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宇

　　1

　　凌晨兩點，窗簾外，月光如銀。

　　她卻鬼魅般站在黑暗里，盯著一張熟睡的臉。

　　臨近大四學年末，畢業(yè)生大都搬走了，這間宿舍只剩下睡東頭下鋪的宋寒和西頭上鋪的丁咚。上鋪的床板距離地面大約一米六，宋寒站在床頭附近，剛好能看見丁咚沉睡的頭顱。所以，假如，丁咚此刻從睡夢中醒來，一定會被宋寒蒼白幽怨的臉活活嚇死。

　　兩個人的臉只相距十公分，外加一層輕薄的紗帳。宋寒臉上的汗毛細孔都可以感受到對方傳來均勻的呼吸。精巧的五官讓丁咚看上去像是安睡在云彩間的天使。

　　究竟是怎樣冷酷的心能讓你睡得如此安穩(wěn)？她在心里質問眼前的女人。

　　第二天，宋寒依舊起得很早。丁咚醒來時，屋子里已經(jīng)彌漫著糯米粥的香味。

　　從去年起，她們就不去食堂吃早飯了，而是習慣打電話叫外賣。兩人都喜歡喝粥，最常點的是星旺茶餐廳的魚片糯米粥。半個月前這家店卻忽然關門了，宋寒索性從柜子里翻出已經(jīng)塵封許久的電飯鍋——行將畢業(yè)，宿管阿姨已經(jīng)懶得來搜查違章電器。

　　丁咚在衛(wèi)生間洗漱好，抹完面霜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桌上用一次性塑料碗盛著一碗粥。宋寒拿著曬干的衣服從陽臺上進來。

　　放心，你這碗我沒放很多糖。她說。

　　丁咚為了保持苗條，十分在意糖分攝入。她微微一笑，道聲謝，卻沒端起碗。

　　十分鐘后宋寒從洗手間出來，發(fā)現(xiàn)室友已經(jīng)出門。沒來得及收回抽屜的化妝盒邊，放著那碗粥。一口未動。

　　她終究還是懷有戒心的。

　　宋寒將空了的電飯鍋內(nèi)膽拿到水池里浸著。

　　這個鍋子買了快四年，是剛進大學時宿舍四人一起出錢。冬天火鍋，夏天煲粥。那時宿舍里總是歡聲笑語，四個人還是親密無間的姐妹……

　　“嘟——”寢室里傳來電子提示音。

　　手機充電完成了。

　　這兩天宋寒都保持著24小時開機。

　　她在等一個電話，等一個回答，等一個復仇的機會。

　　2

　　蘇現(xiàn)代很猶豫，他只有三天時間考慮那筆三千塊的交易。

　　提出這筆交易的姑娘姓宋，小宋。

　　蘇現(xiàn)代今年十九，一年前他中專畢業(yè)從老家來這里打工，在這所大學城，他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宋姑娘。那時小宋剛從另一個校區(qū)搬過來，要將巨大的行李從學校西門搬到東門的宿舍區(qū)。因為正是暑假即將結束的時候，偌大的校園還沒幾個人，更不用說雷鋒叔叔。小宋沒有幫手，也沒有自行車，校園里又禁止機動車出入。就在她手足無措時，正在四處找工作的蘇現(xiàn)代路過西門。皮色黝黑的他穿著很隨便，宋姑娘大概把他認作附近施工隊的民工，便喊住他，出了二十塊錢雇他幫自己把行李扛到宿舍樓下。

　　這是蘇現(xiàn)代在大學城里賺到的第一筆錢，也是他和小宋的第一筆交易。

　　第二次見面時，他已經(jīng)是星旺茶餐廳的外賣小工，每天騎著自行車在用餐高峰期間頻繁穿梭于校園。小宋是星旺的忠實顧客之一，每星期要叫四五次外賣，尤其到雙休日，她這種留校的外地生懶得出門，外賣叫得更加勤。久而久之，兩個人就很熟了，有時小宋在路上遇到正快馬加鞭去送外賣的蘇現(xiàn)代，也會主動打個招呼。

