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枷鎖
文/陳超峰
----那些過去的難過的回憶,在流完血后結成一個痂,鎖住了時光。
(一)
阿午已經不年輕了,現在這個年紀,身邊的人基本都叫他午先生。離那段被人左一個阿午右一個阿午叫著的時光越來越遠了,到底有多遠呢?午先生的顧客都認為他一定對此了解得很清楚,對了,他們一般都尊稱午先生為午大師。
午大師,求你幫我一次吧,一次就好。
午先生總是盡力去幫他們的忙,畢竟這世上有太多遺憾了。但是遺憾的事情太多了,午先生總感覺力不從心。人為什么要做那些會在將來后悔的事情呢。
午先生沒有坐車,一個人走在去醫院的路上。
這個城市里經常會有各種各樣的傳言,多到讓那些對真理有著潔癖的人都沒有精力一一去辨別明白。午先生有時候也把傳言聽了進去,但從來也不會困惑,說到底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吧。午先生正在去探望父親的路上,說起來上一次見到父親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午先生好像又變回了多年前的阿午,心里惴惴不安,像是闖了禍心里藏著秘密的淘氣孩子。
這幾天人們都在說城里出現了一個神秘的流浪漢,他有著讓人穿越時光回到過去的能力。真是相當有趣呢,午先生注意到街上的流浪漢確實多了起來,心里覺得有幾分好笑,現在這不安的心情卻又笑不出來。
不過呢,時光穿梭這種事情可不新鮮,午先生很多年前就遇到過了。
(二)
阿午那年才十八歲,離正式成年都還差那么一些日子。這也許是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吧,總要在此經歷一些什么,走過之后才能宣告成熟。阿午的那段時光,回憶里滿是悲憤。他經歷了也許是這一生中最容易擊垮一個人的事情。
如果從旁人的嘴里說出來,會不會顯得不痛不癢呢。
那一年阿午的父親做生意失敗,欠了很多錢。父親不敢經常待在家里,但債主卻還是會執著地追上門來。什么啊,嘴里總是說著些難聽的話,竟然指著阿午說出“你父親是個不負責任的膽小鬼”這種話。
阿午并沒有那么勇敢,但還是會咬緊牙關站出來盡力擋住他們。無論父親在別人的口中被說得多么不堪,做兒子的也不能否定他是自己的父親這一事實啊。每次討債人來的時候,母親總是害怕得躲在屋中。阿午看著緊閉的房門,心里面滿是無奈。
該恨父親么?畢竟是父親啊。
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過了沒多久,阿午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那一天阿午回家的時候,發現家里好像缺了一些什么,屬于母親的東西幾乎全都不見了。阿午在家里等了好幾天,終于還是接受了母親離家出走的事實。
也不能怪她吧。這個家已經破碎好久了。
即使這樣,阿午還是決定和父親一起堅守住這個殘缺的家。母親走之后,討債的人漸漸的也來得少了,父親有時候會回家住上一晚。他發現了家里的異樣,卻什么也沒說出口。
那天阿午一回家就發現父親又回來了。但是兩個人已經好久沒有對話了,吃飯的時候父親看了阿午很久,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也沒有開口。阿午埋頭吃飯,裝作沒看到。
夜深了,阿午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終于要入睡的時候,房間外傳來了刺耳的聲音,阿午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打開房間的門,卻差點被屋外的大火撞回去。
父親的房間著火了。阿午試圖沖進去,可是大火已經吞沒了房間。
這就好像是悲傷故事的開端。
阿午已經無家可歸了。他就坐在家樓下的馬路邊,腳下是消防車奮力救火后留下的污水。周圍聚集了好多人,看著被燒毀的公寓也不知在議論些什么,時不時有視線向阿午投來,就像擔心了半天卻還是被其射中的利箭。阿午雙手抱住頭,希望再過那么一會兒,這些人就會走開。
這場火把僅剩下的東西也帶走了,包括自己最后的親人。阿午哭不出來,身體里充斥著一種卸下一切力氣的疲憊感,只想就這么躺下來望著天空,把身體揉進這大地中。
耳邊是人們混作一團的議論聲,阿午很慶幸此刻的自己什么也聽不清楚。這些人啊,他們是要圍在這邊不斷地釋放能量,直到這個房子再度燒起來么。
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從人群里走出來,踩過骯臟的水塘,走到阿午的身邊坐了下來。阿午沒有抬起頭,他現在不想去理睬那些假模假樣的好人。
那個人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從底下遞過來一根香煙。阿午一愣,還是默默地接過,湊在遞過來的火苗點著了煙。
空氣混雜著煙霧進入肺里,緩緩地到達肺的底部,再輕輕地吐出來。
好啊,我還活著。僅此而已么。
圍觀的人終于慢慢散去。這時候阿午才算抬起頭來,襯著夜色仔細看來人的臉。
是一個老人。雖然看上去還很精神,但頭發已經花白。
阿午開口,“謝謝……我是指,你的煙。”
老人笑了,“不用客氣。”
阿午低下頭不說話,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尷尬。
“你不想知道我是誰么?”
