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樂
文/崔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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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麗麗有種奇怪的病。
這種病人都懼怕流淚,因為對于他們來說,“流眼淚”是件危險的事兒,他們眼睛上的血管比常人更薄,一旦大量地流淚,血管便會因為壓力的變化而瞬間崩裂,如果流血太多,他們會大多失明,或者情況更嚴重的,會因為哭得太嚴重導致窒息或是衰竭而死掉。這座小城里,患這種病的幾率似乎比別處高。何麗麗曾經(jīng)聽爸爸講,她的姑姑在年輕的時候,因為一次失敗的表白,而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周,直到最后鮮血從眼睛里源源不斷地流出,永遠地躺在了家里的床上。
何麗麗小時候,有次同桌的男生開玩笑的把她的發(fā)卡藏起來,而何麗麗突然就從眼睛里流出了暗紅的血,同桌的男生再也不敢與她接近。老師無法永遠照看著何麗麗的情緒而無奈地讓她退學。
何麗麗的爸爸想讓何麗麗平靜安全地度過人生。因而對于何麗麗來說,人生不能有同情和悲傷,不能有憤怒和絕望。只能有歡樂,和永恒持久的愉悅。
就好像為了平靜順利地活下去,何麗麗的人生,要永遠不停地找樂。
(2)
“你不需要擔心這個世界上與你無關的可憐人,他們的人生與你無關,你不用因為那些人的處境悲慘就心生憐憫試圖與他們感同身受,他們不過是引誘你為之消耗生命。無論看見別人有多悲慘,你只需要保持自己的愉快。”爸爸這樣告訴何麗麗。
何麗麗覺得,也許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娛樂活動,聽歌,畫畫,玩最新的網(wǎng)絡游戲,養(yǎng)各種喜歡的小動物,在屋子里擺滿香氣襲人的鮮花。只不過,聽的歌曲不可以悲傷,畫的畫不可以凄慘,養(yǎng)的動物和鮮花要在他們即將死去和凋零以前換成更好更新更美麗。
也許人們娛樂的方式無窮無盡,何麗麗僅僅需要在一個歡樂的世界里尋找一份愉悅的安全。而實際上何麗麗早就沒法再從它們當中尋得任何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有一次深夜里何麗麗坐在房間里玩著最新的網(wǎng)絡游戲,麻木而機械地操縱著鍵盤上的按鍵,如今幾乎所有的網(wǎng)絡游戲她都可以打到通關,她不停地殺著那些張牙舞爪的怪獸,直到屏幕上出現(xiàn)通關的提示,何麗麗再也無法忍受地對著電腦,含著暗紅色血的眼淚默默從臉頰流下來。
不過那之后不久,何麗麗遇見了劉文。
(3)
劉文是何麗麗極少數(shù)的朋友之一。
何麗麗周圍的所有人,對待何麗麗永遠會保持一種小心翼翼的方式,他們或是小心謹慎給予她照料,或是害怕惹是生非而冷漠地躲避她。
不過不知道為何,劉文與他們不同,他會與何麗麗說很多話,給她講諸多別人不曾告訴她的事情,偷偷帶她到爸爸從未讓她去過的地方,蹦極,酒吧,馬戲團……他似乎總是想帶何麗麗去冒險,一次又一次帶她在危險的邊緣尋求更龐大快感。而實際上劉文比任何人都能夠準確地洞察何麗麗的情緒,即使有時候何麗麗真的流淚了,劉文也能自信而鎮(zhèn)靜地安撫她的情緒。劉文好像對她和她的病無比了解,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所以當何麗麗所有日常被允許的娛樂都無法帶給她真正的歡愉時,她會去找劉文,劉文總能一次又一次帶她去那些“危險”而充滿了驚喜的地方。
何麗麗給劉文打電話說希望與他一同再去某個能得到歡樂的地方。劉文想了想,問何麗麗說:“你一定沒有去過**吧?!?/p>
劉文先帶何麗麗在**的門前站了一會,其實它并非像何麗麗聽說的那樣糜爛,進去的人或是西裝革履,或是穿著簡單的休閑裝,三三兩兩走進去帶著自信和淺淺的輕蔑。
偌大的**里,人們有秩序的聚集在一張張寬大的**上,像是圍在甜食邊的一群群螞蟻,劉文帶何麗麗繞著每張**邊走邊看,何麗麗用心地觀看人們微妙的表情,原來那些電視里癲狂糜爛的樣子是那么的虛假和夸張,何麗麗看見人們的臉上的表情只是平靜,就像在認真的進行某種工作而并非一種肆意的狂歡。就像劉文說,那些刻意隱藏著的玄妙的表情,其實是在壓抑著心里所有的欲望和絕望。
劉文帶何麗麗進入里面的小房間,小房間要比外面安靜了許多,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渾濁的煙混合著尼古丁的迷醉氣味,他讓何麗麗坐在自己旁邊,何麗麗驚奇地看著他手里的紙牌,然后桌上的人把一張張鈔票放在桌子中央,人們按著順序不動聲色地發(fā)牌,劉文表情嚴肅地盯著**,時不時瞟何麗麗一眼,觀察著她的情緒狀態(tài)。何麗麗看見劉文突然發(fā)光了手里的最后一張牌,然后他微笑著看了自己一眼說:“快把我們的錢收起來啊。”