　　盡管很有緣分，盡管抬頭不見低頭見，盡管宋姑娘很漂亮，蘇現(xiàn)代卻從沒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

　　蘇現(xiàn)代還是在街頭打架的初中生或者職校生時，也是喜歡漂亮女孩并且不吝惜做夢的。那時的他敢于朝姑娘吹口哨、騎著朋友的摩托車在馬路上追趕騎自行車的姑娘。可自從來到這座大城市打工之后，蘇現(xiàn)代變了，當年的一身肌肉還在，初生牛犢的膽氣卻沒了。他是來打工賺錢的，不是來把妹惹事的。更何況老家有重病纏身的父親和念初中的弟弟，蘇現(xiàn)代逐漸有了最傳統(tǒng)的價值觀——不要奢望一步登天，無論是金錢還是愛情。

　　如果他真有什么卑微的奢望，那么這個奢望就住在他隔壁。

　　蘇現(xiàn)代租的三室兩廳里住著七個打工者，有三個是附近發(fā)廊的**——其中有個叫“小眉”的，跟他中學時暗戀的校花長得十分像。幸好她操著另一個省份的鄉(xiāng)音，所以肯定不是同一個人。

　　一個十九歲的處男，居然對一個**微微心動，這是蘇現(xiàn)代的一大悲哀。另一個悲哀是，每個月大部分工資都要寄回家里，所以連惠顧一下**的經(jīng)濟實力都沒有。這種交易不能賒賬，于是，就只剩下奢望。

　　諷刺的是，那個被他視為“天之驕子”的宋姑娘，那個比奢望還要奢望的宋姑娘，卻在昨天向他提出了一個聳人聽聞的要求——這事關另一筆交易，不過可不像當年那樣只值二十塊錢，更不像把行李搬到宿舍區(qū)那么簡單光明。

　　3

　　丁咚又在和他打電話了。

　　剛把宋寒的男友搶到手時，丁咚煲電話粥時還有所顧忌，總會跑到陽臺上拉起玻璃門，可沒過一個月，臉皮就厚了，索性在宿舍里打，好像宋寒不存在一樣。當然，打情罵俏之類的還是被規(guī)避掉的，在面子上，丁咚永遠不會做得太絕。

　　但這對化解矛盾于事無補。

　　宋寒把筆記本耳機的音量開大，她正在看大二時班級排演的莎劇《奧賽羅》的DV。奧賽羅這位15世紀威尼斯公國的將軍因為中小人奸計，以為自己的妻子不忠而扼死了她，在知道真相后悔恨地自盡。因為是女生節(jié)的節(jié)目，整出戲的演員都是女的。當時宋寒反串出演奧賽羅，丁咚則被分到那不幸的妻子苔絲狄蒙娜的角色。兩年過去了，昔日的苔絲狄蒙娜不但活得很好，而且還成為了“大贏家”。

　　身后的丁咚對著手機發(fā)出一陣輕笑，大概在說有趣的事情。

　　與此同時，屏幕上，扮演奧賽羅的宋寒正說著那句獨白：

　　“啊，魔鬼！魔鬼！要是婦人的眼淚有孳生化育的力量，她的每一滴淚，掉在地上，都會變成一條鱷魚。”

　　這是奧賽羅發(fā)現(xiàn)“**”的罪證——妻子的手帕時說的吧？手帕，是的，手帕，一直是個重要的道具。

　　宋寒還記得去年和自己的男友分手，理由是他覺得“兩個人沒有未來”。這位前任是比她大一屆的同校學長，當時已經(jīng)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在某熱門專業(yè)跟著某個頗為著名的教授導師，前途可謂一片光明。宋寒一開始只是以為這廝心氣高了，決定以退為進，先讓兩個人冷卻地思考一段時間。男友沒逼她，說好吧。誰知沒過幾天，宋寒就在路過市區(qū)一家哈根達斯冷飲店時，通過玻璃櫥窗看到里面正拿著手帕給丁咚擦嘴角的前男友。

