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濛遠
【牧馬人】
薛濛遠?留美設計師?女畫手?小說家?很白?愛傻笑?耳機不離身
PM7:14;208信箱;青。
之一:對的時間;對的地點;以及錯誤的人。
我是一個容器。
填滿了時光,幾乎滿溢而出。
想要傾倒。想被容納。
深藍色的信封。看到它的第一眼,綠就想到了青。
“青”是綠給自己喜歡的人起的代稱。因為那個人總是穿著淺藍色,深藍色,或是黑色的衣服。“青”是指偏深的綠色;在日語里,是指藍色;在古漢語里,也可以指黑色。綠動了點壞腦筋,拿“青”這個既可以指自己也可以指那個人的字眼,做了他的代稱。
每個星期四,那個人總會面朝玻璃外的大街,坐在咖啡店里靠近收銀臺的第三個座位上。一個少年坐在他的對面,擋住了綠看那個人的視線。好在少年總會在晚上七點十四分起身離開。每到這時,綠便趕緊在咖啡店的轉角處躲起來,目送少年走遠之后,裝作若無其事地,路過咖啡店。有時能向那個人的方向瞥上一眼,更多的時候則連那么幾毫升的小小勇氣,也拿不出來。
那個人其實怪怪的。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大男人,每次都只點大杯的抹茶冰淇淋。雖說綠這么想全然是偏見。沒有理由自己是女生而對方是大叔,就一個人能愛甜品而另一個人不能——綠自己就頂頂地中意抹茶冰淇淋。或許是受自己名字的影響,綠對綠色的喜歡非同小可。從暗淡的給人磨砂質感的深,到鮮亮的幾乎滲出些許酸味的淺,只要歸屬綠的門下,便沒有不歡喜的道理。而里面最得寵的,就是抹茶綠。牛奶口味的抹茶綠。
要說為什么綠喜歡那個人,是因為無論樣貌或是細小的動作,那個人都與他身穿的青色有著如出一轍的氣質。“青”這個漢字本身就有著異乎尋常的美感,讓綠對它很是愛不釋手。捉摸不透卻又沉穩的顏色,就像綠所住的學生宿舍的顏色。只身一人留學異國,宿舍是唯一讓綠感覺安心的場所。看到那個人,會有和窩在房間里時一樣暖洋洋的感覺。
此刻綠手中的信封,有著絨絨的紙質,同樣的暖洋洋的感覺,讓綠忍不住就會微笑起來。怎么忍都忍不住,無奈引來旁人的側目。綠尷尬地縮縮脖子,又忍不住更加燦爛地微笑起來。
這個把走廊染得灰蒙蒙的早晨,綠在囫圇吞下面包黃油之后甚是不情愿地出門上課。經過整排的信箱的時候,食物正在胃里努力證明自己的存在。綠用眼角瞥了眼自己的208號信箱,匆匆走開,然后又折回來。不知道為什么,就是隱約覺得今天的信箱有什么不同之處。信箱如同一個暗示般端坐在那里,用沉默召喚她的注意。綠在一米之外的地方直勾勾地注視它,它也毫無退縮的意思,冷漠地對峙著。最終是綠敗下陣來。手不受理性控制地伸向信箱的時候,綠打心眼里覺得自己又蠢又可憐——又有誰會往這個異國他鄉的學生公寓信箱里寫信呢。國內的朋友,沒有一個知道這個地址的。何況所謂的學生公寓,是受到學校保護連廣告也收不著的地方。
但是,切切實實地有信在里面。那個深藍色的信封,如其色彩一般安詳地躺在信箱里。綠不知所措地把它捧在手心,來回踱步,最終在發覺即將遲到時慌忙出發。
綠是經歷過中國特色高三的乖學生。她可不會像某些同課同學那樣一日三餐非放在課上進行不可,也不會在膝蓋上像模像樣地端放著實際上用來聊天的筆記本電腦。出勤率百分百且筆記不停的乖乖綠,頂多會偶爾走個神,拿翹起的頭發充當電線搜尋帥哥的電波。成績還過得去,尚不至于被劃入敗家留學生的行列。畢竟是經過魔鬼訓練的小孩,稍作功課,分數手到擒來。
這節課上綠的活動卻不同往常:她得一門心思地處理手中的信件。