“想。”你看上去好熟悉,只是此刻我的腦海就和這現實一樣混沌不堪。
“我就是你啊。”老人丟出這句話,然后只是微微笑著看著他。
阿午再次仔細地看眼前的人,驚訝得半響沒有說話。這熟悉的樣貌,原來是我自己么?
“時空穿梭?”
老人點了點頭。
但是阿午又再次低下了頭,“那又怎樣,你回到這里,又能改變什么。”
老人沒有說話。
阿午突然覺得怒不可遏。“你看啊!這就是我的生活!這不也是你的生活么!你告訴我該怎么辦啊!”
“就算你從那么遠的未來回到這里,又能改變什么!”
阿午在這失控的情緒中,終于流下眼淚來。“你可別告訴我你來只是為了看自己的笑話啊。”
老人抱住了阿午,阿午哭得越發無助。
眼前這個人,是唯一了解自己此刻心情的人。
這夜色中的兩個人都找不到地方過夜,只好找了個公園暫時休息一下。
父親做生意失敗后,親戚們都換了一副臉色,年少氣盛的阿午怎么也不會去求他們的。而此刻的自己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如果是孤身一人的話肯定已經深陷無助感之中無法自拔了。
不過,太好了,還有自己可以陪著自己。
眼前這個多年后的自己掏出了一些零錢,上面都印著幾十年后的年份。當然,這些都沒辦法在現在使用。
兩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聊著他們過去的經歷。說到小時候的糗事,兩個人都不禁笑了起來。但是到了深夜的時候,好像快把小時候的話題都聊完了。
“喂,為什么不告訴我我的未來呢?”
老人仰起頭望著星空,“因為它正在改變啊。我就是為了這改變才回來的。”
第二天的時候,兩個人被公園里晨練的人吵醒。按老人的建議,兩個人動身回到了被燒毀的公寓。
才走到門口,發現兩個警察已經在那里。阿午和老人想走進房間看一眼,但警察示意他們不要入內。那警察就站在門口,在得知阿午就是昨天逃出來的人后說,“起火的原因我們還在調查,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沒有在屋內發現你父親的遺體。”
阿午和老人走出了公寓,阿午依然沒有從這驚人的消息中回過神來。
“怎么會這樣……父親他……到底去了哪里?”
老人停下了腳步,“你不是已經猜到了么,他為了躲債,所以才點了這把火。”
“是這樣么,父親他……一個人逃走了么。”阿午低下頭,一臉的失落埋在陰影里。
“昨天晚上聽到奇怪的聲音了么?那是父親在提醒你啊。”老人試圖安慰阿午,只是阿午依然沉默著。
不管怎樣,丟下自己的孩子一個人逃走,這樣的事實在太殘忍了。
這時候,老人突然拍了拍阿午,“看,那個人,記得吧。”
阿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出現了一個中年男子。一開始還以為是父親,再仔細看時才發現不是。
是他啊。母親還在的時候總是上門來討債的那個人。阿午永遠都會記得當時他指著自己說的話。
老人再次拍了拍阿午,阿午和他會心一笑。
(三)
眼看著正午就要到了,頭頂上的太陽開始展示它的威力。略有些謝頂的中年男人抱著發福明顯的肚子,在太陽底下走得有些吃力。都已經這個點了,是該找個地方解決午飯的問題了。一大早聽說那個該死的欠債人家里著了火,急急忙忙跑出來確認一下。辛苦了這么一趟卻幾乎沒有什么收獲,兩個警察來得比他還早,他又不敢過去問。當然,借給別人錢并沒有什么好心虛的,只是那利率有些不大合理,如果警察起疑調查起來恐怕少不了麻煩。中年男子擦擦額頭上的汗,每次提起利率的時候他都會使用“只是稍微有些不合理”這樣的字眼,想到這里他輕輕笑了一聲。
不過剛才向幾個街坊鄰居打聽了一下,那個男人似乎昨天晚上回來了,難道他死在這場大火里了?這樣的話,對于放債人來說可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還是選一條太陽曬不到的路線吧。中年男子躲避著路上的車輛,橫穿過了馬路,走進一個弄堂口。從太陽底下走入暗處,眼前有些模糊,中年男子低頭看著路,想盡快適應這一變化,卻不巧撞在一個人身上。抬頭看去才發現是一個少年,覺得有些面熟,還以為是附近的小流氓。正擔心著可能要在這里破點財,突然想起了他到底是誰,驚得退后了幾步。