　　真相大白。

　　后來宋寒親自打電話逼問前任，他才承認早在兩個月前自己就已經(jīng)和丁咚暗中走得很近。

　　丁咚和宋寒都是系里長相名列前茅的女生，身材也是平分秋色，最后讓前男友作出抉擇的差異因素就是：宋寒雖然將自己作為女人最寶貴的東西給了他，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性冷淡，兩個月才會施舍給他一次**，質量還很勉強；丁咚呢，卻十分愿意和他共諧魚水之歡。

　　宋寒這才恍然大悟，之前有好幾次丁咚晚上沒回宿舍睡覺，推說是高中的姐妹來本市旅游，就在賓館陪宿。可憐宋寒當時絲毫未發(fā)現(xiàn)可疑，反倒第二天一早還給她買了點心、在教室里給她留了靠前排的座位。

　　可笑又可憐的奧賽羅。

　　唯一慶幸的是，丁咚的掠食行為在系里沒人知道，他和她也從不在學校里明目張膽地一起出現(xiàn)，這給宋寒多少留了點余地。但從此兩個女生之間就只剩下那層薄得幾乎不能再薄的友好底線。丁咚從來都沒就這件事情和宋寒說過什么，更不必說道歉，大家只是心照不宣。

　　愿她惡毒的靈魂每天一分一寸地糜爛。

　　也是從那時開始，每天凌晨兩點，宋寒都會輕輕起身走到丁咚的床邊，呆呆地凝視她許久。

　　當初剛進大學時，丁咚還是個不會化妝的女孩，別說眼影眼線，連粉底怎么涂都不知道，是宋寒手把手慢慢教會了她關于化妝和護膚的一切基本功。

　　我造就了現(xiàn)在的你，而你，卻毀滅了我的未來。

　　4

　　蘇現(xiàn)代醒來時聽到隱約的哭聲，來自隔壁小眉和她“姐妹”的房間。

　　這是宋姑娘給他思考抉擇的第二天，他仍舊沒有頭緒。

　　昨天他用手機撥通了老家的號碼，問了問父親的病情，一如既往的不好；又問了問弟弟的成績，仍舊名列前茅，上高中沒問題（沒有考慮學費的前提下）。母親反過來問他過得好不好，回答還湊合。他不敢告訴她、自己的老板因為逃**落跑了，店也停業(yè)了，工資也發(fā)不出來，只能靠一點可憐巴巴的積蓄過活。

　　掛了電話，沒心思吃晚飯，他在床上發(fā)愣到睡過去，到上午十一點鐘才醒來，然后就聽到小眉的哭聲。這幾天她一直不大正常，據(jù)同租的幾個人說，小眉和大學城一個男生有著講不清楚的曖昧。那男生是她老鄉(xiāng)，本來只是個顧客，后來成了常客，再后來不知道怎么兩個人就上升到了講感情的境界。

　　蘇現(xiàn)代想到這里就頭痛欲裂，在衛(wèi)生間刷牙洗臉的時候，他忽然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和小眉差不大多，一樣不知好歹，一樣不愿意承認現(xiàn)實。

　　當初星旺的老板被債主拿著棍棒菜刀初次上門要債時，他就該想到可能的結局。無奈老板平時對他不錯，就沒忍心辭職和提前拿工資，而是一直堅持到了最后。結果某天深夜他在客廳看球，老板一個電話打過來說，小蘇我現(xiàn)在被人追得急先去外面躲幾天，店里你先看著，你放心工資我一定會給你的，你別換號碼，等我電話！……說完就掛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里老板一直沒再打電話過來，蘇現(xiàn)代每天都要去停業(yè)關門的星旺轉幾次，除了遇到同樣來巡邏的債主，沒有任何的收獲……然后宋姑娘就來找他了。她知道他最近總在美食街附近出沒，也知道蘇現(xiàn)代走投無路的窘狀，可她的提議還是嚇了他一跳。

　　蘇現(xiàn)代從水池里猛地舀了捧冷水拍在自己臉上，宋姑娘當初提出的“條件”隨著涼意快速地在腦海里再度顯現(xiàn)：報酬三千，她做內(nèi)應幫他深夜?jié)撊胨奚幔繕耸菍γ嫔箱伒呐ⅲ恢劣谠趺聪率郑S便他，反正那女孩本來就是不自尊自愛的“**”（宋姑娘原話），或者單純地嚇嚇她也行。