或許是信封上什么也沒寫的緣故,紙張的深藍色顯得甚是冷靜凝重。綠小心翼翼地用刀片橫向分離信封的黏著部分,讓它毫發未損地被打開。抽出里面相同顏色相同手工質感的信紙來看,卻發現上面什么字都沒有。沒有沉穩的漢字,沒有輕躍的單詞。什么都沒有。綠不禁皺眉咬起手指來。
什么也沒有的信件。有如一個隱喻。讓綠忍不住以為自己的愛戀,結果會是一片空白。讓綠忍不住以為,自己大概是,選了錯的人。不僅是對方三十上下而自己尚且未滿二十這一點。從一開始綠就隱隱覺得自己和對方之間,有著某種決定性的隔閡。
綠收到的第二封信,依舊是一片空白,又或說是完全相反:純黑色的信封信紙,翻遍里外都找不到只字片語,仿佛一望無際沒有夢境的睡眠。綠甚至將信將疑地拿到火上烘了烘,心想這沒準是小時候科普書上讀到的橘子水密件。然而依然是什么都沒有。坦白直率地無。即使想要揣度推測什么,也根本無從下手。綠只得沖空氣擺擺手,表示放棄。
這天的放學路上七點十四分,綠又在咖啡店里看到了那個人。他身上的襯衣,呈現出凜冽的黑色。帶有整齊的折疊痕跡的西褲,則黑得給人質樸之感,多半是棉或麻的質地。同樣顏色的風衣擱在一旁,仿若與他毫無關聯,它本是漆黑的夜空的一部分,只是出于意外才會成為了那個人的衣物。綠不小心看他久了些,直到他結賬向店外走,才驚慌地想到藏起來。綠躲在店的拐角,看那個人穿過街道,走向自己的宿舍。綠的心跳由于期待對方便是信的寄出者而加快。腳忍不住向前跨出一步的時候,心跳卻漏拍了。
那個人消失了。在踏上宿舍的階口的瞬間。身著黑衣的他天衣無縫地溶于被夜色染黑的宿舍樓,仿佛他與樓宇之間本就沒有任何區別。綠揉揉眼睛,重新用力瞪向那門,然后張大了嘴巴——那個人的的確確消失了。在空氣之中。
自此往后,每周收到的信件便染上了謎題的意味。只要打開信箱,綠就能看到當天青的身上穿著的顏色。兩個月過去,綠在確信這不會是巧合的同時,對信件的由來愈發地困惑起來。她不敢自作主張地把它們定義為來自青的信,因為他沒有可能知曉她的存在。但她想象不出除了他本人,還有誰能夠風雨無阻地將他身上的顏色如訂閱的報紙一般投遞到自己的信箱里去。
白雪代替了紅葉的這天,綠摸摸口袋,沒能找到那把小小的信箱鑰匙。
弄丟了。
之二:對的人;對的時間;以及錯誤的地點。
如果無法言語,如何傳達心緒?
如果寸步難行,是否注定孤獨?
如果一無所有,必定失去全部。
深白色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是在一個周四的晚上。那時他在咖啡店里點了一杯卡布基諾,端著盤子環視四周,才發現已經沒有了空桌。
“這邊,這邊。”
深白色往聲音的方向望去,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穿深藍色的衣服。
“坐這邊吧,小伙子。”
深白色略微猶豫了一下。但轉念想到不該因為對方點了甜品就產生任何偏見,還是在男人的對面坐了下來。
“小伙子你好。你可以叫我‘青’。這不是我的名字。不過出于某個緣故,我喜歡別人叫我青。”
“哈……啊。”果然是怪人,男孩這么想到,“你好,青先生。我叫深白色。”
“嗯。我知道。”青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小伙子,我打算幫你一把。”
“啊?”
“你暗戀住在對面宿舍樓208室里的那個女生吧?”
“你、你怎么……”
“可是卻連開口跟她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啰嗦!!”
