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中
文/萬艷琴
“我發現,沒有她,生活變得十分艱難,這倒不僅是因為她在許多事情上給我實實在在的幫助,更因為她使我無論白天黑夜都感到安寧。而現在,我整天覺得飄忽不定,心里一團亂麻。我好像無法跟上日常生活的節奏,也無法處理她的遺物。”我隨意翻開書柜上的一本書,隨意的讀著,一句緩似一句,只等林果惱我又擾了她構思情節,某些時候我喜歡這樣煩她。近一段時間她完全醉心于小說之中的“意外之死”,簡言之是勞倫特筆下城市生活‘八百萬人口,就有八百萬種死法’的具體呈現,可她非得說,在她筆下每一個人與他之外所有的人,都值得也必將有一個不一樣的死法,這是一種對個體的尊重。我一向討厭社會意圖的故事,覺得這構思真是無聊透頂,當然我沒有說。
我讀得口干舌燥,可她一直沒有說話,出于一種有始有終的氣節我只好一直念下去,念著念著念著,腦中漸沒了思想,有十秒鐘的光景,我以為自己在睡眠之中,但突然聽見她嘟嚷,“趙華華不要念了,你在妨礙我思考。”
我終于解脫,“林果,你”,心中隱約有團東西,擋住了話語的去路,我悵然的側眼抬眉,轉過身體,房間內沒有除我以外的人。
無人出聲。
這是一種聽覺的記憶,我生平第一次發現了時空的奧妙,五感固執的停留在另一個時間點上,她常熬夜至天明,在寫的小說卻沒有進展,就會睜著兩只血紅的眼睛向我哀痛,“趙華華,我快要崩潰......”,我不得不安撫她。
“怎么辦?”她總是不分時間地點的說,“我害怕,我怕我永遠寫不出我要的東西。”
“好了不用怕,”,我早已習慣,淡定的坐在馬桶上,忍不住打一個哈欠,“你又一夜沒睡?”
“關于謀殺案的最終死法,就剩這一個結局了,可我寫不出,”她憂慮的捏住鼻子,苦大仇深,“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循循善誘,戲劇的捏腔拿調,“做人嘛,開心最重要”。
“那你餓不餓,我去下碗面給你吃?”
“如此甚好”,我放一個響屁。
“去死”,她終于忍無可忍捂住整張臉,將衛生間的門甩上,砰的一聲。嚇的我困意頓消,褲子掉在了地上。以往的那聲“去死”里總有一種韻味,完全可以聽出對象是否在撒嬌作態,我們在心中懷有一致的韻味,可現在不同了,結了婚的女人總是喜怒難測。我沮喪的穿好褲子,驚訝的發現抽水馬桶竟然不出水,她也是,馬桶壞了都三五天了都不知道找人來修。
在我刷牙的時候,她在客廳走圈,走著走著又出現在洗浴間。右肩靠在門上,斜倚,混亂綰好的發髻用一支筆固定住,搖搖欲墜,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來并不打算就此放過我。
“你說,”她稍停頓一下,又接著那個問那個問過百八十遍的老問題,“在一個城市里,明明有八百萬人口就有八百萬種死法,可我怎么就想不到一種,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死法?”
我早已厭倦,漱口水含在嘴巴里,咕噥咕噥的吐出去,“珍愛生命,遠離寫作。你這回又寫什么?”
她瞥一眼,“混亂,一定要混亂,封閉,幽暗,主人公被逼的毫無出路,他希望恢復原有的生活,因此而如何如何.....所以事件發生在梅雨季節再適合不過,所謂寓情于景......”
封閉,幽暗,我默念,真覺得肚子餓了,口齒不清的打斷她,“我餓了,快去下一碗面。”
她聽清楚了,嘟囔道,“趙華華,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能不能好好說話?”
“我哪里沒有‘好好說話’了?”
