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說謊

　　說謊

　　文/黃銘

　　1.

　　爸爸消失了，就在剛剛，就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真的消失了。

　　事情是這樣的。

　　我從學校放學回家，像往常一樣打開冰箱拿出晚餐放進微波爐里加熱。爸爸還沒有回家，自從他與媽媽離婚以后，他就總是喝個爛醉再回家，我討厭他喝醉，因為他每次喝醉了回家，我都得想辦法把他拖回房間，但同時我也喜歡他喝醉，因為在喝醉的時候，他會搭著我的肩，向我許諾明天幫我買我心儀很久的玩具，或者答應我明天陪我出去玩，盡管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忘記昨晚自己說過什么。他總是對我撒謊。

　　我痛恨說謊，我曾經傻乎乎的許過愿，希望有一天全世界都無法說謊，但后來我漸漸發現，我仍然很高興有一個人可以對我許諾，每天晚上我隱隱期待著明天，假如他不會忘記，假如他給我買了那個機器人。假如他帶我去了那個公園，想象力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我躺在床上設想出種種場景，仿佛自己真的已經擁有，真的已經去過。而我的想象也如鎮定劑一般，一遍遍的安撫我讓我沉沉睡去。無法想象，失去了它我會怎么樣。

　　今晚也一樣，我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等他回來。他雖然總是晚歸，但卻一直不會超過一個時間，所以我心底一直希望他能像遵守時間一樣遵守我們的承諾。大概一點半左右的時候，樓道里傳來腳步聲，皮鞋踩踏在水泥發出的聲音。是他了，他回家了。

　　推開門，他就癱倒在地上，發出一陣陣呻吟，惡臭的酒氣撲鼻而來，看來比以往喝的還要多，他趴在地上。滿臉通紅，據說這是酒精中毒的表現。我在心里估計了一下他喝醉的程度好決定是否扶他會房間，最后我決定把他留在這。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我不關心他到底睡在床上還是睡在地上，是不是有蟑螂來啃他的指甲。現在，我想要得到他的承諾，就算是謊話也好，反正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巨大的謊言，人要學會自得其樂。

　　我興奮的看著如同一灘爛泥的他，蹲下身子把他撐起來，讓他靠在沙發上，他的目光從不知道什么地方收了回來，盯著我，表情好像在思考什么，隨后發出嗤嗤的笑聲，好像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但我不在乎。我只想得到他的承諾。

　　“爸，明天我想去水上樂園。燕堂他們都有去過，我也想去。”燕堂是我的同學，我們放學時一起回家，我討厭他，每次我跟他說起爸爸又答應要給我買什么的時候，他都會冷冷的說一句：“那東西呢?”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讓人厭惡的表情，好像在嘲笑一個傻子，我討厭被他這樣看著，我也討厭他總是把他新買的機器戰士和遙控車帶到學校玩，他得到的承諾總是能實現，而我手中的承諾卻像過期的兌換券。我討厭他。

　　但我更害怕一個人回家。

　　我連續問了幾遍，爸爸才從癡笑中回過神。

　　“去!我們明天也去!你是我的兒子，我可是費了好大的盡兒把你從你媽那個臭**那搶過來，我要讓她永遠安不下心來，哈哈哈——”看，他就算在醉酒的時候也能流利的說話，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醉了。但醉不醉都與我無關，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我現在只想回房去睡覺。

　　我站起身子，準備回房，腦子里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讓我停下腳步，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個奇怪的想法，但不得不承認這個問題此時此刻占據了我的大腦的所有角落，全身的細胞好像突然活了過來，不停的思考不停的追問我這個問題的答案，難受極了，我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我的想象力也無法安撫我。我轉過身，看著這個此時正閉著眼夢囈一般喃喃著什么的散發著酒臭的男人

　　“爸，你愛我嗎。”

　　“愛，當然愛啊，我——”

　　我想我永遠都忘不掉這一幕，隨著“砰”的一聲輕響，他連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完，就這么消失了。對，就是消失。仿佛他本來就來自于空氣，現在又回歸于空氣，空氣中飄蕩著些許塵埃，但他卻連碎片都沒有留下。讓我想到了中世紀女巫的魔法。難道這里有女巫嗎。我打了個寒顫。緊張的環視了周圍，沒有人。是的，沒有人，爸爸真的不見了。不知道為什么。

　　2.

　　我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晚上，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到最大，吵鬧的聲音能蓋過我的不安。一晚上不時聽見有警車呼嘯而過。天還沒有完全亮，今天的天氣似乎不怎么樣，天空上堆積著一層一層厚厚的烏云。電視上正在播放早間新聞，我感覺有點疲憊，準備回房去睡一覺起來再好好想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說不定這就是個夢呢。

　　樓下又有警車開過，刺耳的警笛刺激著大腦。是又有人消失了嗎。

　　我決定出去走走。

　　3.

