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創意小說 > 創意中篇小說 > 黑街(書號:8579)
黑街  文/青年作者

第二章    蘋果--程浩

  蘋果

  文/程浩

  李家奶奶牽著水牛從后山上下來的時候,夏天的日頭已經西傾了去。她把繩子繞在右手腕上,左腕上挎個竹篾籃子抄小道到了地勢略低的前村。水牛到了王婆家的陰溝邊,鼻子里發出粗重的哼哼聲,四個蹄子抵在泥巴地里,再也不肯往前邁步。李家奶奶小聲罵了一句就拴了牛繞到正門。

  門緊閉著,李家奶奶叫了幾聲都沒松動的跡象,她納悶了,自從寡居的王婆腿腳不靈便之后,她每次送飯門都是大開的。她把籃子隨手放在門檻邊上的石墩上,在黃土墻上的縫隙中摸出一把生了銅銹的鑰匙。

  屋里黑黢黢的,門旮旯廢棄的雞窩散著一股子陳年的陰氣,她拉開電燈,四十瓦的白熾燈不癢不痛地聳拉在堂屋里,她拉長聲音叫道:“王婆喲——”

  沒人應話,倒是西邊的臥房傳來了王婆家憨子毫無章法的叫聲。她踏過填實而不平的黃土地面推開了臥房的門,啪——籃子長了腳一般強行朝地面蹈去,伴著搪瓷缸子撞擊石階清脆的聲音,李家奶奶發出了一聲恐懼的尖叫,順著她的眼睛看過去,王婆像一截飽滿的臘肉掛在房梁上,一根稻草編的麻繩勒在她過度發胖的脖頸上,而雙腿筆直下垂,好似兩條腿從來都這樣理所當然。

  老大和他媳婦慌慌忙忙趕來的時候,堂屋里已經熙熙攘攘,憨子像個護衛守著臥房的門,拼盡氣力不讓任何人進去。人們的臉上掛滿了悲痛的好奇,齊刷刷盯著踏著石階進門的不孝子和不孝媳。老大擠過人群,圓睜著雙目一把撥開憨子,用腳踢開木門跨了進去。他挪開王婆腳邊的椅子,撲通一聲重重跪了下來,抱住王婆的雙腳干嚎起來:“啊……啊……我的娘啊……你咋就這么去了呢!”說著沖摸到身邊嗷嗷亂叫的憨子吼:“你是憨子?。≌ψ屓俗詡€兒吊死了!”

  耐不住寂寞的人群螞蟻般竊竊私語,一臉神秘伸長脖子張看個究竟。老大媳婦被排擠在隊伍之外,急得大叫:“娘怎么啦!”

  “吊死啦!”兩人旁若無人隔空傳話,老大急忙傳遞哀痛的訊息出來:“我苦命的娘啊!”說著又猛地的站了起來,用染了油污的袖子擦了擦干燥的眼睛,朝門口吼道:“看什么看!都給我滾蛋!”

  在省城工地上打樁的老小收到消息的時候,太陽四十五度角斜斜地掛在天上,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汗水從安全帽捂住的頭頂上一條條流下來,像是某種劇毒的腐蝕性液體,他的毛孔一下子就炸開了:“娘死啦?!”他在太陽底下跑了起來,穿過一整片工地,在另一個角落找到正在挑沙的媳婦,他氣壯如牛又氣喘吁吁,卻忽然困惑怎樣才是傳達死訊最合適的語氣。

  總是簡約的好。就像山里的夜,除了黑就只剩下黑,老小在純粹的黑中保持著純粹的沉默,他握緊拳頭咬緊牙關,越來越清楚這趟車是壯士赴“死”。老小攜媳婦出現在堂屋的時候,老大夫妻已經將母親的身體卸下來平放在她常睡的大床上。老小看了一眼母親如龜裂的土地一般的臉,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眼淚嘩嘩得滾下來。他痛苦地蹲在床邊,不敢再看第二眼,卻一個重心不穩向后倒了去,整個人仰在了地上。他像個潑皮的小孩,索性就著后背的銳痛在地上打起了滾使勁哭喊,報仇雪恨一般捶打著堅硬的地面。

  在眼淚與眼淚的時間差中,他瞥見媳婦兒打開沾滿經年污垢的大衣柜門,拉開抽屜,用食指和拇指密密地捻著什么。他一陣頭疼,接著在疼痛中完成力量轉化,悲痛變成了一股子從丹田迸發的憤怒,他猛地站起來,一把抓住媳婦的手,哭叫道:“你翻啥子翻!”