　　三千塊，他三個月的工資。

　　老板的歸來遙遙無期。

　　父親，弟弟。

　　如果只是嚇唬嚇唬……

　　5

　　凌晨兩點，宋寒呆呆地看著沉睡的丁咚。

　　該死的**！我要為這美貌的魔鬼想出一個干脆的死法。

　　如果單論感情上的矛盾，以宋寒的性格還能忍。最多說明她以前愛上的不過是一個錯誤的人而已，能離開他是自己的運氣。偏偏到大四期中，考研的事情又激化了矛盾。

　　學校規(guī)定考研的人不能占著保研名額。按成績排名，宋寒正好排在保研的最后一名，因為排在她之前的丁咚放棄保研，去考更好的大學的研究生。但世事無常，丁咚沒能順利考取名牌大學研究生，又回來占了一個保研名額，就把宋寒的研究生給擠掉了。誰都不知道丁咚是怎么做到的，但大家心里其實都很清楚，無非就是那丁點兒手段罷了。

　　如此一來，宋寒就什么都沒有了。保研名額被占，考研又失敗，面對外頭不亞于蜂窩般的招聘現(xiàn)場，她一身好皮相卻又不愿放下身段，臨到現(xiàn)在快畢業(yè)，居然一無所成。她苦悶無比，又不愿跟家里說，某個周末到周邊的風景區(qū)散心。在回程的火車上，坐她對面的一個同齡女孩正打電話，打著打著，忽然眼淚就下來了，嗓音哽咽地講：

　　“媽，對不起……我好沒用……研究生沒考上，實習單位也沒留我，男朋友也分手出國了……媽……”

　　宋寒看著女孩發(fā)紅的眼角，自己的嗓子也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她想起自己老家的母親，丈夫早亡，含辛茹苦將女兒長大。宋寒是她的驕傲，是她一生的期望，可宋寒卻讓她失望了，所以臨近大四結束卻一直都沒敢回家。

　　報復丁咚的念頭就是從那時冒出來的。宋寒設想過無數(shù)復仇的手段，比如下毒、謠言、裸照，諸如此類，但都被自己冷靜下來后一一否決。她甚至夢見當初演《奧賽羅》時殺妻的那場戲，奧賽羅?宋寒扼住苔絲狄蒙娜?丁咚的脖子，說著這樣的對白——

　　苔絲狄蒙娜：明天殺我，讓我活過今天！

　　奧賽羅：不，要是你想掙扎！

　　苔絲狄蒙娜：給我半點鐘的時間！

　　奧賽羅：已經(jīng)決定了，沒有挽回的余地。

　　苔絲狄蒙娜：可是讓我作一次禱告吧！

　　奧賽羅：太遲了。

　　……

　　宋寒只恨當時沒有真的將這個女人扼死，狠狠地扼死。

　　做到這個夢沒多久，就傳來了星旺餐廳停業(yè)的消息。她去美食街吃飯遇到徘徊在星旺附近的外賣小弟蘇現(xiàn)代時，宋寒腦海中靈光一閃，有了主意——毫無疑問，那是一道黑色的靈光。她想起在其他學校聽說過的民工**女生的消息。據(jù)說被蹂躪的女生最后會被學校給予保研的優(yōu)待作為封口待遇之一。

　　丁咚已經(jīng)得到了保研資格，現(xiàn)在，也該讓她付出“保研”的代價了。

　　諷刺的是，第三天晚上蘇現(xiàn)代終于打來電話時，還是丁咚先發(fā)現(xiàn)的。

　　當時宋寒在衛(wèi)生間里，丁咚幫她把手機拿進來，坐在馬桶上的女孩盯著屏幕看了十秒鐘，關上門，深吸一口氣，摁了通話鍵。

　　蘇現(xiàn)代下定決心給宋姑娘打電話，因為受到了雙重打擊。

　　今天白天他去星旺轉了兩圈，結果卻比以往更糟：那幫債主不再出現(xiàn)，據(jù)說是找到了老板將其痛打了一頓，但這個消息亦真亦假不可全信；接著是最后那個和他一起等老板回來的星旺服務員也失去了信心，放棄了要回工資的打算，昨天在更遠的居民區(qū)休閑廣場那里找了份新工作。

