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替罪羔羊

　　替罪羔羊

　　文/董慧雯

　　1

　　西蒙回到索羅小鎮已經二十年了。索羅小鎮是西蒙的故鄉，西蒙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這里，橫渡海洋，到了一個盛產玫瑰的小鎮向一個隱居的畫師學畫。

　　剛回到索羅小鎮的時候，西蒙對這里還是有些不適應。由于長期沒有回來，他的身上居然起了密密麻麻的紅色疹子。另外便是內心上的疏離感。他在玫瑰小鎮的時候，遭遇了一場火災，半張臉和一只眼睛都被燒傷，而他一直賴以生活的那雙繪畫的巧手也同樣受到了影響不能再作畫。正是因為這樣，西蒙回到了索羅小鎮，在這里成為一名花匠。這里的孩子們都害怕西蒙的容貌，對他都避而遠之。唯有那些鎮里的長輩，他們還記得西蒙。雖然西蒙的樣子已經被毀的和童年時候的那張臉天差地別，但他的性格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溫和純良。

　　不管小鎮里的長輩們平常怎么安慰他，在剛回到索羅小鎮的時候，西蒙總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鬧市孤人。雖然喜歡小鎮里的平靜祥和，卻從來未有記憶中像孩童時候的那種歸屬感，有時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從來不屬于這里的。但在這一切復雜的感情中，唯一還能給他帶來欣慰的，就是克萊德的那十一幅畫。每天西蒙從花田里干完農活回來，都會靜靜地坐在家門口一遍一遍地擦拭著那十一幅畫。

　　克萊德是西蒙在玫瑰小鎮學畫的時候認識的朋友。他和西蒙在差不多的時間，來到玫瑰小鎮，并一起成為那個畫師僅有的兩個徒弟。他們倆都很有繪畫天賦，并且因為年紀相仿，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學畫的幾年后，他們在師傅的吩咐下各畫出了十二幅畫，并且分別把十二幅畫交給對方保管。他們當時在小鎮的寄信所各為對方寫下了一封寄往未來的信：約定彼此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去守護對方的十二幅畫作，用以見證他們的友情。相約在未來的某一天，交換回他們的畫，寄信的地點就是對方童年長大的地方。當時他們都把信寫好塞進信封里，由克萊德在信封上秘密寫上寄送的時間。這個送信時間，克萊德沒有讓西蒙看到。當西蒙和克萊德年紀漸長，又一起愛上了畫廊老板的女兒：娜塔莉。娜塔莉對他們兩個都很好，但是她更喜歡成熟穩重的西蒙，西蒙一直逃避著這種感情，每當他看到克萊德失落的眼神，他就覺得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如同犯罪。而就在他為自己的感情不斷徘徊和不安的時候就發生了那場莫名的火災。

　　西蒙永遠忘記不了那場火災。他帶走了整個玫瑰小鎮上許多人的生命，他雖然從災難里逃了出來，但是卻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他那雙對畫家而言必不可少的雙手?！盎钪€不如死去”這是當時西蒙躺在病床上唯一的想法。但還好，后來在克萊德的照顧下，他恢復了生存的希望，當他看到心愛的姑娘娜塔莉和克萊德默契配合著照顧自己的場景。他想這一切也許就是上帝為他做的選擇。“他們才是最般配的一對”，西蒙忍著眼淚對自己說，“你再也給不了娜塔莉幸福，難道你想永遠用這種丑陋的臉對著她嗎？”

　　西蒙在一個深夜里離開了玫瑰小鎮，唯一帶走的只有克萊德的那十二幅畫。

　　可是現在，十二幅畫中只剩下了十一幅。還有一幅，西蒙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自己的遺失了。

　　西蒙每當在擦拭著那些畫的時候，內心的負罪感就會油然而生。他很想念克萊德和娜塔莉，他想他們現在一定是膝下兒女環繞，過著很幸福美滿的日子。但是另一面，他很害怕——到了他們約定換畫的日子，他該如何向克萊德交代？

　　這一天，突然小鎮來了一個信使。他來到了西蒙家的門口，說他是來自玫瑰小鎮上寄信所的信使，給西蒙帶來了一封二十年前的信。西蒙當時用手顫顫巍巍地接了過來，信封因為儲藏多年的緣故，已經散發出一種潮味，上面還有發霉的痕跡。信封上寫著：自此日算起，二十年后的今日寄出。

　　“該來的還是來了?！蔽髅傻膬刃睦镉质羌佑钟行╈?。信紙雖然已經發黃，但確實就是克萊德的手跡，是克萊德當年簽下署名的那張信紙。

　　克萊德在信紙里寫著：重新回到玫瑰小鎮。

　　2

　　西蒙馬上帶著他的十一幅畫上路了。一切都很順利，除了在路上碰到一個一直糾纏著他向他兜售假畫的蒙面商販。其他的一切都很順利。一路上他的內心是又高興又焦急：多年沒見的克萊德他到底現在怎么樣了？是不是和他一樣有了皺紋，胡子拉扎。那雙繪畫的手是不是也開始蒼老的抖動了？一想到這些西蒙太激動了。