  媳婦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繼而恢復不屑的神色,輕描淡寫地說:“你發啥子瘋?”

  對方四兩撥千斤,他的憤怒石沉大海,一時間找不到反擊的話,報復似的狠狠甩掉了媳婦兒的手。這時候老大媳婦進門來叫吃飯,剛跨進來便看見開著的柜門,說:“她的洋錢不早就給你了么,哪兒還有了?!?/p>

  老小媳婦尷尬地笑了下:“大嫂你莫胡講,我哪兒拿過她什么洋錢。我就是隨便看看?!?/p>

  老大媳婦不搭話,轉身出去。

  王婆的靈堂設在村子西側的王家祠堂里。那是一間長期閑置的土屋。棺材被兩只支架撐在半空,外側垂著一塊白布,白蠟在繚繞的煙霧中昏昏欲睡,豬頭肉、炸豆腐、煎雞蛋擺在八仙桌上,落滿了紙灰。

  憨子坐在棺材邊上,像是覺得新奇一般,不住傻笑。憨子其實是王老頭本家弟弟,王老頭爹娘死得早,小時候沒少在憨子家吃飯。憨子大饑荒的時候發燒壞了腦子,后來老子又餓死了,娘改嫁后便被王老頭接到家里養著,算是報當年一飯之恩。王老頭死了之后他便和王婆相依為命許多年。老小媳婦說:“這個憨子倒知道死人了。”老大媳婦頭披著白孝布,垂到白球鞋后跟,端著一果盤四個蘋果進來,說:“她活著的時候愛吃蘋果,舍不得吃,陰間的壽千年萬年,叫她吃飽再上路?!?/p>

  老小說:“大嫂,這個果盤咋是紅的呢?”

  “沒合適的,就用了過年用的盤子?!?/p>

  “你去娘鍋屋網柜里拿個白瓷盤子吧?!?/p>

  邏輯秩序都穩妥之后,便是各個來吊唁的人。外甥侄子、本家親戚、同村鄰居來來往往,兩個兒子在祠堂門口垂著頭鞠躬,上身和雙腿呈標準的九十度,以此表明生命的卑微。第三天便是出殯的日子,老大在鄰村請了幾個哭喪的女人,搖搖晃晃走在隊伍的前列,尖利的哀詞聲暴躁地打斷夏日里的蟬鳴,一切都靜下來給長歌當哭的隊伍讓路。

  王婆葬在鳳凰坡腳下。風水先生說這地勢好,兩側各有一個石坡,是鳳凰的翅膀,山坡陡峭得很,又面對河灣,背靠山水來勢,作陰宅再好也沒有了。

  死亡容易,后人擺幾桌喪酒就撇得一干二凈,活下來卻難,總有說不盡的苦衷和為難。鳳凰坡葬了先人,卻葬不掉活人的麻煩。在離開鳳凰坡之后,擺在老大老小兩家面前最現實的問題是憨子怎么辦?

  老大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憨子坐在堂屋另一邊的一張小椅子上,吧唧著嘴抽老小給他的紅雙喜牌香煙,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極有靈氣地抬起了頭。老大媳婦將喪酒剩下的一盆魚倒進鍋里,對灶臺門邊的老小媳婦說:“火架大些?!?/p>

  老小坐在八仙桌邊上,手機響了起來。工頭透過強有力的無線電波質問老小兩口子怎么無緣無故跑了,解釋一通之后,工頭說:“少跟我廢話,三天之內給我回來,不然把你倆鋪蓋卷扔出去?!崩闲∠眿D的臉被火舌映得通紅,皮膚黝黑粗糙,兩條眉毛可疑地吊在眼睛上,十分不滿:“你是蠢個死,咋不曉得跟他講下!”

  老小梗著頭不說話,一心一意研究著布滿傷痕的八仙桌,少說也三十年歷史了吧?小時候和大哥比武以此為陣地,兩人繞著八仙桌追打,大哥總是狡猾的那一個,作勢往右跑,一個閃身去滑到左邊逮住他。

  老大追問:“倒是說話啊,俺娘死了,還留著個憨子呢。”

  老小媳婦撥弄了下灶膛里的柴火,探出頭說:“大哥你咋問俺們呢?人家講長兄如父,你做決定才是??!”