　　一個人等，和很多人陪你一起等，那種心態(tài)是截然不同的。大受動搖的蘇現(xiàn)代連晚飯也沒吃就回到了家里，卻得知小眉的那個大學生“男友”今天專門過來找她了，兩個人在房間里談了一下午，然后小眉就開始收拾東西，離開發(fā)廊。

　　蘇現(xiàn)代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瘋了。他原本以為，書生和**，放在古代還是浪漫愛情小說故事，放到現(xiàn)在就是笑話。可現(xiàn)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單付不起小眉的錢，也是玩不起感情的。這就意味著，從此以后他都只能在腦海里回憶小眉**的音容笑貌。

　　蘇現(xiàn)代忽然不知道哪來的沖動，一拳狠砸在房間的墻上。然后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宋姑娘留下的號碼。

　　豁出去了。

　　6

　　女人畢竟心細，宋寒制定的計劃相當周密。

　　學校宿舍樓采用電子安控大門，只有在機器上刷一下本樓學生的學生卡，玻璃大門才會打開。因為過于迷信先進科技，晚上12點之后阿姨們不再用粗大的環(huán)形鎖從里面鎖住大門把手，這就意味著只要里面的人做內(nèi)應，任何人都能進出本樓（樓里沒有安裝探頭）。

　　宋寒會想辦法把自己的學生卡和新配的宿舍鑰匙給蘇現(xiàn)代。他潛入宿舍之后，就會用刀子逼迫丁咚下來，然后對她做他想要做的任何事。至于宋寒，按照計劃，她會先把自己用繩子捆住，等蘇現(xiàn)代進來之后將繩子扎緊，這樣就能扮演一個無辜的被脅迫者。甚至，如果丁咚屆時想要反抗，蘇現(xiàn)代完全可以威脅說要是敢亂動就殺了這個被綁住的下鋪，然后再宰了她——不過憑借宋寒對丁咚的了解，她是絕對不敢反抗的。

　　另外，宋寒會給蘇現(xiàn)在一雙又臟又舊的球鞋，這是她問一個馬路上的乞丐花十塊錢買來的。蘇現(xiàn)代穿著它進宿舍辦案，然后從陽臺上逃離現(xiàn)場（她們宿舍在二樓最靠里的那間），同時要將其中一只鞋子留在陽臺上。這只鞋子將為警方引導出一個錯誤的方向：嫌疑犯是從陽臺爬上來，而不是從門外進來的。學校附近正好就有一個工地在施工，到時候可以將嫌疑重點轉移到那里去。

　　下手之前，宋寒給了蘇現(xiàn)代一個包裹，里面是水果刀、勞動手套、滑雪運動面罩，還有盒杜蕾斯。然后她交給蘇現(xiàn)代一張車票，目的地是他老家，發(fā)車時間是執(zhí)行計劃的翌日上午，票子錢是從那三千塊錢里扣的。宋寒說剩下的錢我都放在一個皮夾子里，到時候我會把它放在我的桌子上，就是右手邊最靠陽臺的那張。

　　蘇現(xiàn)代點點頭，然后講：你真的相信我？

　　宋寒的眼睫毛抖了一下，看著外賣小弟那身黑黝黝的結實肌肉，講：我已經(jīng)沒什么再好失去了。

　　蘇現(xiàn)代咽了下口水，講，你就不怕我連你一起……

　　女孩這次連眉毛抖都沒抖了：只要保證能“辦”掉她，其他的，我不在乎。

　　蘇現(xiàn)代自然不知道，宋寒為了這三千塊錢，不僅動用自己的零花錢積蓄、欺騙父母自己遭劫，還廉價賣掉了很多以前買來的中高檔服裝。

　　7

　　正像黑海的寒濤滾滾奔流，奔進馬爾馬拉海，直沖達達尼爾海峽，永遠不會后退一樣，我的風馳電掣的流血的思想，在復仇的目的沒有充分達到以前，也決不會踟躕回顧，化為繞指的柔情。蒼天在上，我倘不能報復這奇恥大辱，誓不偷生人世！

