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文/陳義仁
我還活著?
這是我醒來后的第一個念頭。
耳邊依稀聽到了輕微的哼哼聲,我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轉過頭去卻看不清楚,眼前只是模糊的一片。
“珠兒!”一個急促的聲音灌進我的耳朵。
姐姐?我努力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這模糊的人影,漸漸地,晃動的光影聚焦成了一張異常白皙的臉,是姐姐!
“珠兒,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姐姐伸出纖細的手臂將我一把抱起,剛恢復過來的身體突然被這么用力的擠壓,只覺得身體快散架了。
“姐,痛……”
“啊,對不起!”
姐姐很興奮,嘴角一直揚著看著我笑,把我抱到了一處墻角,右手一直摸著我的臉頰,喃喃自語著,“太好了!太好了!”
我吃力地伸出手把她的手打掉,我很討厭被她這么摸,總覺得像被當成小孩子一樣對待,可我已經十五歲了……姐姐也沒再行動,只是這么干巴巴的看著我。
環顧四周,我才發現我處在一個看似密閉的空間里,周圍似乎都是水泥墻,細看才發現左手邊的墻的盡頭有一條陰影,應該是通向外面的通路。天花板離我們很近,似乎以我這160的身高只要墊墊腳就能夠到,一盞發著白光的LED燈給了這個空間一點溫度,光總會讓人聯想到溫暖。
“這是哪?”
“防空洞。”
噯?防空洞?我閉上眼努力回想昏迷前的記憶:人們在四處逃竄,我和姐姐躲到了商場地下的停車場,聽到地上的炸彈爆炸的聲音,然后我就沒意識了……
“打仗了?”
“結束了……”
姐姐嘴角的弧線消失了。
“戰爭很快就結束了,只有四天吧,很快,最后一天……原子彈……咻——砰——”姐姐雙手模擬著原子彈爆炸的場景,就如同孩童般玩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地面,“一切都結束了。”
“爸爸媽媽呢?”
姐姐沒有說話,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我們能活下來……真……幸運……不是嗎?”
姐姐努力維持著笑容,盡管她的眼睛已被浸濕。
“不要哭啊,我們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嗎?”姐姐捏著衣角抹去了我眼角的淚珠。
“啊,對了!”姐姐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看上去像肉一樣的東西,“餓了吧,輸液用完了之后,這些天只能給你喂些水,來,吃些東西吧!”
“這是什么?”
“先嘗嘗看……”
我試著咬了一口,好硬!嘴巴的肌肉都合不上了。似乎這肉烤得過頭了焦味好濃烈,可是饑餓的感覺一旦被喚醒,就如洪水猛獸一發不可收拾。唾液在唇齒間流竄,舌頭已經失去了品嘗味道的功能,管不得牙齒每次切割給牙齦帶來的痛楚,只知道要把獵物裝進自己的胃里。
吃完了東西,睡意似乎又上來了,盡管還有很多事想知道,但眼皮已經抵不住襲來的倦意,姐姐把我身體放平讓我睡得舒服點,很快我的意識就模糊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了腳步聲,不是姐姐……
“朱玲,時間到了……”
好像是有人叫姐姐出去,這聲音很熟悉,是那個天天和姐姐膩在一起的同學——李愛。
“嗯,我這就去……”
姐姐似乎沒發現我已經醒了,站起身習慣性地拍了下褲子。
“什么時間到了?”
“噯?”
李愛瞪大了眼睛看著問話的我,眉頭皺了一下,緩緩說道:“你……醒了……”
“啊,她身體還沒恢復呢……她還是不要去了……對吧,小愛?”
姐姐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高,語氣也變得很奇怪,她轉過身看了看我,總覺得眼神中夾雜了一些懼色。
“這樣……真的好嗎?”李愛對著姐姐說話總是怯聲怯語的,“我們現在只能待在這,這里的規則她總是要知道的……不是嗎?”
“什么規則?”
“你來就知道了……”
李愛說罷消失在了陰影中,姐姐沒再說話,拉上我的手往外走。
我們來到了一處稍顯寬敞的地方,周圍很靜,已經有10個人參差不齊地圍坐在了一起,卻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之中有的我認識有的我不認識。我用目光掃視著這些人,他們同時也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向我回擊,似乎就像在看著獵人看著獵物一樣。這令我很不舒服,姐姐回過頭向我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說話。
姐姐拉著我坐在了那些人的后面,李愛給了我一根細小的骨頭,這是用來做什么的呢?
“等會兒跟著我做就行了,把骨頭丟在我丟的地方。”
姐姐細小的聲音連緊靠在她身旁的我都聽得不是很清楚,我看著手中的骨頭再會想著她說的話,大致明白了這興許是一個選舉儀式,可是我們在選什么?