“這些,大家放在桌上的這些錢,都是我們的了?”何麗麗瞪大了眼睛。
其他人依然用平靜的表情冷冷地看著驚喜的何麗麗和微笑著的劉文,何麗麗只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一觸,那種久違了的喜悅感,然后所有的愉悅在嘴角和眼旁綻開。
只是何麗麗也明白這種喜悅來自那種從未見過某種事物的新鮮感。等到自己慢慢習慣以后,它仍舊只會變成一種麻木的動作,喜悅累積膨脹以后溢出的只有難以收回的悲傷。就像**上那些面無表情的人一樣。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持續(xù)而長久的愉快,因而自己的人生不會像爸爸所期望的那樣永遠安全。
(4)
何麗麗對劉文說了自己的感覺,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不再奢望什么所謂持久和難以割舍的快樂,反正自己也不是一定需要一種長久愉快的情緒,為了活下去,只要能夠保持自己沒有龐大的難過和悲傷就好。況且總是要不停地要尋求快樂的過程,也艱難得讓自己覺得辛酸和悲觀。
而劉文只是笑著:“相信我,你可以活得很好。”
夏天來了以后,劉文常常帶何麗麗到公園里散步,樹上的蟬歡快的叫著讓所有人心煩,何麗麗卻依然覺得美妙,大概沒有悲傷的權利讓她對世界有了比別人更多的寬容和理解,因為對她而言不寬容往往只會害了自己。
晚上河邊的風微微有些發(fā)涼,夏日的夜晚伴著聒噪蟲叫聲,何麗麗和劉文坐在岸邊拍打著腿邊亂飛的昆蟲。劉文從后面用手臂繞過何麗麗的頭,讓何麗麗的腦袋搭在他的肩上。
“覺得愉快么?!眲⑽膯?。
“恩。可最近即使在愉快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要流淚。”
螢火蟲從何麗麗的眼前飛過去,像一個閃爍著的火星。
“還有什么事情會讓我覺得愉快呢?!焙嘻慃惪粗灮鹣x問身旁的劉文。
“其實……試著去對別人好。也許你會得到另一種愉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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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何麗麗的爸爸并不喜歡劉文。除了那些細碎的理由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劉文總是帶女兒去那些讓她會有危險的地方,如果不是女兒堅持,他并不想讓劉文常常帶女兒出去。而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兒可以找到一個人,懂得時刻保護著她的安全,不讓她有任何的不快和悲傷,能夠讓自己放心地把女兒的人生交到他的手上。那么自己死后也就能無憾了。
鄰居家的孩子叫林涵,是個待人禮貌懂得關心的男人。何麗麗的爸爸曾想,如果有天他愿意照顧何麗麗今后的人生該有多好。而顯然他自己也覺得這是種奢望,怎么會有人愿意主動接受一個這樣的負擔。
何麗麗的爸爸常常請林涵到家里來,像是想讓他與何麗麗多多接觸。林涵永遠保持那種真誠與禮貌,而何麗麗過去總是表現(xiàn)得很冷淡,因為在她看來,他只是周圍眾多用小心謹慎的態(tài)度與她相處,生怕自己會流淚的膽小的人中的一個。不過林涵的確是好人,這點她心里明白。
昨日何麗麗的爸爸又請林涵到家里來。何麗麗雖然心里依舊覺得沒什么興趣,不過突然想起劉文在那天晚上對她說過的話:
“試著去對別人好。也許你會得到另一種愉快。”
何麗麗決定試著去對林涵好。她體貼地給林涵倒茶,請他到自己的房間里聊天,與他講許多有趣的話題,交給他玩自己平日里的游戲。從未被如此對待過的林涵會很有興致地熱情回應她,整個下午過得很快,林涵有種受寵若驚的欣喜,他沒想到平日里甚至有些躲避的何麗麗竟是這樣可愛,對許多事情有著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理解和寬容,分明是個美好的人。而何麗麗果然也覺得,自己對林涵的態(tài)度,也讓自己真的比往日變的輕松。
反復幾天下來,何麗麗當真覺得愉快。
“看來劉文說的沒有錯。”何麗麗在心里想。
