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罪犯共謀
文/賈彬彬
他的身影出現在橋底時,手里似乎多了什么東西,拖著長影子悶聲走近。她軟在地上,哀求似地連叫大哥大哥。他不說話,卻將手里的東西拋到他懷里——熱乎乎的,是饅頭。她愕然地抬頭看他,他遠遠站著,點煙道,你還真沒走。閃爍的火焰照亮了他的半邊臉,模糊得溫和一般,一點也看不出是個慣熟的**犯。
應池哆嗦地捧著饅頭,流淚道,我答應大哥不走的。
楊志吸了口悶煙,默默看著她。他視力很好,農村來的都習慣了走夜路,黑夜反而讓他覺得安全。這里漆黑、潮濕、一股子霉味,橋洞頂上棲息著蝙蝠,地面上是厚青苔、灰塵、蝙蝠屎,偶爾會聽到老鼠悉悉索索竄動的聲音。這樣的環境,他幾乎隱身,而應池就暴露了出來。即使她蓬頭垢面也藏不住她窄窄的臉與一雙水眼睛,她每一個表情變化他都一清二楚。
三個小時前,半夜十一點,橋邊永新路小巷,楊志輕松地逮住了一人路過的應池。這個區在北明市并不算繁榮,十一點已人跡稀少,他迅捷、有力地干完了事兒,滿頭大汗地往四周一望,莫說警察,鳥都不見一只。他騰出手來放在她脖子上,想這是第四個了。應池的眼睛正好這時候張開,澎湃的淚水適時地涌了出來:“大哥,別從前面走,新建的亭子坐著交警,通緝令已經貼出來了。”他手停住了,“你帶我走吧。我認識路,我不跑。”楊志思考了會,麻利地打暈了應池直接扛到橋底。
楊志收回神,抖抖煙灰,說,“你能把我弄走么?”
應池怯怯問,“大哥你要跑么?”
“廢話。”他說。
“跑哪?”
楊志戒心提起來,不說話。應池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隱約可見淚光盈盈,說起話來卻一派天真,“你要告訴我你往哪跑,我才知道怎么跑啊。“
楊志瞧著她,猶疑了一會,想:這就是個細弱得跟瘦雞似的城里女人。他心一放,粗聲說:“往南走,厲市附近。”他本來還想說,我不認識什么人,但這句話在他口里溜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應池說,“你早該跑了,回老家去。”
“你做什么的?有辦法么?”楊志有些不耐煩。
“你帶我跑,總比你一個人跑容易混出北明。”應池忙不迭擦淚說,“我是大學生,但我有辦法。”
楊志擰起眉毛,“什么時候?”
“明天。”
楊志抽口煙,想,不要緊,學生就更加是瘦雞中的弱雞了,安全。他心里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初中畢業后就不讀了,他要是讀了大學,也會個好人吧。楊志嘆了口氣,心腸軟下來,掃了一眼縮在角落里的應池,那饅頭還捏在她手里沒動過,他好聲地安撫說:“你帶我出去我就放了你。我知道我做錯事是要下地獄的,沒必要再添一筆債——饅頭怎么不吃?”
應池捏著饅頭,又哭。楊志有些手足無措:“你哭什么?都說了你帶我出去就放你走了!”
應池仰頭望著他,聲音還帶著哭腔:“大哥,我好怕……這里好黑。”
楊志想了想,大半夜的,又在橋底,也不怕警察。畢竟是個小妹崽兒,哄好了她才好回家,他就說:“那好,我生火。你老老實實的,我說話算數。”他把煙一扔,走出橋底的圓洞。橋邊就有一排樹,最高大的那棵是榕樹,他不敢動,老家人都說榕樹是神樹,應該敬畏的。他再走兩步,看到棵柳樹,枝條干巴巴的,可以燒了。他捋起一把柳枝,雙手抓穩,用勁一扯,直接把一大捧柳枝“卡擦”扯斷。他回頭看,果然看到應池正望著自己,心里有些得意。楊志低頭又去尋摸,摸到一種分支細小的草,蔓狀,老家也見過,都叫爆炸草,他眼明手快地扯住草根,一扯就扯下一片來圈在手里,大步走回去。
“大哥坐我旁邊生火吧。”應池邀請似的。楊志沒有猶豫,一屁股坐到她旁邊,熟稔地架好枝條與草,掏出手機來點火。爆炸草噼里啪啦地燒起來,應池望著火堆,還是怯怯的樣子,楊志說:“不怕。炸不到你。”他剛說完,一個火花就“啪”地直接炸到應池手臂上,應池低呼一聲往后挪了挪,他趕忙幫忙拍掉,一拍卻發現有些不對:“你的手?”他抬起她的手,手臂上竟全是月牙形、圓形的疤痕,一看就知道不是指甲掐出來就是煙頭燙的,他前面拍到的正好是一個新傷疤,一拍就綻出了血來。楊志問:“你不是學生嗎?”