　　幾天來，奧賽羅的這段獨白始終縈繞于她的耳邊。

　　執(zhí)行計劃的當夜，宋寒終究還是很謹慎地換上了一條牛仔長褲，鉆進被窩。宋寒很確定，今晚丁咚不會和男友出去過夜。因為他最近一直跟著導師做個重要項目，和導師一起住在附近的校辦賓館。這個項目沒完成之前，是不能搬出來的。

　　十一點，阿姨來象征性地查過房后離開。

　　十一點一刻，宋寒起床，將自己的學生卡和那雙球鞋放入一個紅色塑料袋，從二樓陽臺東側飛快地扔了下去。

　　十一點三十分，全樓拉閘熄燈，丁咚卻還沒回來。

　　黑暗中的等待讓宋寒感到有些窒息，她打開應急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百密一疏，忘記給應急燈充電了。去拿丁咚的那個，發(fā)現(xiàn)也沒電了。該死。她想，她忘記把蠟燭放哪兒了。

　　忽然外面?zhèn)鱽砹烁吒穆曇簦宕啵挥泄?jié)奏。那一刻宋寒像是溺在水里的人看到了浮木，趕緊又躺下裝睡。但緊接著高跟鞋聲走到了樓梯那里，然后悠悠地上樓。

　　宋寒聽著聲音消失，心也像四周的光線一樣暗淡下來。

　　8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寒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睡著了。居然睡著了！在如此緊要的關頭！

　　她醒來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起手機摁亮，顯示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半。她起身朝對面的上鋪望過去，似乎沒人。她下了床，躡手躡腳，從來沒有這樣膽戰(zhàn)心驚地在深夜里接近丁咚的床鋪。

　　空空如也。

　　宋寒的呼吸一緊，又拿著手機在書桌、其他床鋪甚至衛(wèi)生間里照了一圈，像是要確認這是丁咚搞的一個惡作劇。

　　確實是沒人。

　　她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幾下，像是在慢慢接受這個事實，然后用手機撥了丁咚的號碼。鈴聲響了十來下之后，手機那頭傳來丁咚睡意朦朧的聲音：喂？

　　——丁咚，我宋寒啊，你在哪兒呢？這么晚還不回來，我好擔心你啊你沒事吧？

　　——哦……你沒收到短信么，大概賓館信號不好……我舅媽這幾天過來旅游，我陪著她住在天南山景區(qū)的賓館，不回來睡了……

　　宋寒的血管都要凍住了。

　　天南山位于市郊，從那里到學校至少三十多公里。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再撥，卻傳來手機欠費的語音提示。宋寒這下慌了。她立刻用宿舍固定電話打蘇現(xiàn)代的手機，發(fā)現(xiàn)他早就關機。宋寒連忙沖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這么一個事實：因為電子門的使用，樓內(nèi)不會有可疑的外人進出，所以每間宿舍的房門門閂都被拆掉了，無法反鎖。

　　宋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她曾經(jīng)說過，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這話不假。為了報復丁咚，她就算自己順帶受辱也沒關系。可問題是現(xiàn)在丁咚不在，一切的意義都成為泡影。仇人沒懲罰到，自己白出了一筆錢，搞不好連自己的清白都要……再往壞處想，今晚，這錢蘇現(xiàn)代肯定是要拿走的；色，沒了丁咚，就剩下她宋寒作為替代品；宋寒又知道他的身份和戶籍地址，他會不會心一橫，殺人滅口……

　　她想到這里已經(jīng)不敢再想下去，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趕緊逃離這間宿舍，到其他房間尋求避難——雖然這棟樓已經(jīng)沒剩下多少人了，但想起剛剛的高跟鞋聲，希望還是有的。宋寒顧不上穿鞋就走到房門這里，還沒握住把手，就聽到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似有似無的腳步聲。

