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人
文/趙樞熹
我坐在開往西安的一輛K字頭火車上,硬座車廂,座位靠近過道。我的屁股和右半臉分別試圖貼緊革制座椅和小餐桌。我在裝睡,并且試圖真的睡著。到西安還得至少一天一夜。
這個時候列車員開始挨個車廂檢票,我不得不在他走近的時候裝作被吵醒。我瞥了一眼車窗外正追趕過來的太陽,它刺眼得像是我剛從牢房里走出來的一瞬間。我想我已經捱過了一個早晨,可手機上卻顯示著08:11。我只好登陸了微博客戶端,發(fā)布了一條:早安,世界。
對西安的歷史文化和小吃我仰慕已久,這次去卻是為了一個女孩子。我和她從筆友發(fā)展到網友——說成退步也行——總之用QQ聊天之后沒誰愿意再寫信了。我們已經認識了足夠長的時間,長到再不見面似乎就是對這份關系的不尊重。我們的關系必須得做一個了斷,我這么認為。所以現(xiàn)在我才背著土特產和一盒岡本坐在火車上。因此不管是剛才痛苦的裝睡還是現(xiàn)在裝醒,都并不影響我此時愉快的心情。
經過武昌的時候,我收到了她的短信:
“我想了很久,你還是不要來了,即使來了我們也只能做朋友。”
我想了一會兒,回了短信:
“其實我并沒有想過我們之間會有什么(但那盒岡本出賣了我),只是想見你一次。”
“那好吧。”她只回了三個字。
這時候車在武昌停下了,一個婦女一屁股擠到我身邊,就不思進取地停下了。火車在武昌停留足足八分鐘,身邊的男人們紛紛下車抽煙,我也跟著走了下去,我是有理由吸煙的,和他們不同。
按滅煙頭之后,我有種想背著包一走了之的沖動,但很快屈服于火車汽笛聲強有力的離別感。重新返回車廂時,大屁股婦女已經坐在了我的座位上,我示意她可以繼續(xù)坐一會兒。我站在吸煙處吸了一支煙,接著又一支。然后才摘下眼鏡洗了把臉。之前精心刮了胡子,做了頭發(fā),此刻頭發(fā)卻毫無邏輯的排列在無精打采的腦門上,水珠從凸起的顴骨上滑下來,落到下巴再被新生的胡子扎破。
返回座位坐了不到十五分鐘,又連續(xù)收到了兩條來自她的信息:
“我真的沒什么時間,白天還要上班,沒時間陪你。你還是別來了。”
“下一站就下車吧,車票的錢到時候我還你。抱歉了。”
現(xiàn)在我已經準備好下一站下車了,連她這么摳門的人都提錢了,一定是鐵了心的。
可我的回信卻是:“但我已經出發(fā)了。就當我是為了親手把特產送給你吧。我自己玩兩天也沒什么不好。”
“隨便吧。”她沒有把握我最后給的一點機會。
替她惋惜之余我開始后悔一件事——真不應該在見面之前先把照片發(fā)給認識多年的網友。
我為了不給自己留任何余地,一下火車就馬不停蹄地朝出站口走,直到看著火車啟動才停下來,然后目送它走遠。
在朝著出站口走的幾分鐘時間里我回想起一個片段:去年的冬天我坐火車去看望在另一座城市的女友,火車停穩(wěn)后我奮力一躍到站臺上,拼命地往出站口跑,直到跑不動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跑錯了方向。我開始朝反方向氣喘吁吁地跑或者走,等我終于走到站臺的時候這班車的旅客幾乎都已經出站了,我真擔心她在為我擔心(我的手機當時沒有電)我出去找了一大圈也沒找到她,便跟身邊的一個男人借了手機,撥通了她的電話。
“喂?你在哪?!”我心急如焚。
“哈?你到了啊?我這就過去……”
“……”
出站檢票的時候我特意看了一眼檢票員,我希望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一絲對我中途下車表現(xiàn)出的詫異,但沒有。他戴著墨鏡。我也需要一副墨鏡,一走出站臺我這么想。我的面前是海市蜃樓般的藍天和白云,除了一座鴕鳥雕像,空曠的像是海邊,但是主角大海卻不在。我仔細想了一下,我的腳下,S市在湖北境內,應該是沒有大海的。但頭頂?shù)拇筇柡脱矍暗木跋笞屓烁静恢莱嗣撓卵澴映兜羯弦乱豢跉庠胶K镞€能干嘛。我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怔在那半天沒動。直到一個的哥問我,帥哥,走不走?
