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感慨:“果然戀愛中的女人是不可小覷的。”
“當然,心的力量是很強大的。”
“孟虹也有心,她的力量也是強大的?”
老人點頭表示同意:“你聽我繼續道來。”
真正引起眾人恐慌的是孟家四公子的陸續失蹤,先是鐵牛,然后是楊絮和豬仔,接下來是誰就不用明說了。在孟清的請求下,孟老爺決定舉辦一場祭典,好讓孟虹孤魂安息。那天晴空萬里,祭典就在佗河祭臺舉行。
不想祭典進行到一半,突然天上烏云密布,有行雨之勢,佗河江水翻滾,眾人皆是神色恐慌。潮水拍打祭臺下的堤壩,越涌越高,在驚濤駭浪中,三具獸首人身的怪物傾斜著蹬在堤壩之上,雖說是人身,但體格異常健壯,與動物無異,體膚也呈現或赤色或褐色這種異樣的顏色,再看三者的獸頭,分別是牛首羊首和豬首,面目猙獰,仿佛是從地獄歸來的惡鬼。
祭臺上的民眾連看熱鬧的心情也沒有了,紛紛四處逃散,連孟家夫婦都不見蹤影了。孟清卻駐足留看,她想弄清楚孟虹究竟要做什么。藍衣攬住孟清,只覺得她的身子不停地顫動,有如那日街頭相遇。
這時三頭怪物還未發作,倒是巫師再次出現了。巫師手拿石鉞,一副要作法的架勢,但他面對的不是怪物,而是孟清。孟清大驚,詢問巫師到底是怎么回事。巫師答道:
“這三個怪物的來歷我不清楚,我是來收你的。”
“誰指使你的?”
“天。當初我幫你除掉孟虹,因為她殘害無辜,理應當誅,但同時你殺害手足,更是罪無可赦。我自然要滅你。”
孟清驚呼一聲“藍哥”,藍衣將她護在身后,然而咒語是擋不住的。孟清同孟虹一樣變成了動物。藍衣覺得身后涼颼颼的,側目一瞥,只見一條火紅的信子在他肩膀上揮舞。這下連巫師都呆住了,他沒想到孟清會化作蛇,而且是這么巨大的蛇,這都算半個蟠螭了。等巫師緩過神來,舉起石鉞準備施法時,大蛇騰空而起,向佗河沖去,它蠕動的腹部還將三只獸首人身的怪物一起帶入水中。通過河水的劇烈翻滾,可以看出它們在水里打斗,蛇長長的影子在波濤下掙扎搖擺,鮮血像夕陽染紅天空一樣向上噴涌,分不清是蛇的,還是怪物的。未幾,佗河視線可及的區域全都染成了鮮紅色。
由于變故太快太大,藍衣站在祭臺之上,愣了半晌,等他終于理解發生的事情時,身子一倒,暈了過去。
之后的事情就不能用又多了一條談資來形容了,祭典之后辛饒仍不落雨,長此以往,這就變成旱災了,百姓心中漸漸恐慌起來。而經歷連失兩女的打擊,孟家也一蹶不振。更詭異的事情又發生了。
在孟清之事的四十九天后,孟家的獅子狗生了六只狗仔,本來也沒什么,過了一段時間,管狗的下人匆匆忙忙地來請老爺夫人,原來這六只狗仔越長越邪乎,現在模樣長開了,毛不見多,樣子卻與嬰兒愈加相像了。夫人十分關注此事,天天守著這窩小狗,觀察它們的變化,再過些時日,夫人哭笑不得,這窩小狗居然長成孟清小時候的樣子。
六只狗仔漸漸長大,身體以及生活習性雖和正常的狗相同,面容卻跟孟清完全一樣,簡單說,就是人面獸身。下人們已經不敢照顧它們了,孟家夫婦由開始的喜憂參半也變得惶恐不安。這事只能由藍衣來管,自此以后,藍衣感到自己應該皈依一門宗教,因為人生真的有許多值得思考的東西。
比如,這些狗為什么長得像孟清。這個問題藍衣自己很快找到了解釋,他想孟清殺妹,罪大惡極,所以在投胎時,墮入畜生道,因而變成了狗。
又比如,為什么會有六只狗,到底哪一個是孟清,或者它們都是孟清?上天又是有何用意,難道覺得這樣做比較好玩么。