晚上的時候何麗麗給劉文打電話,她在一端眉飛色舞地給他講自己和林涵的事情,電話一端劉文很平靜地應和著,何麗麗說她覺得這種愉快與其他的有著小小的不同,“對別人好”而獲得的愉快,是來自于某種交流,某種感應。講了一會何麗麗只是覺得自己說個不停有些尷尬,末了何麗麗說,“不如明天我們一塊再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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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帶著何麗麗又一次去了**,路上何麗麗仍舊不住地給劉文講自己與林涵交往的種種愉快,“就像你說的,那是種不一樣的快樂?!比缓髣⑽膶嘻慃愋α艘幌?,何麗麗發(fā)現(xiàn)劉文的眼睛竟有些腫。
這一次換何麗麗坐在**上,劉文告訴她“沒關系,你只要看我的指揮就好?!焙嘻慃愖谧狼?,手上僅僅攥著自己的撲克牌,她仔細地聽著劉文在一旁的指示,發(fā)牌,看牌,直到對著桌面,把最后一張牌用力地仍在桌上。她看了劉文一眼,發(fā)出一聲歡快的笑。然后對著眼前那些沒有表情的人們,歡喜的撿起桌上的錢。一輪又一輪地反復。
何麗麗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她想抬頭看一眼時間,卻發(fā)現(xiàn)整個**都是沒有鐘的,所以那是個奇怪的地方,可以讓人忘了時間的存在,忘了還有什么別的事情要做。何麗麗能夠感覺到每次將手里的牌發(fā)光之后的那種觸電般的喜悅。
何麗麗覺得如果所有快樂的感覺都是電流的話,那么**是瞬間觸電一樣突然地喜悅,而與林涵的相互關照,就像兩顆心連成了正負極,緩緩地流動。
而在家里,何麗麗的爸爸看見她與林涵的關系越來越順暢和親密,也真心覺得很高興。
他常常找林涵暗暗詢問他對女兒的印象和他們的進展,試圖故意制造讓他們單獨在一塊的機會,讓何麗麗與劉文聯(lián)系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日子慢慢過去,就連何麗麗自己也覺得,也許以后的人生,和林涵這樣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她依然會每周給劉文打電話,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樣頻繁地讓劉文帶自己出去。她在電話里說著自己心里像電流一樣持續(xù)穩(wěn)定緩緩流動著的愉快,劉文會照例應和著,但好像總是時不時的岔開話題,何麗麗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電話里感覺到劉文的聲音好像日益變得低沉而虛弱。有次她再次給劉文打電話,說著前天她去了林涵的家,告訴他林涵的父母并沒有很冷淡地對待她,而是如同林涵一樣,細心而溫柔。
他問劉文說:“或許這就是我曾經(jīng)想過的那種持久而難以割舍的快樂?!?/p>
然后過了一會,她聽見劉文在電話的一端自言自語一般說:“其實只有愛才能帶來最持續(xù)和長久的愉快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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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麗麗想,是不是,她其實可以從林涵那兒找到那種“愛”。何麗麗已經(jīng)習慣了去嘗試劉文所說的一切,她與林涵接觸得更加頻繁,與他一起吃飯,一起看喜劇片,一起去郊外野餐游玩,一起在夜空下看星星許愿……她與他做所有有“愛”的男女做的一切,然后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都慢慢變成了一種習慣,那種過去緩緩流動的電流開始源源不斷地向自己的身體里猛烈地輸送,讓她幾乎快要飄起來。
而劉文仿佛也在漸漸從何麗麗的生活里淡出,她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與劉文見面,電話從每周一次變成一個月一次,每一次,她都覺得劉文的聲音莫名地變?nèi)跸聛怼?/p>
某天,林涵隨家人去老家探親。何麗麗在空閑的晚上給劉文打電話。
“是我,你還好么?”
“恩。很好。你最近過得還愉快吧?!眲⑽囊廊皇悄菢游⑷醯穆曇簟?/p>
“很愉快呀,我覺得,就像你說的,我終于還是從林涵那兒找到了那種持久的快樂?!?/p>
“就像我說的……?”
“就是你那天說的,‘愛’啊?!?/p>
電話的一端沒有再傳來聲音,許久之后只剩下一陣忙音?!耙苍S是他手機沒電了吧。”何麗麗看了看手里的電話,輕輕地放下。
(7)
放下手機以后,劉文一個人靜靜坐在床上。
他想著過去自己曾與何麗麗所說的話,所有的一切在腦子里慢慢的回放。
直到暗紅色的血,像決堤的洪水一般,從他眼睛里源源不斷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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