　　我走在大街上，烏云密布的天氣讓人多了一種壓抑感。我突然有點煩躁，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坐在噴泉旁邊，決定坐下來好好想想。我突然感覺有人在盯著自己，轉過身，果然看到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正在看著我。

　　“喂，你，一直看我干什么。”我向他發問，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讓我想揍他。但他沒有回答，只是向我走過來，我握緊了拳頭。

　　“嘿，今天天氣，不錯吧。”他無視了我的問題，反過來向我發問，但，他是神經病嗎，今天的天氣這么糟糕。他越走越近，最后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我依然防備著看著他。

　　“是我的杰作哦，怎么樣，滿意吧。雖然不是第一次做，但也費了我不少功夫呢。”

　　神經病。

　　“誒，你怎么不說話，這可是因為你而制造的啊。”

　　他到底在說些什么啊，為什么他反倒一臉不解。

　　“看來你已經忘記了。”他收起了笑容。“真麻煩啊——我們先到處走走吧，邊走邊說”

　　真是讓人討厭的語氣，但我還是跟了上去。反正現在也沒地方可去。

　　4.

　　我跟著他走了一路，驚訝的發現x城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亂了套，許多小店都已經關門，我甚至看到有些商鋪被洗劫一空，破碎的玻璃散落一地，警車不停的從我身邊開過，我甚至看到了特警的蹤跡，街上的行人似乎變多了，甚至有許多穿著工作服卻沒有在工作的人，他們一個個神色緊張，對周遭發生的景象視而不見，埋著頭急匆匆的走過。好像在躲避什么。我抬頭看向天空，濃云還沒有要散去的跡象，現在已經快要中午了。

　　“喂——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對吧。”我實在忍不住了。這個人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一路上都對我不理不睬，也不回頭看我，就這么沿著路一直走。他到底想搞什么鬼。

　　“你覺得，說謊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他說話了，但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當然是壞事，我討厭說謊，討厭被欺騙。”

　　“是啊，沒有人喜歡被欺騙，那你覺得，一個沒有謊言的世界會怎么樣呢？”

　　“誰知道，也許會很好。”我聳聳肩，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么，這個世界，現在就在你眼前。”他回過身子，帶著燦爛的笑容看著我。

　　“你是說——現在這世界沒有謊言？為什么？我憑什么相信你。”我嗤笑一聲，即便嘴上這么問，但我心里也已經隱隱約約的感覺到了答案。

　　“是的。因為他們怕死，只要一說謊，他們就會從這個世界消失。至于憑什么相信我，就憑我現在沒有消失。不信你看那里。”

　　他伸手指向大樓上掛著的電子屏幕，是一個主持人正在播報消息：

　　“本市正在遇到一種未知的病毒，病毒會讓人產生幻覺，使人出現“消失”現象，請廣大市民保持冷靜，保持冷靜，一切都只是——”

　　“砰”

　　主持人也消失了。顯然，他的話被判定為“謊”

　　那個孩子揚起頭，翹起嘴角，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的看著我。我被震驚的說不出話，我仍然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種種。只能呆呆的望著這個個頭跟我差不多高的孩子。

　　“走吧，我帶你看看這個沒有謊言的世界。”他又丟下我自己一個人往前走，我的雙腳有點顫抖，但我還是選擇跟上他。

　　5.

　　我們來到了商業中心，商場的大門被人砸壞，貨架上空無一物。里面一個人都沒有。但周圍卻不斷有行人經過，他們臉上的陰霾似乎比天空之上的要更濃密。

　　“商場里的推銷員對顧客說了謊，所以他們消失了，沒人看守的店鋪自然就會這樣。”他看出我在想什么，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回答了我的疑問。他怎么可以這么坦然?

　　“知道為什么現在路上這么多人嗎？因為他們不敢回家，不敢回公司，不敢面對家人，

　　上司，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只要說謊就會消失了。他們害怕面對自己的熟人，害怕被詢問，害怕回答問題。同時他們也在尋找，尋找他們想要問的人。”他的語氣帶著一點幸災樂禍，似乎在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些人和眼前的情景。

　　“你知道瑪雅文明嗎，它消失了，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什么，除了我。”他輕笑一聲，閉上眼睛，神情變得嚴肅，似乎沉浸到了過去。“那時候我還沒什么能力，但對于那些尚未完全開化的人來說，已經夠了。他們把我當成傾訴的對象，告訴我們他們部落的種種矛盾，他們憎惡別人對他們說謊，但他們同時也在不停的撒謊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能是食物，可能是女人，可能是權利，他們很矛盾很困惑，于是我突發奇想，給他們創造了一個不能說謊的世界，雖然持續的時間不長也不穩定。然后我就去休息了。但當我再次回到他們的部落的時候，我驚訝的發現一個人也沒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人開始感興趣，他們厭惡一些東西，但自己卻又不停的去做自己厭惡的事情，并且總能找到像模像樣的理由，很有意思，于是我開始潛心提高自己的這項能力，以便造出更好的世界。在這期間，我還創造過許多不一樣的世界，但我仍然對人類說謊的能力念念不忘——”說到這里，他突然睜開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事。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地方，一定會比這里還要熱鬧。”說完他又邁開步伐，朝著一個方向走去。那里，是市政府。

　　6.