再比如,假如你喜歡的人變成了一只狗,你還會愛她嗎。藍衣查閱了許多傳奇故事,馮夢龍《情史》中記載了一男子與母虎相親相愛,并且結婚生子的故事。藍衣努力想象著一人一虎共同生活的場景,然后把自己和母狗代入。他一遍遍地聯想,認為自己已經麻木到可以接受此事,盡管每每夢此情境,他便會從夢中驚醒。
他看著滿地爬的六只“孟清”,突然氣憤起來。藍衣做起從未做過的手工活,打造了六個加大版的搖籃,他把它們一個一個地抱進搖籃里,讓它們躺在里面。無論怎樣,他也不想讓長著孟清模樣的生物,像畜生一樣在地上爬行。
接著藍衣又在思考這些到底是什么生物。它們長著人的面容,但畢竟是從狗的肚子里生出來的,它們是算人呢,還是算狗呢?藍衣苦笑:要么是狗女?他想起書中鬼怪故事里的貓女虎女。就拿白娘子來說吧,若是她少了幾百年的修行,或者法力不夠純熟,時而為人形,時而為原形,那么許宣每晚入睡時身旁是美人,早晨醒來時旁邊睡著的又是一條白蛇,他不會奔潰嗎。再者,如果結合的妻子是蛇精狐貍精兔子精還好,要是蟑螂精蒼蠅精屎殼郎精豈不是很慘。
每日處在這種情境下的藍衣可謂是身心俱疲,其中最讓他難以忍受的不再是對狗和孟清的思考,而是這張臉。到處都是這張臉,可以想象,當你每天面對六個面貌相同的人會是怎樣的難受,而且藍衣面對的還是非人非狗的怪物。某天正午,藍衣頂著灼熱的驕陽,看著一只“孟清”向往日一樣伸著舌頭舔食時,他感到異常地惡心,他發瘋似的沖回房間,當他抬頭望見床頭掛著的孟清的畫像,藍衣一陣干嘔,他再也不能像當初為孟清畫這幅畫像時那樣,愛慕這眉目清秀的容顏,怎么看也不夠。
另一邊百姓的擔心果然成真,自孟虹死后,辛饒大旱,幾年不下滴雨。先前大家在觀看《竇娥冤》時,都覺著竇娥感天動地,也感動了觀眾,現在落到自家頭上,便叫苦不迭了——你孟家二小姐有冤屈,關我們什么事啊。百姓們在祭臺祭上牛羊豬三牲,仍是沒有效果。大家就來找藍衣,只有他知曉全部過程,此時藍衣已經病入膏肓,自身都難保了。
常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事最后還真是讓藍衣給了結的。雖說心中惡心,但藍衣念在舊情,總不能不管六只狗女,他拖著病體去看它們,當六只“孟清”把他繞得眼花繚亂時,藍衣起了疑心,他趕忙讓人把他抬到祭臺那邊。
藍衣趴在祭臺上,仔細地觀察江水,左右也學著觀察江水,可什么也沒看到。藍衣注視了一會兒,“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臉上卻是悲切的表情,連連說道“錯了錯了全弄錯了。”
回去沒幾日,藍衣也死了,他留下一封遺書,除了將事情經過全部交代清楚以及表達對孟清至死不渝的愛慕之心以外,他也說明了冤魂作祟的真相。
首先,祭典之前的鬧鬼以及獸首人身的怪物確實是孟虹所為,后來孟清化作大蛇,與三只怪物搏斗,結果兩敗俱傷全都死去。但是孟虹仍不善罷甘休。孟家獅子狗生下的狗女,所有人都以為是孟清轉世投胎,其實是孟虹作怪,藍衣當時起疑心就是由于狗女的數量問題,為什么不是一只而是六只呢,仔細一想,這不正是孟虹的老手段嘛——讓藍衣看孟清看到惡心。狗女出生之后,辛饒開始大旱,大家以為辛饒是從孟虹死后才干旱的,其實此前不下雨是因為這段時期本來就雨水稀少,真正的干旱是自狗女出生開始的,這引起了孟清的憤怒,孟清魂沉江底,算作半個水神,故令辛饒大旱,她是想以此與孟虹對抗。孟清想要的就是那六只狗頭而不是三牲,可大家都會錯意了,藍衣竟還把那六只怪物當作愛人來照顧。藍衣最后寫到:
“所以,解決干旱的辦法就是獻祭六只狗頭。”