容不得我再思考,一聲沉重的咳嗽聲打破了現有的死寂,一個瘸著腿的老女人走進了我們圍成的圈里,我記得剛才沒見過她。
那老婦很吃力的張大她布滿皺紋的嘴,扯著嘶啞的嗓音說道:“老規矩,十二選一……”
“不,是十三個!”
說話的是一個穿著破舊白大褂的女人,很容易聯想到她的職業是醫生。
話音剛落,在場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我身上。不知為何,我感到一絲莫名的恐懼感,我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干什么,但這些人冷冰冰的眼神使我不得不對這未知產生恐懼。
“好吧……13……快開始吧……”老婦人哆哆嗦嗦的坐在了一邊,眼神也變得空洞起來。
一個,兩個,三個,他們把骨頭放在了寫著不同數字的地上,數字一共有13個,但不是按順序排的,中間還有一些痕跡似乎被抹掉了,果然這是在選舉嗎?
到了李愛,李愛把骨頭丟在了2號,姐姐也是,緊接著第八個到了我,姐姐說跟著她扔,我觀察了一下情況,2號和13號最多都有3根骨頭了,我抬頭看了看姐姐,蹲下身把骨頭放在了2號。
“這不公平!”
老婦一個猛躍竟將我撲倒在地,她的臉離我如此之近,干癟布滿皺紋的嘴以極度不正常的角度張開向我逼近,一陣腥臭向我襲來,惡心與恐懼頓時將我的反射神經挑斷。
“滾!”
李愛一腳將那老妖怪踢開,我快速地喘著氣,定了定神,那老妖怪還在張牙舞爪的嘶吼,李愛和姐姐想壓住她卻多次被反制。
“這不公平——你們有三票——這不公平——”
老妖怪每句話都拖得很長,聲音忽高忽低忽尖忽沉折磨著別人的耳朵,我看著她不由得兩腿在打哆嗦,我從沒見過人能這樣扭曲,比我所見的最瘋的瘋子還要瘋狂,瘋狂的讓人害怕,這是惡鬼!
“這是你定的規則!”姐姐聲音卻是異常的沉穩呼吸沒有太大的紊亂,瘦弱的手臂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怎么,身為制定規則的人,你想反悔了嗎?”
“不公平!”老婦惡狠狠地瞪著姐姐,“你們有三票!不公平!”
老婦突然怒目圓睜,隨即眼睛變得灰暗起來,她的手從李愛的身上抽出,緩緩地垂到了身體的兩旁,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我能聽到她的發卡掉在地上的回想。
“違抗者死,這也是規矩……”
那女醫生站在那老婦身后,手中攥著一把帶血的手術刀,她走到那老婦面前,輕聲說道,“既然當初是你定的規矩,你也應該料想到今天的結果……你說選擇權在大家的手上,那今天就是大家要你死……”
說罷抬手一揮,鮮血從老婦脖頸上的口子中肆意噴涌……
在場的人目無表情,沒有反應。
“這到底在做什么!”
我倒在墻根,無力地抽泣著。
“這就是這里的規則……”
姐姐把一塊烤肉給了我,而我已攤在原來的房間里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姐姐啃著她的那一塊肉說道,“食物早在一個星期前就沒有了……”
“什么!”
我吃驚地看著她,和她手上那塊以及我手中的這兩塊肉,問道,“那這是?”
“這就是為什么過一段時間就要選一個人的原因……”姐姐將嚼碎的肉一口吞下,“選中的那個人就是其他人接下去的食物……”
她說得很淡定,絲毫不覺得她在說著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吃人!
吃人,我們這是在吃人!天哪!難道我昨天,不,那到底是什么時候吃的那塊肉也是……
“是的,你之前吃的那塊就是真婆婆的肉……”
“真婆婆?為什么?那么好的一個人……”
“就是因為她人太好啊……別人都覺得她可以為大家犧牲,反正她以前一直這么做……”
“怎么可以這樣!你們知道你們在做什么嗎!”
“當然”
姐姐揚了下嘴角,無奈的搖了搖頭,道:“你知道餓的感覺嗎?”
“當然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沒真正的餓過,你根本不知道饑餓帶來的真正的痛楚不是你的胃,而是在面對你的理智在與你最原始的欲望博弈所感到的崩潰……”
“所以為了欲望就能吃人了嗎?”
“是的,因為我不想死……”
死?這詞曾離我多么遙遠,現在竟讓我無言以對……
姐姐已經將她那塊肉吃完了,用手抹了下嘴,說道:“我不想死,他們也不想死,所以有人就提議投票決定,在這樣一個環境中,個人怎么能和群體作對呢對吧?”