　　她一看手機屏幕：凌晨兩點，是和蘇現(xiàn)代約定好的行動時間。

　　狼，已在門外。

　　9

　　宋寒在衛(wèi)生間里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天已大亮。

　　牛仔長褲還穿在她身上，上衣也還在。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虛驚的噩夢。

　　走廊上傳來一大串鑰匙的叮鈴咣啷聲，是阿姨來查早房。宋寒覺得這聲音就像天堂里的笛聲一樣美妙。她放下心出去開門，宿舍里沒有其他人，阿姨只是掃了一眼就走了。她返回到書桌前，發(fā)現(xiàn)那個皮夾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交給蘇現(xiàn)代的學生卡和備份房門鑰匙。這是唯一能證明他曾經(jīng)來過的證據(jù)。

　　昨天夜里，宋寒聽著外面響起鑰匙慢慢插進鎖孔的聲音，危急時刻突發(fā)急智，連忙閃進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門倒是可以反鎖的。手機停機，固定電話在外面，無法報警，她只能跪在門后，雙手牢牢拉住門把手，生怕自己雇傭的罪犯獸性大發(fā)破門而入。透過門下方的百葉透氣孔，她看到兩條腿走進宿舍，關上門。接下來便是一段長得讓人要發(fā)瘋的寂靜。

　　她拼命咬著自己的舌尖，才不至于嗚咽出聲響。

　　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夜色中的巨獸做完了狩獵場地的巡游，她隱約聽到陽臺的落地拉門被拉開了，接著又關上了。這是她和蘇現(xiàn)代說好的，從宿舍門進來，從陽臺下去，留下的腳印更加逼真地“證實”了嫌犯是從陽臺上來的（鞋子在作案之后必須即刻扔掉）。

　　宋寒不知道蘇現(xiàn)代是真的走了，還是猜到了她在衛(wèi)生間里故意開關陽臺門引誘她出來，所以終于還是選擇在衛(wèi)生間里呆了一整夜。

　　想到這里宋寒有些頭暈腦脹。一夜的擔驚受怕加上沒有充足的睡眠，她也不脫衣服，倒頭就睡，直到晚上九點她才醒來，丁咚還沒回來。宋寒看看手機，心想蘇現(xiàn)代應該已經(jīng)上火車了。

　　算了，那三千塊姑且就當打了水漂吧。

　　她起來換了身衣服，去學校外面吃點東西，順便買張手機充值卡。正當她在蘇州面店點餐的時候，聽到了鄰桌兩個學生交談，說兩小時前學校發(fā)生了一起搶劫案，一個研究生在學校賓館附近的林子里被人打了，據(jù)說傷勢挺嚴重的，還被搶走了手機和錢包。那個受傷的男生說偷襲他的人當時戴著面罩看不清楚臉，但學校派出所的人在案發(fā)地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舊球鞋，這個是不是重要的線索，現(xiàn)在還很難說……

　　兩個人正說得起勁，宋寒卻猛地起身。她一路小跑回到校內(nèi)，滿腦子都是當初向蘇現(xiàn)代交代任務時的情景。因為沒有丁咚的照片，她是從丁咚的QQ空間下載了一些照片，里面就有丁咚和自己前男友的合影，當時她還將大致的恩怨經(jīng)過告訴了蘇現(xiàn)代。

　　她居然忘了，前任男友也是很喜歡吃星旺茶餐廳的東西的，也一直在研究生宿舍樓叫外賣，蘇現(xiàn)代是認識他的，應該也有他的手機號碼！

　　宋寒越跑越快，理順事件的思路也越來越清晰。她回到依舊無人的宿舍，打開拉門沖上陽臺。

　　沒有球鞋。

　　什么也沒有。

　　那起劫案一直都沒破獲。宋寒的前男友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月，期間丁咚去看望過幾次，但再后來就不去了。等他出院時，丁咚早就跟著一個陌生男人去海南度假了。這時宋寒才明白，那天晚上她說自己和姨媽住在天南山景區(qū)的賓館，根本就是笑話。

　　至于宋寒自己，劫案發(fā)生的第二天，就換掉了手機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