“是你……這是要干什么?”真是冤家路窄。中年男子盡管想要虛張聲勢,心里卻有些不安,側著身子將視線往身后瞟去,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堵在這弄堂里。
兩張熟悉的臉,一個少年,一個老人。
(四)
在夜色里,阿午和老人爬上附近最高的天臺,帶著一些啤酒,打算借此消磨漫長的夜晚。
老人說,在高處看著太陽升起,可以感受到新生的力量。這正是阿午現在需要的吧。
兩個人就地坐下,點著香煙,安靜地喝著啤酒。月色溫柔,安撫著黑夜里的人們。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盡力地吹散著白天的燥熱。嘴邊啤酒的溫度,也一樣恰到好處地契合著這夜晚。
老人吐出一口煙,“你知道么,在不久之后,我們戒了煙。”
阿午笑了,“但起碼現在還沒有。”他吐出一口煙,仰起頭看著星空。“母親她后來有回來么。”
老人也抬起頭望向星空,輕輕嘆了口氣。
“那,父親呢。”
“也沒有回來。”老人又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心懷愧疚吧。”
阿午默默地喝光了剩下的酒,問道:“你恨他們么。”
老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過,時間會把一切都淡化的。現在難以承受的傷口也遲早會結成痂。”
阿午沒有說什么,只是看著東方的天空,黎明好像就要破空而出。
老人好像帶著幾分醉意,他站了起來,對阿午說:“結束了。我該回去了。”在阿午思考他這句話的含義的時候老人已經轉過身去,跨過天臺的欄桿跳了下去。阿午心里一驚,趕忙沖了過去。他靠著欄桿向下望去,黎明前的黑暗如此濃重,阿午怎么也看不見老人的身影。
這時候第一道光線撕開天幕照了過來。阿午站起來,面對著即將升起的太陽,感受著心里面涌出的力量。
(五)
午先生在路上不安地走了好久,終于來到了父親的病房。其實他早就打聽到了父親的下落,只是直到父親一星期前查出了重病住進了醫院他才下定決心過來探望。
父親躺在病床上睡著了,午先生悄悄走進病房,在床邊坐下。這樣也好。午先生只是想在父親身旁待一會兒,再仔細地看一看多年未見的父親。
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睡得很安詳,床邊掛著的藥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著。
父親,你知道么。幾個月前來找你的那個流浪漢就是我啊。沒有認出來吧。
我在幾年前才知道自己遺傳著母親那時間治療師的基因,之后一直幫助著人們回到過去彌補遺憾。父親,你知道么,時間治療師所背負的命運就是必須要遠離自己的親人的啊。因為我們的血肉之軀就好像這時光河流中的島嶼,為了渡別人而永遠停留在這里。也就是說,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老去并最終死去,所以我們都盡力逃避著這樣殘酷的現實。
所以我想,多年前母親的離去,也不能全怪在你身上吧。
也真有你的,竟然告訴我你是來自未來的我。我可是過了很多年才知道真相的呢,因為時間治療師自己是不可以穿越時空的。
我那時憎恨著拋棄家人不負責任的你,就那樣過了很長時間。不過,過去了那么久,我最終還是釋懷了。還是被你說中了,傷口終究會結成痂的。
我心里面,還是希望由父親你親自來撫平那時的創傷吧。這就是我把你送回過去的原因。
睡夢中的父親好像露出了一絲笑意。午先生靜靜地坐著,將視線轉向窗外。外面是晴朗的好天氣,幾只鳥嬉戲著掠過天空。
午先生只想再這樣坐一會兒,就這樣靜靜地待在父親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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