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望著手中的這塊肉感到的不再是恐懼,腦袋里一片空白……
“原來躲在這里的不只這些人,但是這個防空洞沒有多少食物,躲了三天后就要清底了,有些家伙就趁著別人睡著的時候把剩余的食物都偷走了。接下去的幾天,有人說要出去找食物回來給大家,有人什么也不說就打開了防空洞的門,之后……這些人都沒有回來……”
姐姐的神情看不到起伏,一如往常那般平靜地說道:“食物終于耗盡了,我們就這樣餓了兩天多吧……后來……一個姓木的孩子活活餓死了……”
活活餓死了,為什么現在的我聽到這幾個字竟心震了三震。
“我們吃了那個孩子,突然有種被救贖的感覺,呵呵,很可笑不是嗎?”
我不想再聽任何話語,靠著墻閉上了眼睛。
人在意識到死亡時,求生只是下意識的行為。
忍了兩天,終于胃部接受了這肉的辛辣苦澀。之后我們又殺死了一個人,可是我也不在乎了,因為那不是我……我只要知道我有東西吃就行了。
又到了“選舉時間”,我和姐姐還有李愛的票漸漸地成了主導勢力,之后的人都跟著我們丟下骨頭。
“不!”被選中的那家伙和之前的人一樣在奮力的反抗著,我想著這時候那個被稱為小九的醫生會出來給這個瘋掉的家伙一刀來結束他的生命……
“啪——”
我錯了……
這次倒下的是小九,那個披頭散發的瘋子揮舞著扳手,一下,兩下,三下,小九的頭已滿是鮮血,象征著醫生的白褂子已被浸染成血紅,她就如那些被她殺死的人一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隨即向后倒下,我知道,她不會再站不起來了。
“都死!都死!”
那瘋子向著我們一顛一顛的走過來,掄起了扳手。
“滾開!”
姐姐一把推開了這家伙,拉起我的手就往一個我從沒去過的方向跑去。
身后不斷傳來慘叫聲和嘶吼的聲音,而我和姐姐只有不斷的奔跑,奔跑,這個防空洞竟比我想象中的大得多,我們的步子漸漸沉重,但依舊不敢放慢速度,直到周圍只能聽到我和姐姐的呼吸聲和腳步聲。
“前面……哈哈……”
姐姐重重的喘氣聲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回蕩著,我這才發現世界竟如此安靜,似乎這世上只有我們兩人……
“前面……就是……哈……出口……”
“可是……姐……外面有輻射……我們出去也是死啊……”
“出去……還沒有接觸地面……可以找另一個地方躲著……還有一線生機……回去……不是被打死就是餓死……必死無疑啊”
“姐……”
“快……開門……走……”
果然門外的世界是我所未料的,沙土與亂石已經填塞著通向地上世界的道路,只有隱約透出的燈光才讓人感到這里是被人工處理過的。
“走,走到哪算哪,沒路就刨……”
姐姐只比我大兩歲,卻總能讓人在最手足無措的時候表現得愈發鎮定,這便是在她瘦小的身體里蘊藏的力量嗎?或許這就是李愛一直粘著她的原因……噯,李愛?我下意識的回頭,卻只有微弱的燈光和綿長的黑暗在向我招手。
“姐,李愛她……”
“小愛她……”
姐姐的語氣波瀾不驚,她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沒有回頭,“聽天由命吧……現在哪管得了別人……”
“姐……那一天,你是不是沒打算讓我醒過來?”
“噯?”
“那個肉……你加了藥是嗎?”
姐姐停住了腳步,“你是在懷疑我要害你嗎?”
“不,怎么會……”
“那一天我的確不希望你醒過來!”姐姐轉過身來面對著我,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臉頰,笑了一聲說道,“因為兩票和三票是不一樣的……”
“為什么?我醒過來我們就有三票這樣不是更有優勢嗎?”
“你根本不懂人心……”
我不知怎么回話。
“這不是選舉,這可是決定了每個人的生死!我和小愛的兩票在別人眼里并不構成最大的威脅,每個人被選中的概率大體還是一致的,所以我們在心理上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制衡。然而你的加入打破了這種平衡。”
“我打破了……平衡?”
“是的,從二到三不僅僅是數量上的改變,我們成了別人眼里能決定他人生死最關鍵的一方勢力,他們為了生存只有兩種選擇,干掉我們中間的一個回歸平衡,或者跟著我們走。”
我這才發現姐姐突然顯得很虛弱,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淌下,我連忙上前扶著她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
“沒什么……咳咳……”
她劇烈咳嗽著,完全沒有了先前的氣場。
“再說什么也沒必要了……反正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不……咳咳……都該死……的確都該死……”
她突然自言自語起來,眼神變得越來越渾濁,吃力地抬起頭來看著我,“珠兒,你先走吧……我想……在這里等等小愛。”
輻射已經侵蝕了姐姐的身體,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從那扇門里出來……
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做什么了,現在,離開姐姐應該是對我們都好的結果。
接下去的路程我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再次見到陽光時內心無比的空虛,看著滿眼的廢墟殘骸,再也止不住手臂潰爛所帶來的鉆心的疼痛。
我還活著?
小九的手術刀扎在了我的脖子上,很快我又能見到姐姐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