我向他擺了擺手,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火車站的西側有一些活動板房,上面用油漆噴著“客房一號”一直到“客房8號”。公交車站也只有一個線路,通向市區(qū)。原來我在城鄉(xiāng)結合部。
我決定先去網吧待一個小時,我可以給手機充電(即使并沒有人要聯(lián)系),順便百度一下這附近有沒有好玩的地方。
我開了一臺機器,坐在我旁邊的是兩個化濃妝的姑娘。她們瞄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玩炫舞了。我決定一會登陸一下我的魔獸世界賬號來證明我的品位。我插上手機USB,點開百度,輸入S市的名字,下面除了一些不需要看的城市歷史介紹就沒什么了。但是相關搜索讓我眼前一亮:S市洗頭房、S市紫云,S市小姐……
在一番按圖索驥后我找到了那的位置——青年大街。我想是時候離開這破地方了。
臨走之前我還沒忘了登陸一下我的魔獸世界賬號,但是除了“您的剩余游戲時間已不足30分鐘”之外,我什么都沒有證明。我結賬下機,隨后走出去,帶著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氣魄。
這個時候我完全可以搭一輛出租車,并對他說:“紫云,曉得伐?”他會心一笑,我們便踏上征程,一路上還可以向他請教一些經驗。但是我不能這樣,我要慢慢的去尋找,靠自己的智慧和雙腳去品位并征服這座城市,最后在華燈初上之時順利抵達目的地。
我坐上公交車,它先是走了很長的一段土路,又走了一大段柏油路,最后跨過一座橋,進入市區(qū)。下車之后我靠著路牌和谷歌地圖走了大概半個小時,最終卻還是搭了一輛出租車。我沿著青年大街走了起來,經過一路破敗的平房后終于看見了第一間洗頭房,門虛掩著,雖然是白天卻也泛出桃紅色的燈光。我的心猛的提了一下。再往前,接二連三的出現(xiàn)了很多家洗頭房,直到我看到“紫云休閑保健會所”才正式確定自己找對了地方。
我找了臨近的一家旅館開了間房,放上音樂,洗了個澡。我一頭扎進白色的雙人床,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那么就提前計劃吧。我下了樓,在“紫云”門口躊躇了五分鐘,推門而入。
她們正圍坐在桌子前吃飯。我的突然闖入讓她們都回頭瞟了我一眼,又轉回頭去繼續(xù)吃。我顯然有點懵——我倒是不介意等她們吃完。未等我說明來意,年紀教老的一個婦女問我:“你……洗臉?”
洗臉是什么鬼啊?
我仿佛置身于一家外國餐廳。面對著一本讀不懂的菜單。為了不丟面子,我說:“恩。”
老婦女說,那你選一個吧。
她們再次回頭看我,手里還端著飯碗。我卻不得不從她們之間選一個,讓她們放下飯碗給我洗臉。或者說,洗臉才是她們真正的飯碗。可是她們的眼神里充滿疲倦和不耐煩,沒有一個人積極的想要勾引我。我像是上了非誠勿擾一樣在心里按了一個號碼,然后對主持人說,就她吧。
她放下飯碗。老婦人說,先交錢。二百。
“可以帶走嗎?我就住隔壁旅店。”
“可以,二百五帶走。”
于是我和我的心動女生一前一后離開了紫云,這一刻我仿佛是千年前大清朝的一位貝勒爺,她則被我從**買回來的**。我要帶她逃離這悲苦的命運,而她,注定為我洗去浮塵。嗯,我是不是該做個自我介紹什么的。
“不好意思啊,耽誤你吃飯了。”首先從我嘴里蹦出這么一句。
“沒事。”她說“反正我已經吃飽了。”我們兩個開始謙虛起來,我有點不知道等會怎么脫她的衣服。此時我寧愿真的只是洗臉,只是此時。
之后我們沉默不語,直到在上旅館樓梯的時候她問我“老板,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老板這兩個字破壞了氣氛。我隨便編造說:“恩,確實不是本地人。我是從西安來的。”心里卻想,這個**,居然叫我老板。我們不是同學嗎?真的,她長得有點像我一個同學,一個我暗戀過的同學,甚至比她還要漂亮。
我們走進房間,屋子里還放著爵士樂,是NorahJones的thestory:Idon'tknowhowtobegin/'Causethestoryhasbeentoldbefore……我還真有點不知道從哪做起,我如果說我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她會相信嗎?她不會。她只會覺得我在裝逼。再說,即便她信了,那也不是好事。難道要她給我包個紅包?
我故作鎮(zhèn)定,問她:要不要洗個澡先?
“洗澡?”她驚訝地問:洗澡時間就不夠了啊,一共才一個鐘。她開始向我解釋業(yè)務:“洗臉就是一個鐘。”
“那別的呢?”
