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樂
文/陳振濱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一
2009年8月底，當絕大數的同學畢業旅游結束正準備打點行李上大學的時候，已經被大學錄取的紀城卻以復讀生的身份回到了高中母校。
因高考成績在復讀生中排前，進了復讀班的特快班。年段長還是教數學的顧老師。高補年段的老師是原來高三年段的原班人馬。特快班的老師都是年級里最好的，即便紀城覺得并非如此。
復讀剛開始的那個月，除了老師外，周身全是來自全市各縣的陌生面孔。紀城把自己埋在那一堆復習資料里，放學后還留在教室里做半小時習題，然后才起身去食堂吃飯。
將近六點的光景，太陽快要落山了，校道旁一整排的垂葉榕在被烈日炙烤了一個下午后開始像放課后的孩子一樣煥發出生氣，葉片上飽滿的釉質折射著夕陽溫和的光，微風一吹光點便隨葉片窸窸窣窣地抖動起來，若滅若沒像是一出魔法。有玩鬧的初中生追趕著從他身邊跑過，看到跑在前面的孩子回頭朝同伴綻開如溪水一樣明亮歡快的笑顏，不覺跟著微微冽起嘴角。吃完飯后樹影已隨落下的太陽不見了，夜幕還在天上沒有落下來，光漸漸隱退，遁進越來越濃的暮色里。常常是回到教室埋首聽完一套高考英語聽力后抬頭，目光投向窗外就撞上黑沉沉的夜色。緊接著是三節長達4小時的晚自習，課間除了上洗手間外從不離開座位。11點晚自習結束后回到宿舍，洗完澡和衣服后躺上床，因為累很快就睡著了。
第一次月統考成績出來后，包括應屆生在內，紀城總成績排在年段13名。這真是一個叫人欣喜的成績，班主任在班會課上點名表揚了紀城，那一刻，紀城心里是快樂的，好似過去那個月里所有的身疲心累都得到了告慰。
不過他覺得，這樣的成績還遠遠不夠。
二
2008年8月初，學校的準高三生們就回校開始上課了。
“他媽的，數學訂的這本《搶分王》根本就不適合第一輪總復習。”這天晚上，紀城在做不出一道集合的題目后很煩躁地拿出手機發短信向顧段長抱怨。
“集合、邏輯的知識貫穿整個高中數學的學習，剛開始可能會比較難。可以面談。”跑到洗手間抽完一根煙后回到教室，意外地收到了回復。
“我怎么敢去找你啊，去找你手機豈不是被你繳了。”私立學校的校規異常嚴苛，手機是不可以帶的。
“哈哈，原來你是怕這個，但是學習比較重要，是吧。”看到“哈哈”紀城就笑了，沒想到一向嚴肅不茍言笑的顧段長會這樣回復。
最終紀城還是沒有去找顧段長。顧段長壓根就不知道給他發短信的是誰。那些煩人的數理化題目，紀城說不做就不做了。在那個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仿佛身旁所有讓他覺得不順暢的存在都是不合理的。他像一只察覺到威脅全身漲立著毛的小獸，隨時準備不顧一切和這個世界進行殊死沖撞。穿拖鞋到教室，不穿校服、不戴校牌，在班會課上和班主任頂嘴，大罵學校食堂的配餐制??????因為這些紀城不少被綜治辦和學生會檢查常規的人記下，跟班主任的關系如同一只充多了氣的氣球，一受到擠壓就要爆炸。
這天上午課間操時間的升旗儀式紀城沒有去，被綜治辦來教室巡查的人記下了。中午放學后他回到宿舍，不一會兒班主任就怒氣沖沖地找上了門。幾句后紀城和班主任吵了起來，隔壁幾間宿舍的人聞聲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涌來圍觀。班主任面子上過不去，一路推搡著把紀城拉到了顧段長的住處。
紀城慌了，前幾天顧段長剛在年段廣播里宣布開除一個打架的同學——“頂撞老師”和“打架”同為學校的三大“紀律高壓線”之一，一旦觸犯，沒有開除也要處分。不論是開除還是處分，都是紀城懼怕的，他不敢想象家里嚴厲的父親在知道他的“光榮事跡”后會有怎樣的反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顧段長對紀城連一聲責罵也沒有。
三
2009年11月，當第二次月統考的成績排名出來后，紀城覺得他無法繼續這樣待下去了。南方的秋天就要來了，天氣在幾陣雨后漸漸轉涼，陰云久久占據著天空，遲遲不肯離去。連續失眠了幾個晚上，這天紀城迷迷糊糊地在教室坐了一個上午，什么課都聽不下。午休的時候他睜著眼躺在床上，看見窗外的陰云越積越厚越積越厚。要下雨了，下午第一節是顧段長的數學課，他不想去上了。什么課他都不想去上了，他一點也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
他來到小禮堂的天臺，思忖著要如何離開。他是絕對不能驚動父母的，但是辦轉學必須要年段長簽名，這樣一來必定會通知家長。他越想越亂越想越亂，雨漸漸從天上掉下來，然后和天臺上的風一起，越來越大。他本想好好淋一場雨，可是風刮得他臉上生疼，雨打在手臂上也疼。濕漉漉的，他躲進了樓梯間，在最頂的那節臺階上坐了下來。風呼啦啦地灌進來，他感覺真冷呀，可是現在，他不知道他可以去哪里。他拿出手機，只能指望顧段長了，請求他不要告知家長：“放我走好不好？”
“晚上來找我，我們好好談一談。”第一節課的下課鈴聲響后，紀城收到了回復。
“我不敢去找你，在你面前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的。”
“有什么不敢的，我早就想找你好好談談了。”
“不然我用寫的，告訴你我的想法。”
就這樣紀城回到宿舍，拿出一本稿紙寫了一個下午，洋洋灑灑一萬多字。他傾心不作保留地對顧段長說他對數理化的怨懟，對他說他對校規的抵觸和食堂的不滿，對他說他對班主任和各科任老師的看法，對他說他想上的大學。以及他的文學夢??????