藍衣的遺書傳開了,百姓們迫不及待地殺狗女,斬狗頭,選一個合適的日子,將狗頭獻于祭臺之上,同時將藍衣水葬,好讓藍衣和孟清有情人終成眷屬。儀式還在進行當中,天空就拋下大雨,沒有雷鳴電閃,只有密密麻麻的雨絲在風中飄搖,大家都說這是愛人久別重逢的淚雨漣漣。
故事到此差不多結束了,只是出現了一點小插曲。辛饒風調雨順了幾天,相繼有許多家狗又產下人面狗身的小狗,而且像的都是狗主人家死去的親人朋友。人們的反應與當初孟夫人差不多,先是喜憂參半,后是惶恐不安,而且一有這樣的小狗出生,天就不再下雨。百姓們只能不停地殺這些狗獻祭。
“所以漸漸鎮里的狗都殺光了,辛饒鎮變成了無狗村。佗河落潮的時候,到現在你還能看到河底滿滿的都是狗頭。”
“狗頭?”
“嗯,雖然它們面相像人,但只是一層皮而已,骨子里還是狗。”
我深吸一口氣,果然大千世界瞬息萬變,本質卻是難以改變的。
“老先生,我有個疑問。如果孟清與怪物打斗活下來的話,結局會是怎樣呢?”
老人立即搖頭:“她早晚是要死的。”
見我疑惑,老人繼續解釋。
“你一定讀過很多女鬼復仇的故事,大致上所有故事的基本情節都是某女屈死,然后鬼魂復仇并取得成功。這些女人生前救不了自己,死后卻擁有強大的力量。孟清遲早會被孟虹鬼魂害死。但同理,被孟虹殺害的孟清也同時擁有了強大的力量,所以才出現后來的兩鬼相斗。”
“啊我懂了。”我激動得要跳起來,“按大多神話故事的邏輯,人與冤鬼相斗,必定人敗,但當雙方都是冤鬼時,就能互相抗衡,這就是超自然力量和超自然力量的較量。”
頓時我覺得很有意思,作家們在創作鬼魂復仇的傳奇故事時,有沒有想過那些被鬼魂弄死的人,死后會不會再冤冤相報呢。
老人點頭:“然而姐姐終究是比妹妹軟弱,妹妹先發制人,姐姐卻選擇等待,所以繞了一個大彎,要不是藍衣……啊,你猜藍衣觀望佗河時,他看見了什么?”
“孟清?”
“準確的說是那條大蛇,別人看不見,他卻能看見。他們對視了很久,就在這眼神中,他們可以交流一切。”
“那么說,即使孟清變成狗或者蛇,藍衣還是愛她的咯。”
老人微微合眼,用一種悠長的語調說道:“我說過,心的力量是很強大的。”
我們都沉默了,老人閉上眼睛,似乎沉浸在自己剛剛講述的故事里。
夜晚,我躺在地鋪上,回味這個故事。我想用愛恨情仇來形容它,又覺得過于媚俗。我時而惋惜孟虹,因為一個男人就被親姐姐殺了,又一想,孟清若不下毒手,結局怕還好不過戚夫人。有時我感慨藍衣真是個藍顏禍水,但他也挺倒霉的,乍一看整件事情因他而起,可是從頭到尾都跟他沒有直接聯系,他既沒有殺害孟虹,也沒有指使孟清,后來卻要受“養狗”之苦。我設身處地一下,如果我是他,我的女朋友變成了六只狗,然后瞬間我的五臟六腑都感到有些難受。
就這樣我翻來覆去總睡不著,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我干嘛這么激動,這只是一個民間故事而已,會是真的嗎?以前我一定不相信神神鬼鬼,總習慣抱著職業的心態去分析各種神話故事。所以后半夜我又在思考“這到底是不是真的”中度過。
次日清晨我頂著個大腫眼泡跟老人道別,準備去城北佗河看個究竟。我還是忍不住問他這故事是真是假,問出口后我都感覺自己好傻。
老人溫和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若相信便是真的,若是不信便是假的。故事就是故事,不是真相,真相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嘀咕著這句聽起來很牛氣的話,心想老人們總是說些高深莫測的話來忽悠我們年輕人。我在小路上剛走幾步,老人突然喊我。
