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衛(wèi)天成

　　……！

　　文/衛(wèi)天成

　　黃老爹賠不起三百兩銀子。

　　三百兩銀子是什么概念，三百兩銀子換成和諧村特產衛(wèi)生紙，能繞地球一圈，不管圓的方的科學不科學，都能繞整整一圈。

　　以前衛(wèi)生紙在和諧村是可以當錢花的。三十年前和諧村有個姓衛(wèi)的讀書人，村人就叫他衛(wèi)生。衛(wèi)生寒窗苦讀圣賢書十余年，竟然妙手偶得造紙大法。這種紙柔韌綿軟，質感細膩，觸之，像胡渣輕蹭嬰兒的肌膚，像粗糙的手揉搓女人的**；薄如細紗，輕如蟬翼，卻有三層紙緊密貼合，化三為一，渾然天成，遇水，吸而不爛；清香沁心，紙張表面書畫裝飾清晰可辨，皆出自衛(wèi)生，精美絕倫，極具蘊涵。衛(wèi)生造紙，不可不說神乎其技巧奪天工，洛陽紙貴一度風靡，時人稱之為衛(wèi)生紙，是談婚論嫁收藏炫富之必備。

　　物以稀為貴，衛(wèi)生便借此發(fā)家致富，未老先爺，成了衛(wèi)老爺。衛(wèi)老爺飲水思源，將“使家家戶戶用的上衛(wèi)生紙”作為畢生使命。

　　經過衛(wèi)老爺十年鉆研十年普及，黃老爹家的衛(wèi)生紙能把和諧村鋪得銀裝素裹披麻戴孝，但它們竟然值不過**半兩銀子——二十年前，黃老爹用三張上等衛(wèi)生紙作聘禮，花了整整三百兩銀子，三百兩銀子是什么概念，換成衛(wèi)生紙就等于一個活生生的老婆。

　　現(xiàn)在黃老爹走投無路，要賠上這三百兩銀子，只能把閨女黃花賣給衛(wèi)老爺做婢。也由不得他，黃老爹被逼到風口浪尖，不得不賠給劉備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他癱坐著，低沉地歇斯底里地嗚咽，他覺得太冤屈。

　　那天黃老爹本是去遛狗的，這條狗叫黃老爺。

　　黃老爹說：“走個虎虎生風！”黃老爺就搖首擺尾、齜牙咧嘴，威風凜凜地度起步子。說：“走個一日千里！”只見黃老爺后腿挺直，前腿微曲，借著屁股向后一頂?shù)牧Φ谰袜驳匾幌峦轮囝^飛奔出去了。又說：“走個恍如隔世！”黃老爺雙眼迷離，一步一遲疑，竟走出了少小離家老大回之悲。黃老爹就覺得很高興。

　　其實劉老太摔倒跟黃老爹沒關系。黃老爹和黃老爺在場的時候，天色漸暮，劉老太就已經仰面倒在地上，駝著的背直接著地將她撐起來，任憑她短手短腳如何折騰也無法翻身。劉老太在和諧村德高望重，守了足足四十年寡，是寡婦之翹楚女人之楷模，村口那塊受了旌表的貞節(jié)牌坊就是給她劉老太立下的，全村人都覺得劉老太給和諧村帶來了無上的榮耀，包括衛(wèi)老爺。他琢磨出的衛(wèi)生紙最后一道制造工序就要將紙置于貞節(jié)牌坊下一整日，以致清徹潔凈，無污無瑕，就跟佛珠開光的原理一樣。所以劉老太與女神無異。

　　劉老太在呻吟，黃老爺也吠得急促。但黃老爹依舊遲疑不決，寡婦不能碰，貞婦更不能碰，何況劉老太與女神無異——如果能救女神一命，那這些簡直就是屁大的事。

　　但老太畢竟上了年紀，骨質疏松腿腳不便，不能簡單地拉一把扶起來。為了女神的人身安全，黃老爹俯身下去抱她，劉老太驚恐得目瞪口呆，嚶嚶嚶啊啊啊地亂叫，大概是怕黃老爹要劫色害命。黃老爹也慌得手抖，守節(jié)寡婦劉老太在他懷里，他是騎虎難下，還沒站穩(wěn)，突然黃老爺狂吠著一下子就猛撲上來，連著黃老爹一起撲倒在地。它四條腿環(huán)抱住劉老太的大腿，對著劉老太的褲子一陣亂咬，褲子被撕扯成綹狀，露出劉老太風燭殘年的肉體，黃老爺饑不擇食，伸出舌頭就去舔。