“你當然沒有,我在認真和你商量,你卻一直沒搞明白,像個蠢貨一樣在演幽默。”
她越說越激動,“抽水馬桶壞了這事和你說了幾遍,你總說等你來看看,還有空調,壞了幾個月了,你也說找人來修找人來修,天氣這么熱,你甚至沒有發現夏天來了.....”
“林果,你別自己寫不出東西,就大清早找人吵架”,我冷冷地說。
她終于閉嘴。
咦,馬桶抽水壞了,說過了嗎,那就說過了吧。我默默的洗好臉,林果還是倚在門口不動,我不得不挪動身子,才能走出去,徑直走到臥室換衣服。
她的聲音陰魂不散的跟了過來,怏怏的爬上我的脊背,語音疲憊,“對不起,我不該說你,我,我最近太緊張。這一年過完,我就要三十歲,我越來越怕......”
我正對著鏡子,試圖系一個完美的溫莎結,今早公司里有一個大會,我必須衣冠得體,還希望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像個蠢貨。在領帶上忙活了幾分鐘后,我的手指只會越笨拙,終于放棄,三十歲對我而言無比艱難。
適逢她加一句,“你不過長我三個月,卻一點也不為所動。”
她是故意的,很多時候我都恨她如此精于計算,那黯啞的,沒刷過牙的聲音,它們還帶著舊一天的疲憊與成見咻咻的纏上我的足,送我跌跌撞撞的出門,我虛弱的告別,“好了好了,你去睡一覺,我要上班了。”
然而在身體停留的這一個時間節點上,她不在這所房子里。
我忘記自己正在整理她看的書,她搜集的素材,她寫過的小說,還有很多才剛展開的故事,像是一種衡量方式,靜靜的展示著她沉迷于故事構建過程中曾經消耗過的,正在消耗的,和來不及消耗的時間,而這些都是她的遺物。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能著手整理她的東西。她有許多書,雜志,資料打印紙,一個月多以來都安靜的擺放在那里,無人觸碰,仿佛一同死去,可一旦到了新的,暖的手上,還是要活過來的。包括這些手札。里面往往是她一時靈感起了寫的想法,有一陣首頁會有一句話,懷有某種目的性的煽動,“故事之中,方可抵御現實。”嗬,有什么可抵御的。
最新的這一本,沒有任何煽動的格言,只有一段潦草小字,“大雨下了一個月,衣柜里,墻壁上疏疏落落的長出了許多霉跡子,像春天的韭菜似的,割過一茬又長出一茬,總也不能了斷”,后面的字實在難辨,換了一種潦倒的寫法,我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才算看出這禿頭禿腦的一句話,“故事之中,絕處逢生”。
按照推理,這就是那天清晨討論的小說了,不知道林果有沒有找出她滿意的死法,要是沒有,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我獨自坐在房中,拿起一支筆,試探著在稿紙上劃了劃,沙沙的聲音從筆尖傳出,很有一種靜謐,無人驚擾。隔壁人家的門鈴遠遠地在響,“叮咚......咚!......叮咚......咚!”不知怎么,沒有人開還一直按鈴,響個不停,聽得人無緣無故的心煩氣躁。我氣沖沖的去開門,怔住了,門外站著林果的母親,她的眼神在看見是我的下一刻,連同眼角那一堆皺紋也很快的灰暗。
這種毫不掩飾的失望使得我很抱歉,“媽,你怎么來了?”
丈母娘說了什么,是否勉力微笑,我一點也沒注意,我總是很忙,忙著抓住她傷神的空隙盯著看眼角那一大串深而長的魚尾紋,林果老了也會是這個樣子?我知道不會的,她的樣子在我腦中迅速的模糊,卻無法迅速衰老,她已死在29歲這一年。
“趙華,”,我在等待丈母娘續說下去,她的眼神正落在我和林果的結婚照上,照片上我們親密相擁,指望地久天長,“林果,她是不是沒死?”
