去，他就從櫥窗上開出一個門洞，這刀實在稱手。舒翔在旁邊看得過癮，剛要稱贊兩句，未料截下的一大塊玻璃迎面向方志勇倒來。他雖然及時閃開，玻璃卻猛摔下來，嘩啦碎了一地。

　　“誰！”不知從何處弄堂里竄出個保安大叔，手電筒掃了幾下，便發現了兩人。

　　“逃！”舒翔借著酒勁一聲吼，便發足狂奔起來。方志勇倒是有條不紊，不忘再順走一個鐲子，也算沒白忙一趟。

　　跑到一個丁字路口，兩人默契地左右散開。保安大叔猶豫了半秒，右轉向方志勇追去。一邊跑一邊大喊著抓賊，可惜這是半夜時分，應他的只有自己的回聲。舒翔一氣兒跑出兩公里才終于支持不住停下腳，保安大叔的聲音早就消失不見，他這才敢喘著氣回頭。馬路上沒有車沒有人，只有滿地的婆娑樹影。無論如何，他是暫時安全了。

　　按照事前約好的，舒翔回到了方志勇的家里，時間已是近兩點。他在門前敲了許久，開門的不是方志勇而是小璦。舒翔開始感到酒精在體內橫沖直撞，迸出一股無法駕馭的勁道。他踉蹌著進門，全身燥熱，頭也暈得厲害。還沒說一句話，就直直躺倒在了沙發上。

　　這一夜舒翔睡得很差，數次被噩夢驚醒。只怪沙發太硬，胃里又翻江倒海，可能還有做賊心虛。

　　到天亮，方志勇仍舊沒有回來。他開始憂心了，為他也為自己。

　　7.

　　晚上十點半，海底烙燒烤還是杯盞交錯，燈火通明。

　　“服務員，買單。”方志勇一出聲驚動四座，卻無一店員有暇響應。

　　“勇哥，你說我們……真的要去？”舒翔咬下一口羊腰子，放低聲響，“這可是犯法的。”

　　“不去你就走吧，沒關系。”方志勇頓了一記，語氣軟了下來，“我當然曉得，可是，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得了吧，智障醫不好的，你又不是不懂。你看你，何苦把自己逼到這步田地……我們這樣，這樣……”舒翔撓了撓油膩膩的頭發，“萬一不成怎么辦？”

　　“玉石這玩意不好倒手，定然是不會料想到有人會去偷的。這你放心。”方志勇喝干一杯酒，好似胸有成竹。

　　“可……你那玻璃刀我實在信不過，二十塊還包郵，能使么？”

　　“哼。”方志勇不多言語，只從內袋里掏出那把金剛石小刀，在玻璃臺面上劃拉開來。刀尖在玻璃上縱橫行走，如切豆腐一般輕易。待隨意劃完十幾道，左掌用勁一拍，一整塊玻璃瞬間直散成一堆玻璃渣。舒翔嘖嘖稱奇。

　　“先生，有什么需要么？”直至此時，店員方才姍姍來遲。

　　“這……你……你看！你們的玻璃質量怎的這么差，我們烤到一半便炸裂開來，嚇我一跳，就差昏厥過去！說吧，這事情打算怎么解決？”方志勇佯裝鎮定，當下反咬一口。

　　“這……我去叫我們經理過來，請稍等。”侍者竟然當真被唬住。

　　“要不……我們給您免單。”經理馬不停蹄趕來，見方志勇來勢洶洶，也不敢怠慢，“或者……再加些酒菜？”

　　“那……行，就這樣吧。”經理剛要走，被方志勇叫住，“哎哎哎！記著，下次可要當心了。”經理趕忙點頭，諾諾連聲。

　　不多時，經理親自推著一車的酒肉過來了。舒翔心中好笑，“就放這兒，你去忙吧。”

　　“來，多喝點多喝點，酒壯慫人膽，我看你就是慫人一個。”方志勇開了一瓶啤酒直接推到舒翔面前，不由他推辭。舒翔勉為其難灌下半瓶，再也不肯喝了。

　　“這么點都喝不下？那……那你吃點肉也是一樣，待會萬一逃跑起來有勁。”

　　“勇哥，已經下去那么多串了，絕計不能再吃了。”舒翔連忙擺手。

　　“怎么，你以前可從沒說過不愛吃吧。你看這兒還剩了那么多，放著多浪費。”

　　“我只是……我只怕……勇哥，說出來你別笑話，我怕燒烤吃多了……我痔瘡就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