就是這么著,深白色認識了那個叫做青的男人。
每個周四的晚上,他都會在咖啡店里遇見青,每一次店里都剛好沒有了空桌,以至于每一次深白色都不得不和青坐在同一張桌邊。雖然看見青就會想到連告白勇氣都沒有的痛處,深白色還是會忍不住在周四晚上來到這間店,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種魔力催促著他。青身邊的每一件事都神秘兮兮的。深白色倒是不介意,他喜好模糊的感覺。那次他問青是如何知道關于他的事的,青的回答是:“我總是靜止著不動。所以除了觀察人們之外沒什么能做的事。”
“可我只看到你在周四的晚上坐在這兒啊?”
“你可讀過灰姑娘這故事?”
“呃……小時候聽過。”
“周四在這間咖啡店的時間,就是我那午夜十二點前的魔法時段。別的時間你雖看不到我坐在這,我卻切實地是在坐著觀察的。”
“你整天坐著觀察的話,靠什么謀生呢?”
“我倒是并不需要謀生。我又沒有你啦綠啦或者其他人啦那些需求。不過職業我倒是有的。我傾聽人們想說卻無法對人說的事。我的工作是給人以安全感。”
不可思議。青這男人,說不定是什么魔法師。又或者根本不是人類也說不定。深白色忍不住這樣想。雖然已然是個二十多歲的大男孩,深白色卻其實是個童話愛好者。他有空的時候不會去參加聚會或者唱K,而是一個人往動物園這類人煙稀少的地方跑。在深白色看來,這些地方是唯一能讓生活在城市的他加入童話的場所了。走進蝴蝶館的時候,那些漂亮翅膀的精靈在肩頭跳沒有名字的舞蹈。沿著從熱帶到寒帶的生態館走一遭,就是在一天里和四個不同的季節擦身而過。還有那邊那個懶懶地趴著的黑白色的貘,不就是小時候聽到的故事里,會吃夢的怪獸么?他不止一次地在動物園里見到過綠。因此那天在學校看見她的時候,才會不小心地臉紅起來。
楓樹的葉子漸漸地紅了。這天坐在咖啡館里,青一如既往地鼓勵深白色前去表明心意。
“所以都說過了不是嗎。要是我有那個勇氣,也就不用像現在這樣煩惱了吧。”
深白色搖搖頭,沉重地嘆一口氣。抬起頭的時候,他意外地在對面的臉上找到了慍怒的神色。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伙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哎?”
深白色的手心微微地滲出汗水。
“不,沒什么。抱歉。”青卻搖了搖頭,“沒有直接說話的勇氣,寫個信什么的總可以吧?”
“這個也……雖然我這么想過,還買了很多的信封信紙……卻總是不知該寫什么好。”
深白色因為不好意思漲紅了臉,從包里拿出三套信封信紙。分別是淺藍色、深藍色,以及黑色。
“那,就寄空白的吧。”
“啊?”
青從深藍色的那一打中抽出一組,將信紙折好,放進信封,然后推到深白色面前。
“我來替你決定吧。今天就這封了。放到208號信箱里,明白?”
“啊……哦、哦。”
愣了幾拍之后,深白色輕輕點了點頭,起身往店外走。又突然想起什么,轉身看向青。
“說起來,你為什么總是只吃抹茶冰淇淋?”