　　“但是……”西蒙不自覺地用手貼住自己燒毀的那半張臉，“他的孩子見到我的這副模樣會不會被我嚇到？還有，那丟失的一幅畫……”西蒙想到這些不禁又陷入了深深的失落中。

　　回到玫瑰小鎮，看到那大片的玫瑰園盛開著各色的玫瑰花。那些木頭屋，散發著一陣陣美好的木香。西蒙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里，這里的一切還是那么熟悉。但是，西蒙突然被現實的大手抓了回來。他知道時間已經變了，事情也不再是以前那樣。此時玫瑰小鎮帶來沁著芬芳的風一次次撩起他蒙住面龐的黑紗巾，他藍色的眼睛里游移著一種類似痛苦的霧水。

　　這時西蒙和一個男人擦肩而過，那個男人在和西蒙擦肩而過的三米之遠處，突然轉過頭，狐疑地望著這個將要遠去的背影。這個面孔怎么這么熟悉？他試探著大聲地叫了一聲：“克萊德？”

　　西蒙突然心頭一震，怔住了。有人在叫克萊德的名字？

　　他轉過了頭。

　　這時那個男人迅速地跑了過來。他盯著西蒙那雙藍色的眼睛：“先生您能把你的紗巾摘下來一會兒嗎？您太像我一個朋友了?！?/p>

　　西蒙感到疑惑，他說：“你好。我叫西蒙，但我有一個朋友也叫克萊德。你是把我誤認成他了嗎？”

　　那個男人驚詫到：“西蒙？！不可能！西蒙已經在二十年前的火災中死了，怎么會在這里。先生，如果我沒認錯，您就是克萊德先生。我永遠記得您的這雙藍眼睛，因為您是我在拿到醫生證之后，在診所里接手的第一個病人。您的臉雖然在那次火災中被大火燒毀了，但是我不會認錯的——您這雙藍眼睛。

　　這時西蒙整個人怵在了那里。他的大腦里整不出一絲頭緒：西蒙死了？這是怎么回事？

　　“咳……”那個男人突然拍了下腦門，“我都忘了，大火之后您的腦袋就受到了創傷，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這樣吧，如果您不相信，就和我到我的診所里去一趟吧，我那保存著二十年前你來到診所就醫的病歷。您看了之后一切都會懂的?！?/p>

　　看完病歷的西蒙，整個人已經癱坐在了沙發上。記載的病歷時間確實是在二十年前那次的火災發生之后，而他的照片旁邊所署上的名字是——克萊德。

　　他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這時醫生開口說話了：“我知道，也許這一切對您來說一時還無法接受。您還存在著很多的疑惑，但這也許只能靠你自己在之后的時間里慢慢求證。我只能告訴你，按照我的推測，在那場火災中您的大腦收到嚴重的創傷之后，您患上了片段失憶癥。您選擇性的記憶了一些東西，忘卻了一些東西，也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樣子串改了一些記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許是某些你不想記起的東西，讓你這么多年里一直以另外一個人的身份生存著，除了樣貌上沒有變化，性格喜好都與那個人無異。”

　　西蒙失魂落魄地走出診所。是的，沒人能幫助他。他什么東西都想不起來，克萊德還是西蒙？他到底是誰？

　　這時他感到有一個人正把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他扭過頭去。一個六七十歲左右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男人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一些熟悉的感覺沖向西蒙的腦門。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是一個很模糊的彌漫著的印象。

　　“你是？”西蒙有點疑惑地看著對面的這個胖男人。

　　“孩子，太高興居然在我的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你一面。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娜塔莉的父親，玫瑰畫廊的老板——艾伯特啊?！蔽髅傻念^有點痛，他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來。

　　老艾伯特的眼神里有些憐憫與難過?！拔也粦撨@樣的，一上來就和你說這些。剛才我正好到診所里取藥，碰巧聽到了你和瓦倫醫生之間的談話。再次聽到你的聲音是多么讓我驚喜啊，可是我卻沒想到再次見面居然是這樣一個景象，二十年前的那場火災居然對你造成了這么大的傷害?！?/p>

　　老艾伯特里的眼里居然噙滿了淚水?！澳愫臀髅煽墒且郧拔覀兠倒逍℃偫锏淖詈玫漠嫾野?，你們常有作品在我們的畫廊里展出，可是……二十年前的那場災難，不僅奪走了西蒙的生命，就連你……也突然消失。”

　　西蒙的心里也開始了隱隱作痛，他扶著老艾伯特抽動的肩膀，很想問他：娜塔莉，她，現在怎么樣？可是他的話卻像根魚翅梗在喉嚨里，怎么都問不出口。他想也許，他需要一點時間先安靜下來好好想想。

　　他對老艾伯特說：“對不起，我想我要先一個人安靜下來……我現在很混亂……”

　　老艾伯特慈祥地望著他：“孩子，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都太沉重了。是我不好，這么突然地上來和你說了這些。你先去休息吧，這是我家里的地址，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助的事情，一定來找我。”老艾伯特邊說著，邊拿出一支鋼筆在紙上寫上家里的地址，把紙遞給西蒙。