　　劉老太在上，黃老爹的雙手托著她的腰，艱難地把她撐起來。劉老太哭天喊地，拼命地舞著短手短腳，像是一只絕望的龜。黃老爹看見黃老爺仍然在狂野地舔著劉老太的腿，這只瘋狗竟然長出了第五條腿——不對，是**黃老爺春性大發(fā)了，它急促地喘著氣，劉老太隨著駝背凹陷進去的胸部也跟著這個節(jié)奏起起伏伏。黃老爺溫熱的舌頭滑過劉老太干癟的腿的時候，一種久違了四十年的被雄性觸碰的強烈的酥麻的快感襲向劉老太渾身上下，她幾乎要扭動起來，那是任何一種上等質感的衛(wèi)生巾觸摸皮膚也無法替代的感覺。黃老爹發(fā)現(xiàn)劉老太的表情簡直像是靈魂出竅，一閃而過后忽然五官扭曲在一起，又嚶嚶嚶啊啊啊跟魂飛魄散似地亂叫。折磨和享受、煎熬和釋放、痛苦和興奮、驚恐和渴求揉成一團，又在劉老太紅撲撲的臉上蕩開。

　　黃老爹沖著劉老太喊：“黃老爺！你他媽地快給我滾！老子快撐不住啦！”

　　劉老太沖著黃老爹說：“啊……你個*鬼……啊……別碰老娘……哇……哦……”

　　黃老爹沒了力氣松了手，咯噔一下，衣衫狼狽的劉老太一張老臉硬生生砸進了黃老爹的咯吱窩里，沒了。黃老爺終于往后跳了兩步離開了劉老太的大腿，勃起的玩意兒就這么春意盎然地蕩來蕩去，時不時輕盈地吠上兩聲，聽上去很歡樂，很意猶未盡。黃老爹顧不了身上的貞婦，他精疲力盡，只顧著大口喘氣。

　　就聽見“哇”一聲尖叫，躺在地上的黃老爹一抬頭，就看見一個女人捂著眼睛站在他們前面。這個女人把手放下來，又看了他們一眼，捂住耳朵，“哇哇哇”一路叫著跑開了。

　　一陣折騰，劉老太最后被側臥在地上。她站不起來也坐不起來，說自己一定是骨折啦。黃老爹問是哪里骨折，她說好像是脊椎又好像是盆骨也說不清楚就是疼得要了她老命。那邊此起彼伏的尖叫剛消去，這邊劉老太又響徹起來，嗷嗷地叫一會哇哇地哭一會，還一聲聲喊著“造孽啊造孽”，殘陽照著張刻滿淚痕的老臉。

　　黃老爹此刻心里七上八下，這一扶是出了天大的岔子。他想想這事情的經過，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氣，也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四下再也沒有什么人，整個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一個糟老頭，一個老寡婦，還有一條發(fā)春的狗，劉老太的哭聲聽得劉老爹心里發(fā)毛，像是被扔進一片哀鴻遍野里。

　　月亮是照常升起的。那晚劉老太就讓黃老爹賠了二十兩。黃老爹不情愿，不過花錢消災，也只能自認倒霉。他經驗總結，無所謂寡婦貞婦，但老太千萬**扶不得。

　　太陽也是照常升起的，和諧村出了天大的事。黃老爹好端端走在路上，村人像看見瘟神一樣躲開對著他指指點點。黃老爹一惱，說：“**，老子怎么啦！”婦人們一聽尖叫著抱頭就逃。緊接著青菜蘿卜雞蛋劈頭蓋臉地往黃老爹身上砸去了，就像是惡貫滿盈的朝廷大欽犯游街，但黃老爹不明所以，他是被游街的。