他說:“要想離開村子,順著河脊梁走。”
我點點頭,再次別過,就一直向北方走去。其實我是故作鎮定,河脊梁是什么東西,是指河道的走向嗎,果然老人家就是喜歡倚老賣老。
我走了半天也沒看見什么佗河,最多只見到一汪小水潭,我就圍在小水潭周圍轉悠,我猜想這水潭可能連著佗河,轉了半天,連河的影子也沒有,還河脊梁呢。我罵了聲爹,什么叫信則有,不信則無,這明擺著是蒙我呢。
就在我忿忿不平之時,不經意瞧見遠處一陣黃土飛揚,而且十分迅速地朝這邊移動,我拿出望遠鏡打探一下,是八九個村民,和昨天我看到的一樣,四肢長相頗為怪異,手里握著打磨鋒利的農具。我看得出神,不小心崴了腳,心思也終于收回來了。我俯身把絆住我腳的東西從地下拽出一角來,發現居然是一個人類頭骨,我觀察四周地面,到處都是微微凸起的痕跡,我試著挖出幾個來,全都是人頭骨。我突然意識到些事,仔細環視四周,果然近處有一破落高臺,不細看以為是聳立的大巖石。我再次罵了聲爹,這就是佗河,干得只剩下小水潭了。
我點了根煙,把思路理一遍。老人說大家找到了解決干旱的辦法,我在剛來村子就應該發現,村莊現在仍在干旱之中,而且再瞧佗河,真是不忍卒看。又說河底滿滿的都是狗頭,目前我是一個狗頭都沒看見,人頭倒是不少。
靠近水潭的小丘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進又挖又摸,大致弄清了小丘下掩埋的東西,我把煙頭扔在地上,沉默半晌。牛頭羊頭豬頭,加上六只狗頭,圍著一個大蛇頭骨,蛇骨的軀干穿過水潭不知蔓延到何處,這蛇軀干恐怕就是老人所說的河脊梁。我的沉思被愈來愈近的嘈雜聲打亂,這才注意村民已清晰地出現在我肉眼可視的范圍之內。
突然我明白了一切,為什么只有人頭沒有狗頭,為什么辛饒仍在干旱,為什么村民長得如此奇怪。老人說的對,故事就是故事,不是真相,而真相是不可得的。
我沒有時間多想,重新系好鞋帶,按照老人說的,順著河脊梁走,順著河脊梁走。
后記:
在我的觀念中,文本一半是由作者賦予的,一半是它自身產生的。因此作者在寫作完成后,也兼任了讀者的身份,與其他讀者一樣有自己的解讀。
我自己對這篇小說的解讀有三種。
一種是整個故事其實是老人編造的謊言,用以掩蓋村民殺人的事實,當然他們是非常人的,這種非常人可以理解為身體上的,也可以是心理上的。
另一種是老人說的故事是真的,但結尾處他說了謊。后來出生的人面狗并沒有被殺掉,由于他們長得像死去的親人朋友,所以村民們舍不得殺掉他們,藍衣當初要殺掉人面狗是因為愛,村民們不殺他們也是因為愛,按情理說,兩者都沒有錯。而現在的村民就是人和人面狗的后代(孟虹的“虹”也象征著交配)。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正常人反而變成了異類,于是在體力上占下風的正常人漸漸被殺掉,整個村民就變成了變異的物種。只有藍衣——即文中的老人與之繼續戰斗下去。
第三種是老人說的全是真的,整個村莊才是假相,最后那個如鬼故事般的結尾,代表著“我”跌入了一個虛幻的世界,而蛇骨是逃離這個世界的鏈接。
無論是哪種解讀,故事都不是真相,老人的故事如此,我的故事也如此(這一點在孟虹的“陰謀”中已經初步體現)。
我的作品大多沒有一個明確的結局,就像小說中老人所說,真相是不可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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