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蘊鋒一直站在珮兒身邊,早看出她神色不似平常和緩,于是拇指輕輕摩挲起她的掌心,珮兒覺察,也看向他。秋波流轉,顰笑間,她心里的慌亂總算平復了許多。
等交待完,趙嬤嬤又把內宅幾個管事的婆子一一引給她見了,最后連這些年的賬本賬冊、賬房鑰匙也全都交到她手上。
江珮兒便落落大方地全部結果,面上雖是不露聲色,心里卻如履薄冰。
因已是年關,軍中暫時也無要事處理,許蘊鋒便一直陪在她身邊,瑣瑣碎碎,直到下午才盤點完。
晚上回了房,她仍覺乏累得緊。屏退左右,許蘊鋒便靠過來,一邊揉捏她肩膀一邊道,“這府里雜事繁多,可辛苦夫人了!”
她也嬌嗔起來:“可不是,原先我還當只有我們兩個人過活,所以打理起來也方便,誰道是我想簡單了。這才進門第一天,就快給我累到了,我早晚熬成黃臉婆!”
許蘊鋒不禁笑了起來,而后開解她,“趙嬤嬤的身子比不得那些年了,前年起她就催我成家。現在你主事,她還能從一邊幫襯你。畢竟你還年輕,以后遇事多請教她些,這府里其他人是否忠心我不知道,唯獨趙嬤嬤,是絕不會生二心的。”
“我知道了!”她說完便轉過臉來,巧笑倩兮,勾得許蘊鋒心中一動。一時屋內燈光忽去,只余窗上剪影成雙。
過了年,江珮兒便算是正式接管了帥府的家務,因一直記著許蘊鋒的提點,故而但凡拿大的主意前,她總是先找趙嬤嬤商量。一來二去,趙嬤嬤也更加喜歡這個新婦了。
四月天氣,暖風熏人。
再過些時日就到端午,這帥府家大業大,交結也廣闊,因此提前十幾天就開始忙碌準備。
這天用過中飯,江珮兒就帶了涼春去賬房交代端午事宜。
恰好賬房的劉婆子和另外幾個管事婆子都在,見當家主母親自來了,忙滿臉堆笑地奉茶陪聊。她初來乍到,好些人都在,也不好端個架子說完話就走,就耐著性子坐下跟那幾個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卻忽然瞧見那邊桌子上擺了一摞子賬冊,也是心血來潮,她就走過去翻了起來,卻不料劉婆子一時臉色大變。
江珮兒這才覺察出有異,仔細看了一陣,才發現這賬本所記錄的,并不是帥府里的某些開支花銷,然每筆都數目巨大,也絕非尋常。
其余幾個婆子一時都噤聲不言,那劉婆子神色也越變越詭異,她倒是看出了眉目:敢情是這劉婆子膽大包天監守自盜,拿了帥府里的存蓄去外頭放印子錢。卻不想她無心之舉,剛好撞破了對方詭計。可想到這里,江珮兒又犯了難:這事既已敗露,就必須有個交代,否則以后難以立威。可這幾個婆子都是當年跟著許蘊鋒的母親陪嫁過來的,劉婆子當年更是貼身丫鬟,她們在帥府把持多年,早同氣連枝。今日若動了劉婆子,必然交惡于后宅這些人,不動,今后恐怕就被她們壓一頭了。可巧的是趙嬤嬤前幾天老毛病發作,昨兒剛被送去了宛平的醫院看病,眼下就連個謀劃的人都沒有了。
思忖一番,她心知這事兒已經妥協退讓不得,因此即便心有顧忌,卻也只能硬著頭皮放手做。只見江珮兒順手將那賬冊丟到地上,鳳目一凜,正色道,“劉媽,這個怎么解釋?”
那劉婆子仗著當年是大帥夫人的心腹,平日蠻橫慣了,此時見事跡敗露,也不再把江珮兒放在眼里,冷笑道,“少夫人既然察覺了,那便看到什么是什么了,何必再橫鼻子豎眼地嚇唬老身!”她特地在夫人兩字前面加了個“少”字,意在表明自身資歷老。
見對方言語帶刺,她一時也上來了火氣,不禁笑道,“好,既然劉媽自個兒認了,我也不多說。涼春,現在就吩咐下去,劉媽年紀大了,不能再為府里效力,讓人替去幫著收拾一下,今天下午就送她回直隸老家去!”