　　市政府的門前聚集了大批大批的人，他們正在抗議，一些人翻出一些陳年舊賬，開始利用這個機會追問政府，抗議的人群拉著橫幅沖著緊閉的政府大門大聲喊叫，警察擋住激動的示威者，有人沖他們扔水瓶，但他們只是阻擋卻不敢說一句話，他們害怕說出的話會讓他們消失。

　　“這些——都是你干的？”我的嘴唇感到干渴，我無法壓抑內心的不安和緊張，我的想象力早就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瑟瑟發抖，大腦一片空白。在我眼前的，是一個無法說謊的世界，我曾經那么的期待這個世界的到來，但這個世界赤裸裸的展現在我眼前時，我卻害怕到發抖。只要說謊就會消失，那么昨晚爸爸突然的消失也與這個有關——爸爸說謊了。他根本不愛他的兒子，他和媽媽爭搶對我的撫養權只是為了報復媽媽，他恨媽媽，他同樣恨我，他對我許下一個個承諾，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看我一遍遍的失望并以此為樂，所以他白天才會什么都不記得，所以他才會對我揮舞著拳頭，或許在別處他同樣對各種人許下不一樣的承諾。他在年輕的時候對媽媽許下承諾要給她一個完美的家庭，中年的時候他對情婦承諾要讓她成為自己的妻子，他對上司承諾會提高業績，他就像一個承諾制造機，不斷的從嘴里吐出一張張空頭支票，來滿足各種各樣的人，一些人無法忍受了離開他，他就繼續對另外一些人承諾，一句句承諾脫口而出。輕飄飄的好像飛到了天上，不過無所謂，總有人會去相信。

　　“不是我干的，是你。”他悠悠的吐出一句話。

　　是的。是我，我曾經許過愿，我許愿這個世界永遠沒有該死的謊言，因為我無法再忍受爸爸一次一次毆打媽媽，然后再跪下來認錯道歉請求媽媽的原諒，保證再也不會動手。我無法忍受媽媽總是抱著我向我訴苦，將鼻涕眼淚沾我一身以后再趁爸爸不在帶一些陌生的男人回家做一些惡心的事。我無法忍受老師總是板著臉對我大聲呵斥但卻對另外一些學生格外溫柔。這個世界總是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謊言，它們飄蕩在每個角落，一不注意就會聽見一個謊。人們利用謊言來互相傷害卻以此洋洋得意，說謊之人總是告訴別人他是無奈的，他是善意的，他是不得已的。惡心！說謊的人都應該受到懲罰不是嗎！他們的謊言讓人受傷讓人失望，但他們卻因為自己的謊言生活的更好，這不公平，不是嗎。

　　7.

　　“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里？”

　　X城已經完全癱瘓了。人們紛紛涌上街頭以躲避熟人，有的人趁機釋放自己的黑暗。政府不再工作，霓虹燈不再亮起，街頭的電子廣告不再播放，城市陷入了兩種極端，一面沉默到死寂，一面又充斥著暴力和慘叫。我和他坐在天臺俯瞰整座城市的光景。

　　“我不知道。”他的語氣依然那么輕松。“那是一個我也無法觸碰的地方，你可以覺得他們已經死了。不過，這個世界是你想要的嗎。”

　　我沉默不語，因為我也不知道答案。況且我不能撒謊，不然我就會消失。

　　“需要提醒你的是，再過兩個小時，這個世界就會恢復原樣。”他又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我不想說話，也沒有問他為什么，為什么來到這，為什么告訴我這些，為什么選擇完成我的愿望，我想，不聽到謊言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發問。

　　“謊言之于人類，到底是什么呢？”他站起身子，拍了拍屁股。發出了一聲長嘆。“沒有謊言的世界也有點寂寞，不是嗎。”

　　我楞了一下，開始思考他這句話的意思，等我若有所悟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現在是23：50分。再過十分鐘，一切都會變回原樣。我感到困極了，我想回家睡覺。

　　等我到家，就可以聽到爸爸對我的承諾，再安心睡一個好覺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