應池頓時垂下了頭,聲音又帶上了細微的哽咽,“同學們并不喜歡我。我不是本地的……每次有人掉東西,總是先懷疑我。”也許她太害怕,聲音都有些顫抖。
楊志有些吃驚:“你不是本地嗎?”
“不是。我爸爸帶我來的。”她話鋒一轉,“大哥,你是自己來的嗎?”
楊志一愣,不自在地偏過頭去,爆炸草很快燒完了,柳枝已經燃起來了,他加了一把。
四年前,他出玉清的時候,媽對他說,外面的人到別人的城市去,總會受欺負。她并不希望他走,他在鎮上的汽車維修店已經干了幾年工,就要從學徒升為幫工了。他雖然寡言少語,可是踏實肯干,老板對他也算好的。可是每次穿過密密的甘蔗林,坐在田邊,看著小孩子光著屁股撲通撲通扎下溪里,他總覺得日子太無趣。鄰居家的大兒子開著汽車回來,賺了大錢,他問他,你去哪發的財?歸鄉人告訴他,北明。村里沒人去那地方,太遙遠。一個月后,楊志買了去北明的車票。
楊志忍不住苦笑。他總算知道什么叫“外面的人”,“別人的城市”。
“以前老師總讓我坐最后一桌……”應池抬眼看了一眼楊志,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故事,“但我覺得受點委屈沒什么,爸爸帶我長大很辛苦。他最大的愿望也就是我乖乖做個好學生、乖女孩,在北明讀大學,嫁個當地人,安安穩穩,落地生根。”
楊志看了應池一眼,應池垂下頭,紅彤彤的臉、長睫毛,手里還捏著饅頭。他恍惚想起了他小學時的女同桌:漂亮、膽子小,又懂事。
“喏”應池把饅頭遞過來,“大哥你不餓嗎?”楊志覺得自己像一尊陶瓷,瞬間又被瓦解了一塊。他搖頭,說:“你快些吃吧。”
應池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
楊志轉過身子,火焰明亮、又溫暖。橋洞里安靜,蝙蝠沒有扇翅膀,老鼠也沒有拖著尾巴到處爬。他嘆了口氣,把自己強壯有力的身子團起來縮著,佝僂著背,變成了一個更安全的姿勢。他并不是很會說話,他說話從來都簡潔有力,因為他強壯,說話都嗡嗡地像是有回音。
他嘆了口氣,開始說他的進城打工之路了。他來到北明,在一家小餐館做幫工。他說,“我打工的第一個月,廚房里少了一把菜刀。所有幫工中,只有我是外來的、新來的,老板甚至沒有查,就罰了我錢。我氣啊,想解釋卻又不敢說。最后我沉默了,受罰。”
被孤立、被欺負,并且一直安靜地承受著——打工的這四年,楊志的生活幾乎是全封閉的,他從不去玩,沒有人會和他去。他沒有回過家,只是按時地寄錢,他非常老實地去活著,但他還是格格不入……傾訴欲終于洶涌而來,很多事情講過后他又忍不住補充。他說起餐廳里的一個幫工第一次向他借用租住的地下室時的情景,他二話不說就把鑰匙給了他,那幫工得意卻告訴他自己要帶著女朋友去他那親熱,省錢又方便,那幫工促狹地笑著,說他一定給楊志臉,常去。楊志說到后來那對男女甚至把衣褲都留在被窩里給他清洗時,應池短促地笑了笑,口里還嚼著饅頭。他原以為這個清純的女學生應該什么也不懂,卻不料她不點即透。也許她很聰明。
應池說,但是你也忍了四年了。
是啊。他說,他們把我的錢也拿走了。楊志忍不住冷笑一聲,“今年,我老家那邊給我打電話,說我媽得了糖尿病。要用錢。工資三個月發一次,都是大廚發。我的工資被那個幫工支走了……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和她女朋友還拿著我的鑰匙在我的地下室里。“
應池沒有問問題,她不用費腦子想也知道為什么大廚把錢給了幫工——他們是本地的,是一家人,應該互幫互助。她一只手撫摸著這個罪犯佝僂的后背,她想他要哭了。
“他拿走了我的錢,拿走了我的鑰匙,我不做聲,我不做聲,我什么也不說,我悄悄去廚房操了把菜刀——這回我就真的偷把菜刀給他們看!還不止這些呢!我回到地下室,迎面就給他一刀。然后,我第一次碰女人,狠得牙根都是癢的,順便再給一刀。”楊志看著應池那飽含同情的雙眼,他的憤怒、失望,一瞬間都化作了委屈,在胸膛里炸開了鍋。他有力的身軀頓時松散下來,像是一身皮囊都忍受不了這樣大的苦楚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骨頭分家,他粗糙的雙手捧著自己的臉,終于失聲痛哭。他斷斷續續地說:“我要回去。我知道我做錯的事情是一定要死的……我想見見我媽!”