　　流言蜚語像是瘟疫一樣傳開，傳開了滿滿一個村子。

　　或說：“黃老爹劉老太光天化日就那么抱在一起哩！黃老爹還放了一條狗看著哩！”或說：“他倆就一絲不掛躺在地上呢！那狗也一絲不掛的，那玩意兒直杵杵！劉老太的節(jié)操就被這死狗咬沒啦，就掉了一地啦！”或說：“那場面可真是**！我都不好意思說！她劉寡婦就和黃老頭在地上就扭起來啦！還帶條狗！你想想，一老頭！一公狗！一寡婦！傷風敗俗哇！簡直就是傷風敗俗！你可真不知道那場面！你看過去，黑的毛發(fā)就全攪在一起，紅的嘴唇就全貼在一起，白花花的肉就全扭在一起，還有條大黃狗！你聽過去，叫的、喘的、吠的，那可真是驚天動地哇！我呸，還貞婦！還貞節(jié)牌坊！哎呦！我都不好意思說！”

　　因為和諧村嫉惡如仇，黃老爹就成了全村公敵、害群之馬、村里有史以來最大的污穢。因為和諧村如此的嫉惡如仇，黃老爺被毒死了，睜著眼睛齜著牙就橫在地上，生機盎然的**被割了，就扔在它眼前，組成一個歪歪扭扭的驚嘆號。殘陽就跟血一樣。黃老爹癡癡怔怔的，腦子里霧茫茫的一片，眼里面也是霧茫茫的一片，恍若隔世了。黃老爹不知道，黃老爺死之前還受到了審判。行刑者說：“**！該當何罪！”黃老爺汪汪汪。說：“還敢嘴硬！你**婦女，傷風敗俗！認不認罪！”黃老爺汪汪汪。“拉下去宮刑！”黃老爺汪汪汪。“**！膽敢抗命！殺無赦！”黃老爺汪汪汪……汪……，就這么死了。

　　因為和諧村如此如此的嫉惡如仇，在貞節(jié)牌坊下開過光的衛(wèi)生紙迅速貶得一文不值，一夜之間，千家萬戶都把衛(wèi)生紙燒起來了，紅灼灼的火光把月亮照的跟血一樣。衛(wèi)老爺痛心疾首，宣布為了保證和諧村衛(wèi)生紙的純潔，以后再也不在牌坊下開光了。

　　家丑外揚，加上村人煽風點火添油加醋一說，劉家一下子臭名昭著，威望全毀，劉老太的貞節(jié)牌坊也搖搖欲墜，再也庇護不了子子孫孫了。劉備逃回家的時候，受了奇恥大辱的劉老太面如死灰。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如果被那么多人知道失節(jié)，毫無疑問就是死路一條。

　　第二天，劉老太緊接著死了，吊死在貞節(jié)牌坊下。村人是在太陽照常升起的時候發(fā)現(xiàn)劉老太的。老太穿著黑壽衣掛在牌坊中間，睜著眼直勾勾地看著牌坊上題的“遙波冰雪”，正下方是個黑矮凳，遠遠看過去就像是一個驚嘆號。死得可真慘，不過劉老太沒骨折，上吊，窒息死亡。

　　劉老太在牌坊下留了封遺書，說她摔倒了，黃老爹是趁人之危糟蹋了她，糟蹋了和諧村的純潔，應該天誅地滅。她是個守了四十年貞操的寡婦，貞操沒了，就要殉節(jié)。

　　這封遺書的作用微乎其微，和諧村對于劉老太的死依然眾說紛紜。或說：“劉寡婦晚節(jié)不保啦，就上吊自殺啦！”或說：“劉寡婦來殉那條**啦！”

　　燒衛(wèi)生紙的運動還是如火如荼，村人似乎都對劉老太的死無動于衷，他們嫉惡如仇，要毀滅這些邪惡的衛(wèi)生紙，與此同時，為了和諧村村民的日常需求，衛(wèi)老爺正在日夜趕制新的衛(wèi)生紙。可是劉備披麻戴孝也在燒紙，他說，只有純潔如雪的衛(wèi)生紙才能配得上他堅貞的母親。

　　竟下雪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壞了綱常亂了王法地就飄起雪來了。漫天的雪絮輕盈地在半空里舞，是潔白的，是沒有雜質的，是柔軟的，跟衛(wèi)生紙一樣。又觸地即化，真凄美。村子里人心惶惶。這說明有冤情，比竇娥還冤，和諧村出千古大冤了，不消說，含冤而死的就是劉老太。牌坊下面一下子跪滿了人。

　　或說：“劉老太是守了四十年寡守了四十年節(jié)的貞婦，怎么可能說謊？絕不可能！劉老太可真是殉節(jié)呀！是我們冤了老太呀！”或說：“劉老太的死，貞烈！”或說：“黃老爹就是個畜生哇！該剁了命根子扒了皮來給老太祭靈呀！”或說：“劉老太我們知錯啦！求求您放過我們吧！”