　　西蒙的心里有些緊緊的感動。他點了點頭，接過了小紙條。

　　3

　　西蒙在一個旅館里住下了。整個晚上，他都沒有睡著。

　　他回想著一切。二十年前，當他剛回到索羅小鎮的那一切。他起了紅疹子，家鄉的所有人都好像不認得他。他的內心里缺少歸宿感，一直覺得孤獨，好像從未在那里生活過。這一切在當時想來覺得正常的事情，現在看來好像確實是異樣的。

　　他在床鋪上緊緊抱住自己的腦袋，整個人蜷縮在一起。整個晚上，都有個聲音在身邊嘲弄：你是克萊德，西蒙已經死了。

　　他聽到所有人在火災的時候的尖叫聲，哭聲，柱子的斷裂聲，以及——西蒙的聲音：克萊德，別管我，這是你的十一幅畫，快走！

　　第二天，西蒙就照著老艾伯特給出的地址找到了他家的地址。西蒙想知道一切事情。

　　西蒙告訴老艾伯特他想見一見娜塔莉。老艾伯特有些猶豫，但還是點了點頭。“娜塔莉在西蒙死后，就一直精神恍惚，你要做好一定準備?！崩习厥掷镒o著微弱的燭光，一邊引著西蒙走上黑暗潮濕的閣樓上。

　　西蒙見到娜塔莉的時候，娜塔莉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埋著頭一個人自言自語。西蒙走近她，娜塔莉突然轉過頭看著他的臉，叫了出來：“克萊德！你這個殺人兇手！你害死了西蒙，我要掐死你！”說著娜塔莉的手，緊緊地掐住了西蒙的脖子。

　　老艾伯特趕忙擠著他有點肥胖的身體，趕快把娜塔莉的手從西蒙的脖子上掰開。

　　娜塔莉被綁到了椅子上，但是情緒還是非常激動，不停試圖掙脫粗繩。

　　她尖叫著：“克萊德，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因為你一直怨恨西蒙繪畫的技巧比你好，受到更多人的贊賞和喜歡。如果不是因為你怨恨我嫁給的是西蒙而不是你。你就不會在那天晚上，趁著西蒙在睡覺在他的儲畫室里點火，試圖在深夜里把他的畫全都燒毀！最后西蒙醒來，跑進去為了救出你那十二幅畫，為了救出被困在屋子里的你。他不會死去，不會有那么多人在大火中死去！西蒙做了你的替罪羔羊！天哪，為什么死的不是你這個殺人兇手！”

　　娜塔莉震耳欲聾地嚎哭了出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西蒙腦袋里的記憶也一一段段閃現，那場大火里的尖叫聲，哭聲。二十年前夜里那燒紅天空的火光，全部都回到了他的腦袋里。他記起了那晚的所有事情。

　　老艾伯特關上門，帶走了筋疲力盡的克萊德。老艾伯特無奈地說：“她已經瘋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那場火災是一場意外，你和西蒙都是都是受害者。可是別怪她，西蒙的死對她來說實在是個太大的打擊。對了，正好你回來了，我有東西要給你。你走之后我們在你的畫室里拿出了十一幅署名都是“西蒙”的畫，并且在當時遭遇火災的西蒙的儲畫室一個鐵盒里發現了兩幅你和西蒙為對方畫的油畫像，不幸的是有些損壞，但現在是時候歸還給你了。”

　　老艾伯特把克萊德帶到了畫廊的展覽室。在白色的燈光下，克萊德看到了西蒙當年畫的那十二幅畫。在最后一幅里，他看到西蒙畫的那個自己，畫像已經被燒毀了一半就像現在的他一樣只剩下半張臉。在第十三幅中，他終于看到了那一幅他一直不知道失蹤到哪去的畫作——那張畫上，是他畫出來的微笑的西蒙。

　　他對老艾伯特說，我這里還有當年西蒙在火災里為我搶救回來的十一幅我的畫作。我想把它們永遠留在這個畫廊，和西蒙的畫永遠在一起。我必須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克萊德說完。把那十一幅畫留給了艾伯特。便離開了畫廊去警署自首。

　　4

　　正是夜晚。畫廊里卻滿是狂歡的聲音。

　　老艾伯特舉著高腳杯在和自己慶祝：“女兒，你又幫了我的大忙。二十年前幫我挑撥了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這一次又幫我拿到了我一直夢寐以求的最后十一幅畫，擁有了他們我就是富翁啦！”老艾伯特肥胖的下巴搖了幾下，“只有克萊德那個傻瓜不知道，自從那天不小心讓我在診所門口聽到他們的對話，知道他患上了這么個病，我是多么開心。我之前還那么擔心他會回來找我尋仇，揭發是我挑唆他去放火的事。天助我也，只讓他想起那晚的事，現在我不僅拿到了二十四幅畫，還解除了后顧之憂。他永遠不會知道，當時是我在房口多澆了汽油，再點一把火，才真正造成了巨大的火勢！這些……他永遠都不知道嘍！”

　　老艾伯特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笑的滿臉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