那晚紀城早早地來到了教室，溜到年段室把一本稿紙放在了顧段長的辦公桌上。第二節晚自習開始的鈴聲響過后不久，顧段長來教室把紀城叫了出去。年段室里，顧段長像一個和藹可親的父親對紀城講了一個多小時的話，分析轉學的利弊，講了數學的學習方法，還談起他自己的中學時代。末了顧段長對紀城說：“以后不管有什么問題都可以來找我，我放學后都會待在年段室看些報紙，不會馬上走。”
四
小學6年，紀城每年六一兒童節都會領到一張“三好生”的獎狀。
初中3年，紀城的成績年段排名從來沒有掉到5名外。
高中4年，高中4年就不行了……
高中他離開家來到市區的私立學校，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因為是個慢熱的人很久都找不到存在感。后來他看到一本青少年文學雜志，里面的諸多文章在他年少的心里激起了撼人肺腑的共鳴。那個時候他就想，要是有天他也能寫出那樣的文章，會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他課外書越看越多，教科書越讀越少。父母親知曉后要他收起那些雜書專心學業，言語間的迫求與期待讓從小就聽話的他無從抗拒。“夢想”這樣的詞匯父母親是不會懂的，他們和天下所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一樣，只希望自己孩子好好念書考上大學將來畢業后找一份安穩的工作。
這真是一個俗爛透頂的橋段。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紀城真的橫下心想要再在成績上找回那點不值錢的驕傲，然而每次在做不出題煩悶的時候，總會忍不住抽出壓在桌肚最底的雜志，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里面尋得安慰。彷佛看到這世上有人遭受著和他一樣的境遇，他的心里就會好受一點。文字有靈，那些默不作聲的方塊字有可以讓他安靜下來的力量。他開始嘗試把他的生活和感受記錄下來，從筆尖流出的文字讓他找到了丟失已久的存在感。
高一下學期，紀城向學校文學社舉辦的征文比賽投了一篇文章，結果很意外地獲得了一等獎。通過這次比賽紀城進了文學社，認識了好一些同樣喜歡看書寫字的孩子。他們寫下那個成長階段里的煩惱與困惑、期待與憂傷，寫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文章拿去給別人看，一起悲春傷秋一番然后在無盡的課業里抱團取暖。
后來紀城試著給外面更大的作文比賽投稿，厚厚的稿紙把信封塞得鼓漲漲。稿子寄出去后就數著日子等比賽的結果，最終等來的都是沉沉的失落。——成績不好，喜歡做的事也毫無起色。對父母親的愧疚和對自我存在的迷茫一直困擾著他，時間像風把他吹在空中飄飄落落，渾渾噩噩的日子漫長得看不見盡頭。他開始變得乖戾，感到呼吸難暢。
五
2011年10月23日，已經是大二生的紀城開始每天給將在12月過47歲生日的顧段長寫一張明信片。
“高二那次，因為沒穿校服被記了好多次，那天升旗儀式沒去又被記了。班主任去我宿舍找我，跟他吵到他差點就要揍我了。被他拉到你宿舍，想沒被開除也要處分的吧，心里怕得要死，然而沒有想到最后竟然沒事。就是那次，被你降服了。”
“是因為知道你要跟上高補當段長才回樹人復讀的，其實本來已經到一中報好名了。”
“復讀后當了數學科代表，謝謝你每次發試卷的時候都親自把班級的卷子帶來教室給我。”
“一直想考上北大，希望可以成為你的驕傲。因為覺得自己是這么爛的一個學生，所以沒有底氣怕面對你。老師都對成績好或者家庭背景條件好的學生很好。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像我這樣成績不好，又沒有什么優點的學生。”
“感覺今天比昨天又冷了一點。天氣預報說漳城今天有大暴雨，也快要入冬了吧。生物課本上說脂肪有保溫的作用，發福的人，你懂的……”
“去年過20歲生日那天，因為年齡不再以‘1’開頭感到很郁悶。有個朋友對我說，你現在才十九點幾歲沒有滿20歲啊，于是我小小地激動了一把。所以生日來臨時，你也可以跟自己說：我才四十六點幾歲，沒有滿四十七……”
“不祝你又老了一歲了，祝你47歲生日快樂！”
……
“謝謝你在我生日時給我寄明信片。”2012年春節復讀的班級的同學聚會，顧段長也來了。
“不用謝啊。”還是會感到些微的窘迫，聲音小得淹沒在周圍的嘈雜中幾乎聽不見。
“現在還有在看書寫字吧。”
“有啊。”
“我當段長還要教你們數學所以會比較忙，”顧段長從嘴里呼出一口煙，慢騰騰地說：“有時想要找你跟你好好談談，又怕這樣會帶給你更大的壓力。以前我女兒數學也不好，我也沒有要求她一定要考得多好
“你就是太倔，不懂得好好去處理一些問題。現在還有沒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只要不是讀書寫作的問題，都跟我說看看。”
“那年高考數學的壓軸題題考完后還是不會做，就講講那道題吧。”
“堅持做你喜歡做的事，不要讓自己太累了，”顧段長笑著說，“不管怎樣，老師永遠支持你。”
“哈哈。”紀城笑了，沒想到一向嚴肅不茍言笑的顧段長會這樣說。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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