  “俺十歲的時候,俺爸就把俺過繼出去了,這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事兒還是得你們拿主意?!崩洗笪迨畾q的臉早早地被犁拉出無數道溝壑,陰郁深嵌在里面不見天日。

  “話不能這么說啊大哥,雖說你出繼了,但只是個名分上的,你不還是爹娘養大的么,你咋能人沒了就不認賬了?”

  老大媳婦見氣氛不對,一邊翻著鍋里碎成糊狀的魚一邊說:“依我看吶,不如就吃月供,一家一個月?!?/p>

  “你懂個屁!”老大突然提高聲調罵道。老大媳婦并不覺得自己懂的只是人的屁,但既然男人這樣定義了,她就當自己放了個屁,然后歸于沉寂。老大繼續說:“要不你倆回來一個人照顧他,要不給錢,我跟你大嫂兩個人幫你們忙?!?/p>

  老小媳婦瞪了一眼老小,老小動了動嘴唇,卻沒說話。老小媳婦說:“這是啥子話?敢情大哥你跟這個家沒有關系?。俊?/p>

  “要覺得沒關系,我還管你們這些破事兒?”老大朝后仰了一下,靠在結滿蜘蛛網的土塊墻面上,以一個極大的角度打量屋里的人:沉默不語的老小,把菜裝盤的媳婦,無奈又不甘的弟媳。他十分滿意這格局,他仿佛是這屋里另一盞無所不包的電燈,勝券在握。

  而真正的電燈堅如磐石地懸在堂屋中間,微弱的光芒力圖抵達每一個陰暗面,卻造就了更多的陰影。在老大媳婦陰翳渾濁的眼睛中,憨子就是這么突然不見的,只留下一把空蕩蕩的小椅子和幾根煙頭在地上,她驚叫道:“憨子怎么不見了!”

  屋里的人這才發現憨子無聲無息在幾個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大家談著憨子的事兒,卻沒一個人關注憨子,就像屋外的黑夜,完全是視覺盲區,老大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返回屋內說:“俺們先吃吧,過一會兒該自個兒回來的?!蔽輧鹊娜伺矂悠ü伤闶悄J,一人一方填滿了八仙桌四個方位,整場晚飯吃得勢均力敵,誰也不矮誰一截。

  老大媳婦洗好了碗,用水瓢將刷鍋水舀起來倒進泔水桶的時候,憨子還是沒個蹤影。老大點燃煙袋云霧繚繞,老小打著哈欠百無聊賴,老小媳婦掃干凈了地喝起新沏的茶,沒人有著急的跡象。老大媳婦按捺不住了:“憨子到底上哪兒去了喲?”

  老小的發言終于實現零的突破:“這大晚上的,不會出啥子事兒吧?”

  “能出啥事兒?”老大在桌角嗑了嗑煙袋,“這幾座山他走了幾十年了,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兒是哪兒。”

  “也是,他來家都好幾十年了。”老小望著門外,“爸死得早,重活全指望他?!?/p>

  “白吃白住的,做做活不也正常么。”

  老大媳婦插嘴道:“要是沒有他,你娘可拉扯不大你們兩個?!崩洗罂戳讼眿D一眼,也沒說什么。

  老小媳婦吐出一片遺留在口中的茶葉,不耐煩地說:“真叫人不省心。”

  幾人陷入沉默,屋內突然安靜下來,幾個人盯著不同的方向,目光不作交流。屋外偶爾傳來的幾聲蛙叫和蟬鳴將靜謐和躲閃襯托得神秘詭譎,每個人在永恒的等待中自成宇宙。一絲寒意從沁涼的地上鉆進鞋子,透過腳心,穿過奇經八脈,一路跋山涉水最后占領了老小的心臟,而腦袋卻是熱的,他被這種冷熱夾攻弄得受不了,噌地站起來,具有十二分的男子氣概,說:“走,去找!”

  銀月粘稠不堪,不分輕重緩急均勻分布在樹梢上和豬圈里,夜的品格嚴肅而公正。老大老小夫妻四人踏著月光下的碎石和沙礫,像某種晝伏夜出的獸,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腳下淺吟低唱,劃破夜空的卻是一聲高過一聲的“憨子——憨子——”

  夜不急于給出回應,以自行其是的規律操控河灣的流動與樹木的生長。四人一步一步朝前探索它的沉默堅實,走到夜的深處,老大媳婦慌了:“他以前可不會這樣的,不會有啥子事吧?”