“因為我喜歡的人,她喜歡這個。”
青咧嘴笑道。深白色不知如何回應地歪歪頭,重新往門外走。這個時候,墻上的鐘正指在七點十四分的位置。
從那以后,每個星期深白色都會送一封信。因為不知道選什么顏色好,結果就變成了青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他就送什么顏色的信。在每周四的晚上七點十四分。重復著這樣的儀式,他竟覺得逐漸有了開口的信心。就在他打算把這個進步告訴青知道的這天,男人遞給了他一只白色的信封。
“就是今天了。約她見面吧。”
深白色笨拙地接過對面的人塞給他的紙筆,猶猶豫豫半天,總算在紙上寫下了一行“PM7:14。信箱208前見。”
除此之外,再寫不出其他。即使如此,在將信送入信箱的瞬間,他也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然而他不知道,白雪代替了紅葉的這天,綠摸摸口袋,沒能找到那把小小的信箱鑰匙。
信箱208的魔法失了效。他不該,選擇這樣一個地點。
之三:對的人;對的地點;以及錯誤的時間。
接受你的目光,卻無法做出回應。
只因你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遠方。
再次找到鑰匙,是來年春天末尾的事情。綠為了搬家收拾東西,在一個一陣子沒用的包里找到了它。丟鑰匙那天,她確實翻過這個包的——事情總是這樣,想找的東西永遠只在你不找它的時候出現。享盡了一年級新生才有的住宿待遇,綠被要求在暑假的前一天搬離寢室。看到有些學生因為離別而一大群人抱作一團,甚至夸張地哭出聲來,綠只能聳聳肩。對她而言,只身一人的時候感覺比較安心。若硬是被拖進人群,令人發狂的孤獨感反而會蜂擁而來。
從一個月前物色新公寓那天起,那個人的身影便從咖啡店里消失了。綠不知道如何去尋找一個連名字都無從知曉的人,一段深色冷色調的暗戀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隱沒。或許是自己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不是沒能找到答案。這個謎題從最初就沒有答案。
綠盯視著手中因為搬家整理房間而重新找到的鑰匙,猶豫要不要打開信箱。提醒著自己不可以心存僥幸,最終卻還是輸給了希冀。抱著“留著東西會給以后用這信箱的人添麻煩”的借口,綠轉動了塞進洞孔的鑰匙。
二十封信。綠扳動手指算了算。從十一月初弄丟鑰匙開始,按照每周一封的頻率,送信的人是在一個月前停止了他的堅持。一個月前。那是她開始物色新公寓的時間。青的身影從咖啡店里消失的時間。
綠將信封逐個拆開,它們都是空白的。到了最后一封信,甚至連紙張也變成白色。這封最底下的信,應該是這堆信件里最早送到的一封。綠將它拆開,意外地在上面找到了言語。
“PM7:14。信箱208前見。”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綠拿著厚厚的信們,默不作聲地走到一旁的臺階坐下身,盯視數米之外忘了關上門的208號信箱。她抬手看看表。然后再抬手看看表。再看看表。想起光顧的陰冷走道,是綠心存的絕望中的希望。
七點十四分。沒有寄信人的身影出現。綠把臉埋進膝蓋里,讓眼淚安靜地流下來。
她錯覺自己是個容器。裝過希望,裝過悲傷。到頭來,什么都沒有留下。
是自己,錯過了正確的時間。
回到已經沒有了舍友的寢室,綠攜著眼睛的疼痛整理完了最后一只行李箱。沒有搬來運輸公司的財力,她不得不蹣跚地將沉重的行李逐個移至過道。終于以“不再回到這里”的心情關上房門的時候,第一抹晨曦正悄無聲息地滑進過道。
筋疲力盡地抓起所有行裝,綠用眼角瞥了眼自己208的信箱,“咔嗒”一聲關上了它的門。信箱失去了暗示,僅僅是坐在那里,用沉默躲避他人的注意。綠在一米之外的地方直勾勾地注視它,它亦無心對峙,漠然得如同濃郁的青色。最終是綠敗下陣來,她用力地閉上眼睛,再度邁開腳步。
啪沙。
身后響起一個短暫的聲音。綠屏住了呼吸。那是信封加信紙厚度的紙張跌落地面的聲音。
啪沙。
又一個聲音響起來,綠幾乎同一瞬間地回過頭。被早晨染成灰色的信箱上,第三封信正緩緩地被吐出,又在失去平衡后跌落,半掩住方才墜地的同為青色的兩只信封。接著,第四封信掉下來。然后是第五封,第六封……漫無邊際的青色從狹小的投信口蔓延開來,逐漸累成小堆,逐漸鋪滿地面,逐漸如穿戴著夜色的海水般溢出大門。
啪沙。啪沙,啪沙。窎遠漫長,如同來自時空彼端的呼喚,沒有盡頭。