我被問住了,自出事一個月多以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失蹤”,我艱難措詞,“媽,我們也許再等一等......”。事實上我已接受現實,暴雨如注,整座城市被淹沒,她出事的城南橋下是全城排水系統最糟糕的,那一場特大暴雨是A城百年不遇的等級,加之電力系統紊亂......網上說在城南橋下那一帶的搜救隊,有幾個窖井蓋在巨大的水壓下被卷走,出現巨大的漩渦,許多人眨眼之間就沒了。
林果一直未歸,就連她的名字也無所依附。
媽遲疑了很長一會兒,她的手一直握成拳在膝蓋上推來推去,專心致志,換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問,“那,她明天就能回來嗎?”
不會。她已經死了。可我沒打算這樣說,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給丈母娘倒了一杯水,用林果的杯子,我努力回想在這種情況下,港劇的主人公都是如何應對的。
“......對不起,媽”,我猜想是這樣,一定是這樣,我應該要什么也說不出,什么都說了。
丈母娘怔一下,起身站了起來,腳步不穩,“不要緊,明天不回來,后天也行,你記得給我打電話”,邊說邊向門口退,急著離開。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嗓子冒煙,我說,“媽,你保重。”
但她忽然搖搖欲墜,似乎哽住一口氣,癱倒在地板上,仇恨的望著我。
我靜靜回望,我一定是說錯話了,是的,這種眼神,我一定是說,“媽,她死了。”
我們同樣被這一事變所折磨——她的失蹤,而非確切的死亡。
晚上,我給自己下了一碗面,聽著自己‘速速速速’的吃面聲,忽然覺得房子很大很空,就像它本來很小一樣。這樣想著的時候,夏日炸雷一聲一聲轟鳴如同禮炮,威嚴,莊重,忽然間就龍顏大怒,雨點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重而狠,我遠遠的望一眼,黑漆漆的夜里,閃電如同魚龍舞,窗外萬家燈火明明滅滅,A城在此時陷入同一種混亂。
林果說過,她喜歡用混亂作為結束。
我端著面去了書房,接著往下看那本手札,果然是那一篇:在南部的A城,雨總是下個不停,主人公無法再忍受逼仄的生活,他用盡一切辦法使生活回到以往的軌跡,回到以往尚能忍受的時候。林果某些時候真是殘忍,她給的出路不過是另一條絕路,抵御顯得毫無意義。
隨著情節發展,故事就要進入高潮,雨越下越大,桎梏的秩序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刻,它就要爆裂,林果已開始著手顛倒一切,她正從反面去觀察這一場死亡的盛宴......
大局已定。
故事卻在她來不及消耗的時空內,截然而止。
也許需要一個結局,也許我可以試試。
大雨傾盆而下,雨刷不停的撥開局面,我心急如焚,一個小時之前林果被我在城南放下,我必須得趕過去接她。排水系統最糟糕的城南,那時候還不是很多人知道三年標準與十年標準的排水工程,有誰又知道千分之四是什么東西。
離約好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車子卻被迫熄火。我眼睜睜看著大水灌滿了車道,瞬間就沒過保險杠,我不停的踩死離合器,試圖重新發動,我甚至覺得這一切只是試圖讓自己覺得心急如焚。不出片刻,城市已成汪洋,我艱難的爬上車頂,雨水不停的在臉上甩出響亮的耳光,整個城市就像架起的一口鍋,淇水湯湯,雨珠連線密如下一碗長壽面,千秋萬世的抖落。
她打來電話,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此情此景,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無處說,焦急,迫切,命懸一線。
雷霆陣陣,出于某一種科學常識,我將電話掐了。
天長水闊,我在雨中如同孤島求生。灰暗灰暗的水平面老早取代了地平線,天色是瞬間就崩潰的錚亮,車頂被湮沒得只剩方寸之地,不遠的也有這樣一輛兩輛,疏疏落落的臥在水中如暗礁,車頂上的人或站或坐,一種末日的感覺涌上心頭。
還想唱點歌。
“馬蓮水向東流,向呀向東流。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站在那山崗上,他在默默思索著,該怎樣殺害他的妻子,所以就皺著眉,站在那山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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