“還有**,包小夜,包小夜就是三個鐘,可以做兩次。四百塊錢。”
“那三個小時,做兩次……其他的時間干嘛?”
“干什么都行啊,可以聊天啊。”她說。
可是我和她沒什么好聊的,我脫掉自己的上衣,扔在凳子上。她坐在床上,也脫了外衣,露出黑色蕾絲的內衣。我走過去,坐在她對面,問她,然后怎么辦?她說,可以現(xiàn)在做,也可以等下再做。然后自顧自地接著脫。等她開始脫**的時候我近乎是喊出來一樣對她說:等一下!
我覺得我們需要一點互動,所以我開始脫她的**。我開始**到她的皮膚,她很瘦,皮膚直接包裹著骨頭。大腿和小腿幾乎一樣粗。這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樣,我的印象來自于《駱駝祥子》中的“白面口袋”。把她脫得一絲不掛之后,我壓倒她并且解自己的褲帶。“對,就這么做。”我這么告訴自己。她渾身都很熱,但嘴緊閉著,甚至連雜亂的喘息聲都沒有。她靜靜地看著我在她身上進出,直到癱軟在她的身上。
她為我擦干凈。我們隨便聊了兩句。然后道別。
接下來的三天里我無所事事。走在街上看這座城市和這里的人。這座城市的品位奇怪,大街上有很多穿網襪的少女。而且無論是去餐館吃飯,還是去商店購物,都沒有人笑著與我交流。我有點對這座城市生氣,每個人面無表情毫無目的的活著,我給遠方的朋友打電話抱怨。
“他們怎么可以這么麻木的活著呢?”
“你怎么知道他們很麻木?”
“你看他們每天上班,下班,睡覺,醒過來,一點都不開心。他們好像毫無目的,也沒什么希望。”
“你可別瞎操心了,你怎么跟王小山似的呢?王小山都嚇的跑香港去了,王小山知道噻?抵制蒙牛那個,有啥用?其實咱們都不在乎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盡量好好活著就行了,你不是也抽煙嗎?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你說的對。”
“對個**,我說的一點都不對。你看,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人人都能。但是想那么多累不累啊?累,又什么都改不了。就這樣吧。”
我每天從紫云把她帶回小旅店**。她越來越主動,我們聊的內容也越來越多,她說她當小姐不是為了錢。她說,“其實干我們這行可以接觸到很多人,學到很多東西,比如可以認識一些老板……我干一段時間就不干了,自己干點買賣……來,我新研究出一種姿勢,咱倆試試?”
她對我說話的時候總是笑著的。除了因為我付過錢之外,一定至少一點點別的原因。我對此深信不疑。
因為有一次——雖然只有一次,她沒有戴**。這就是證明。
很快,我短促的假期結束。我并沒有留她的號碼,連她名字也只知道藝名,她說她叫曉梅——很好。
后來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與“曉梅”有關。那就是回到學校之后,我在學校里認識了一個很像——簡直就是曉梅的女孩子,她叫安然,但本人卻和名字不符——她對我意外的熱情。而我對她也有一種天生的喜歡,甚至是寵愛。很快,我們確定了關系。但每次想到曉梅我又感到深深的不安。
她們很像,但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想過我遇到的一直都是同一批人。他們以不同的身份經過我,可能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在走夜路的時候經常這么想:今天世界安排出錯,一打開家門,幾個長得一樣的爸爸齊刷刷地笑著迎接我。而在現(xiàn)實中這種想法偶爾也會得到印證:火車站的清潔工和學校商店的老板幾乎是同一個人,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的中年男人也簡直就是剛剛車禍去世的高數(shù)老師。
我是說,安然的存在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很快,寒假到了,我得以逃離這種莫名的恐慌,卻不得不和安然分別一陣子。她經常說,想媽媽了。
我被人流擠上了火車,然后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從生機盎然變成一片片肅殺的禿山和光桿的楊柳。就好像我們被火車從二十歲被載到五十歲去。
一下火車,我就搭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上樓梯的時候我遇到一位母親正拉著小女兒下樓,她無論是樣貌還是氣質,居然也都和曉梅相似,不過看上去要老了二三十歲。我想我真的需要休息了。我對她的小女兒擠了一下眼睛。而正當我要和她們作別的時候,母親低頭對小女孩說:“安然,叫叔叔。”
我大病了一場。
出院那天全家都為我接風,在酒店里我多喝了兩杯。
這時候手機響了,還以為是朋友發(fā)來的祝福短信,可號碼歸屬地卻是西安。
“最近在忙什么?怎么這么久沒聯(lián)系我啊……不是說好了有機會要來見一次面嗎,你準備什么時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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