　　雪停的這天晚上，全村人披麻戴孝，在大孝子劉備的帶領下，在牌坊下給劉老太燒衛(wèi)生紙，痛徹心扉地慟哭。衛(wèi)老爺說對于劉老太的死他痛心疾首，表示他將會把最近新趕制的衛(wèi)生紙在貞節(jié)牌坊下曬過后燒給劉老太，以表達他對貞婦劉老太的悼念和追思。為了紀念貞婦烈女劉老太和她四十年的貞操，以后一張合格的衛(wèi)生紙需要在牌坊下曬上整整四十日。

　　劉老太是貞婦，劉備是孝子，他黃老爹是逍遙法外的**，劉老太因他冤死，劉備因他喪母，和諧村因他傷了風化，這就是黃老爹現(xiàn)在的境地，三百兩補償劉老太的死還只是他多舛的冰山一角。他無法一死了之，否則黃花就要背上這些孽債。黃花心靈手巧，今年十六，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衛(wèi)老爺看了特別喜歡，對黃老爹說：“我給你這三百兩，是為了讓你把錢先賠給劉家。黃花無辜，不能牽連孩子。就先讓她暫住寒舍，你且放心，我一定視如己出。”黃老爹拿了三百兩，就被打發(fā)走了，走的時候，就聽見黃花哭得厲害，離開衛(wèi)府的時候正是暮色時分，殘陽就跟血一樣，黃老爹看著覺得暈暈沉沉得恍若隔世。

　　劉備不在。黃老爹身攜巨款，實在惴惴不安。這三百兩銀子就像是一具招人耳目的尸體，須長眠于地下才能讓人安心。他作了番打算，要把銀子埋起來，以免夜長夢多。刨了好大一個坑才放進去，月光皎皎，白銀閃閃，黃老爹總覺得還欠缺點什么，他心有余悸怕再出了差錯，思前想后，他拿走了五十兩銀子，然后封土，插了塊木牌，“此地無銀三百兩”。黃老爹長呼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黑衣人看到這塊木牌的時候興奮得手舞足蹈，他確信這塊木牌子下面就藏著白花花的三百兩銀子。三百兩銀子什么概念，還清衛(wèi)老爺那兒欠下的二百五十兩債，還有余的。這下真是否極泰來發(fā)橫財了。黑衣人想著想著也唏噓不已，當年衛(wèi)生紙是那么炙手可熱，他問衛(wèi)老爺借了錢買他衛(wèi)老爺?shù)呢洠谄饋恚瑨伋鋈ィ葙崱？墒鞘赖浪蚕⑷f變，衛(wèi)生紙的價格跌得一日千里，幾天下來，衛(wèi)生紙在和諧村完完全全就替代了草紙，屁股是舒服了，心卻是疼得滴血。黑衣人刨了好大一個坑才把銀子都挖了出來，月光皎皎，白銀閃閃。他細細一點，二百五十兩。黑衣人想，剩下五十兩肯定在更深處，他一鼓作氣使勁往下刨，還是沒有。黑衣人這才拉下面罩，喘個不停：“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哇。”這張臉就是劉備。劉備走的時候想了想，填平了坑，又插上了木牌。

　　太陽是照常升起的，黃老爹一早就來掘銀了。木牌上寫著“此地無銀三百兩”，黃老爹心里頭空空的，就像是被奪走了五臟六腑，就知道這下面就深藏著白花花的二百五十兩銀子，卻是劉備的。黃老爹刨出一個大坑，竟然空空如也。這個坑越挖越大，越挖越快，可是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黃老爹頓然懵了，像是被成千上萬張衛(wèi)生紙嚴嚴實實地填滿了裹緊了，他身體僵直，呼吸困難，兩眼發(fā)黑。這個大坑可就是給他自己埋下的了。

　　“那*鬼死了？”這人蹲著坑，捏著鼻子。

　　“死了。”這人拿衛(wèi)生紙擦了屁股，看了一眼，就扔進坑里了。

　　黃老爹死在貞節(jié)牌坊下，雙眼直直地盯著那塊牌坊，嘴里流著白沫，七竅里淌出血。腳跟前的農藥全喝完了。看過去，就像是一個怵目驚心的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