  老小媳婦依然是沉著的一個,相當堅定地說:“大嫂放心,走不到哪兒去的?!?/p>

  老小強有力的目光四處奔跑,試圖發現蛛絲馬跡。老大打著手電,走在隊伍的最后。

  經過鳳凰坡的時候,老小媳婦朝老大媳婦靠了靠,悄聲說:“俺怪怕的?!?/p>

  老大媳婦被她一說,顫抖了一下。四人縮成一團互相取暖,四個宇宙在此刻合一。忽然老小媳婦“啊”了一聲,摔到在地,老大媳婦被老小媳婦絆了一跤摔在了她的身上。老大用手電迅速掃了一圈,光芒回到地上的時候,發現有第五只腳和第六只腳。

  兩個女人看到多出來的兩只腳后尖叫不已連連后退,老大決心要看個究竟,將手電順著腿的走向朝上移動,磨破了的綠色解放鞋,裂開一個大口子的舊西褲,血在薄薄的白襯衫上暈開。一張面目全非的臉側對著鳳凰坡的左翼,臉上殷紅一片。

  四人臉上全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心卻定了下來。確鑿的死亡并不可怕。

  老大眼尖,發現橫尸地上的憨子手里捏著什么東西,手電一晃,竟是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在強光的照射下出現一塊白花花的光斑,與猩紅沉郁的血液遙相呼應,場景變得具有蠱惑力。老大翕動著嘴唇,卻未發出什么聲音。他朝前移動了兩步,以緩解自己的不忍。

  隨著光線的聚焦,老大媳婦也看見了憨子手中滾圓的蘋果,她驚道:“那不是俺那天供在祠堂里的蘋果么!”

  老小媳婦抓住老小的手,她有些發抖。

  老大說:“這個憨子……”

  在深夜的山谷里,河灣淙淙作響,老小的眼睛成為大自然的容器,響應著大地的呼喚,竟淌下了兩行清淚。他扭過頭,撞見了媳婦眼中隱忍的淚花,兩雙充滿疼痛的眼睛互相捕捉,尋找一絲生的憑借。

  老大媳婦楷了一把眼淚,自言自語道:“咋就這么死了呢?!?/p>

  鳳凰坡下四人以克制的眼淚為一個從不重要的生命祭奠,風突然像大河一樣湍急而來,呼啦啦得,席卷了幾塊碎石從鳳凰坡上滾落,砸在憨子了無生氣的身體上。幾人注視著憨子,目光的匯聚引發了某種開關,憨子的中指在強光中微微動了一下,蘋果也動了一下,憨子的食指伸展開了,蘋果滾到王婆的墓碑邊。

  憨子的手指以微弱的頻率毫無章法地顫動著,像貓爪一樣撓著月光,四人的心緊成一團。他們在黑夜中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憨子的手徹底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定型不動,老大走上前,探了下憨子的鼻息,如釋重負地說:“死了?!?/p>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丁香久久婷婷国产午夜视频| 麻豆精品久久久久久久99蜜桃| 久久综合九色综合欧美狠狠| 久久免费精品一区二区| 久久夜色精品国产| 国产精品美女久久久久久2018| 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齐齐| 久久久久av无码免费网| 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久| 久久成人小视频| 99久久99久久精品国产片| 久久强奷乱码老熟女网站| 国产精品毛片久久久久久久|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蜜桃 | 91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福利| 国产高清国内精品福利99久久|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香蕉 | 精品人妻伦九区久久AAA片69| 国产日产久久高清欧美一区| 亚洲精品无码成人片久久| 日本精品久久久久影院日本| 91麻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 久久久久久无码Av成人影院| 日本加勒比久久精品| 人人狠狠综合久久亚洲高清| 夜夜亚洲天天久久| 99热成人精品免费久久| 9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大全| 精品久久久无码人妻中文字幕| 人妻丰满?V无码久久不卡| 国产呻吟久久久久久久92| 亚洲狠狠久久综合一区77777| 99久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91久久精一区二区三区大全| 国产Av激情久久无码天堂| 202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 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97超人| 国产激情久久久久影院老熟女 | 香蕉久久夜色精品国产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