這個信箱只有一個開口,投信或取信都是一處。綠不敢相信某個人為了投遞這些信件而在墻上挖出一個洞并躲在墻后投遞不止,但能夠成立的推理僅此一個。綠站起身,費力地趟在信的海洋。終于來到信箱面前,卻發現信箱一如往常,根本沒有任何與外界相連的開口。
也是這個瞬間,信件們停止了出現。
不久之后,綠聽說自己曾經居住的那宿舍被拆除了。似乎出了什么棘手的問題,不明不白地出現了結構的松動,好幾處地方出現了崩塌,轉眼間變成了危樓。校方不得不在未能查明原因的情況下將其拆除。
明明還只是棟房齡僅三十年左右的公寓。那間青色的公寓,有時會被夜色浸泡成純黑,有時會在晨曦中泛著淺藍。
回過神的時候,那些本應理所當然的東西,早已不復存在。
新的事物以不友善的氣勢涌入生活。然后終會有一天,在被接納了之后,
離開。
靜坐在陌生的新房里,綠常常懷念起過去的寢室。她甚至感覺到了那棟屋子的悲傷。身為一間宿舍樓,每一間房間,每一只信箱里,容納的都只是過客。用一年時間變成重要的陪伴,卻又終究注定離開。每接待一位新的住客,便注定了一輪新的磨損。時間的齒輪在這里以異常急切的轉速原地滾動,冷酷地將未曾開始的生命推向死亡。
綠凝視眼前堆滿沒有言語的信件的臥室,揉了揉眼睛。徹夜未眠之后,它們略帶干澀地疼痛起來。一抹晨曦順著窗簾的縫隙滑到她的肩頭。綠爬下床走到窗邊,用緩慢卻不帶遲疑的動作拉開窗簾。
新的一天便是這樣悄然開始。
所謂的戀愛就是:(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遇見)對的人。
沒有開始便不會有結束。
沒有高度便不會有沉淪。
沒有幸福便不會有悲傷。
因此一無所有。因此注定失去。
我僅僅是一個容器,即使被裝得再滿,依然一無所有。
以前深白色覺得身體不過是裝靈魂的容器。但其實不是這樣。沒有了身體,他什么都辦不到。
那天他給綠的在208信箱前見面的邀請沒有收到任何回應。出于青的堅持,他才會繼續給女孩送去空白的信件。但是女生再也沒有查看信箱。每一次投遞信件,深白色都能絕望地聽到信件因為不能落在金屬底部而變得越來越渾濁的“啪沙”聲。
于是那天,他在難過之中,喝醉了。于是那天,他在開車的時候,出了車禍。于是那天,他的身子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壞掉了。
這樣一個月后,春天末尾的一個清晨,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那個自稱是青的男人。男人向他道歉,表示愿意將生命轉讓給他。深白色連忙推辭,對方卻皺著眉頭微笑,搖了搖頭。我本就不該擁有生命的。他這樣說道。即使擁有生命,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
想要傾倒。想被容納。可是我無法言語,因此不能傳達心緒。我寸步難行,因此注定孤獨。我一無所有,因此失去全部。我接受那個女孩的目光,卻無法做出回應。只因打開郵箱的時候,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遠方。我僅僅是一個容器,即使被裝得再滿,依然一無所有。
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在一個錯誤的地點,愛上了一個錯的人。所以我和你搭了訕。所以我希望你們成為戀人。請你給她幸福。
深白色聽不太懂青的話,也不懂自己為了什么而感到深深的哀傷。他睜眼醒過來,在夏至尚未想起光顧的陰冷病房里。護士看見男孩起身,驚訝地張大嘴巴,叫了聲“這不可能”。
這天夜晚的七點十四分。綠來到了廢墟。她是來探望曾經的宿舍的。
宿舍大廳美麗圖案的瓷磚地板不可復見。阻礙了視線的,是個厚度從十厘米到一米不等的新地質層:曾經的天花板、曾經的家具的殘片、曾經沒有鋼筋暴露在外的梁柱、曾經顏色鮮艷的晚會海報、曾經裝過香煙的紅白相間的紙盒,以及曾經沒有在此生長的機會的綠色野草。無論如何小心地移動步伐,都會有一連串分崩離析的噪音被腳帶出。
她蹲下身,輕輕地撫摸腳邊一個斷成兩截的磚塊,想象它或許曾經屬于那堵她背靠著便會感覺安心的厚厚墻壁。
“那個……”
身后響起說話聲。女孩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著深白顏色的矜持少年。
他的身上,帶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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