應池什么也沒有說話。作為一個女人、一個被害者、一個學生,她說什么都是錯的。她柔順地慢慢地環抱住了他,在火光下——沒有什么比這更對的做法的了,她確信。
第二天,楊志摟著應池走出橋底時,他對著光,細細看了她的胳膊,哪怕疤痕脫落了都留下了淺色的痕跡,應池說:“不要看啦,又不是你弄的。”他悄悄看了應池一眼,她有些臉紅。
他們走的時候是凌晨,天剛亮,應池說逃跑方便。走到橋上,果然不見什么車和人。應池補充說:“過了橋,往左拐,我認識人,可以帶我們坐車。先出了北明再說。”
路面是沉沉的寂靜與天光,似乎高叫一聲都是犯罪。偏有不識趣的叫聲破壞了這些——
“應池!”
被楊志摟在懷里的應池身子一僵。臉渾然白了。楊志低頭看了她一眼,有些好奇地回過頭來。
迎面走來的是一個連走路都走不穩的女人,吊帶衫、熱褲,手里拎著一件皺巴巴的外套。她慢悠悠地走過來,“喲”了一聲,一只手就直接貼在了楊志胸前,雙眼向上剔著直望著應池,不陰不陽地笑著:“怎么,應池,自己私自接的客人?你也不告訴大姐?”
楊志沒有說話,他低頭看著那女子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從手肘到手臂,密布著彎月形、圓形的傷疤,或深或淺,像圖騰一樣——和應池如出一轍。那女子是慣會看人臉色的,看了楊志的神情一眼,甜膩膩地叫了一聲“大哥”,她舉起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臂,貼近楊志“這算什么呀……有些客人用真扎,用皮帶抽呢!大哥,你要是想試試我不會比應池差的……”
應池的額頭上已經是冷汗涔涔,她不敢看楊志的臉,死咬住下唇——她感覺到楊志的手捏緊了她的肩頭,像捏住一只死兔子似地。他笑了一聲,想要裝出一個慣熟的**應有的輕浮,“昨晚一直在外面折騰,弄掉了身份證。我和她正要去附近的派出所掛失重辦,但是我們都有些醉,你知道最近的派出所在哪嗎?”楊志裝得并不像,沒有喝醉的人會聲如洪鐘,連笑都笑得鄭重,他自己也知道他一直都太過實誠。
女子知道估計沒生意做了,但還是好臉笑著:“知道啊,就直走。過了橋左拐。不過那只是個小派出所,牌子也不顯眼,挺難發現的。不過不開這么早吧!”
楊志聲音沒有大變,說:“哦,那就沒錯了。我和應池先在橋上吹吹風,醒酒。”他的聲音嗡嗡地震在她的耳畔,這一刻,楊志連手指都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了,應池死死忍著。
女子悻悻地收回了眼神和手,橫了應池一眼,搖搖蕩蕩地走了。應池從頭到尾,保持著死一般的沉默。
他終于明白應池的眼淚、羞澀、膽小,都是為什么了。
楊志沒有動,她也沒有動。她沒有選擇留眼淚,她想這招已經不管用了。
“大哥,我……沒打算害你,那個可以幫我們的人的確就在派出所附近……”她先開口了,她眼神有些迫切,“你用刀對著我,我帶你走……行不行?”
楊志整個人沉默下去,他用狠狠的一巴掌快速地回答了應池的問題。
應池整個人被掀到一邊,臉已經被扇得沁出了血,她勉強抓住橋上的欄桿邊,慢慢站起來:“大哥……”她話音未落,楊志已經整個人撲上來,一把勾住她的腰就把她扔上了欄桿,并把她用力往外推。
應池尖叫起來,雙手死死地抓著欄桿,她橫著一望,那女人早就走遠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她身下,幾十米的高度下是翻涌的江水,哪怕一個小小的浪花聲都驚心動魄。應池這回是真真正正地“哇”地一聲哭出來:“大哥……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啊!我受的苦一點也不比你少啊!”
楊志沉默而決絕地一把把應池的腿甩下欄桿,她雙腳勉強勾住邊邊,整個身子已經懸空了,只靠雙手死死抓著,她哀叫著說:“求你……求你……”楊志掰不動她的手,索性翻上護欄。他站直了,從牙關中狠狠吐出兩個字:“**!”他兇狠地、胡亂地踩她的手,應池一面痛叫,一面仰起臉來,拼命喊道:“大哥!我死了沒人救你了!”應池的的淚水中迸發出歇斯底里的狠意。
“**!”他緊抿著唇,抬起右腳,用盡全身力氣朝應池仰面抬起的臉踩去。應池“啊”的一聲,雙手禁不住一松,卻心里一狠,腳后跟一蹬,人飛起一半直撲楊志,血淋淋的雙手一把抱住他的腿。他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就感覺身子往前一倒,然后墜了下去。
那一瞬,這兩人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受了那么多苦,我就這樣死了?
下墜的時光短如一瞬,長似永恒,停駐般的幾秒后,兩人終于共享了晨曦中的第一片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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