“是!”涼春立即領命出去了,劉婆子氣得身子發抖,半晌才道,“少夫人難道不問問少帥的意思,就這樣擅作主張?”
江珮兒起身走了過來,瞟了下那劉婆子,又掃了幾眼另外的人,才笑道,“我是少帥明媒正娶的妻子,這內宅本來就是我做主,再說少帥每日操勞軍中,如何這點兒小事也要勞煩他?”
“你……”劉婆子頓時顏色惡狠狠起來,惱羞成怒地罵道,“你這個狐媚子,不要仗著少帥喜歡你,就連我們這些老人也不放在眼里。你且等著,等哪天被人看厭了倦了,你的苦頭還在后面呢,哈哈哈哈……”
那婆子驀地瘋笑起來,外頭守候的家丁見狀便進來兩個給她拖了出去。
沉默半晌,江珮兒才徐徐開口,“諸位都是在這府里呆了幾十年的老人,誰兢兢業業,誰又吃里扒外,少帥跟我心里頭都有數。少帥早就跟我說過,不論軍中還是府里,都要賞罰分明。萬望諸位以此為戒,莫要再有下一個劉媽才是!”
她仍如往日般談吐從容,輕聲細語,然不覺間已夾雜了一股狠戾,那幾個婆子聽了紛紛心中一滯,再回過神來,才發現江珮兒已然走了。
晚上,夫妻兩人又說起了私房話。
“珮兒,聽說傍晚你就讓人把劉媽送出府了?”
“嗯。”她點點頭,抬眼打量許蘊鋒,對方臉色如常言語平靜,也讓人摸不出用意。想了想,她忽低低的聲音問道,“秋成,我這次是不是擅專過分了?”
“沒有。”許蘊鋒說著,輕輕攬過她的身子,“那劉婆子劣跡斑斑,早幾年我就知道,只是礙于她是我母親身邊的舊人,而且我若特地過問一個管事媽子的去留,未免小題大做。趙嬤嬤又向來宅心仁厚,這才任她為禍到現在。要我說那劉婆子你打發的好,也給另幾個心猿意馬的婆子些顏色,省的她們倚老賣老,忘了自己身份。”
她把臉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上,恬靜地笑道,“秋成,我還以為你會怪我呢!”
“怎么會,我難道是那種幫著外人欺負自己妻子的混賬男人?”許蘊鋒一時將她抱得更緊,“珮兒,你是我的妻子,你做什么,我都能體諒。”
趙嬤嬤直到端午節后才從宛平回來。
這日吃過早飯,許蘊鋒去軍中處理事務,珮兒便帶涼春去了書房。
坐在窗下,看院內綠意堆煙榴花欲燃,珮兒忽問道,“前些日子,我讓你拿去的蒙學書籍,都在看嗎?”
“謹遵夫人教誨,一直在識記鉆研呢!”
“嗯,很好!”聽涼春如今說話措辭都帶著些斯文,她也是欣喜不已,“難得你肯下功夫,有不認得的,就去查《康熙字典》,或者問我也成。今時不同往日,女人多識些字看些書,往后會有大用處的。”
“夫人提點的是!”
“你的心智畢竟比小孩子高得多,因此蒙學領會就可以了,不必刻意背誦記憶。看完后慢慢地多讀些兵法韜略吧,如今趙嬤嬤的身子時好時壞,她不在,我身邊連個出謀劃策的人都沒有……”
涼春自然明白江珮兒的用意,聽她這么說心里也是高興,忙聲答“是”。
下午,主仆兩人就去了趙嬤嬤的小院子。
見是她們兩個到了,趙嬤嬤被小丫頭攙著,咳咳喘喘的迎了出來,“這怎么使得,老身回來還沒去夫人那里問候,卻勞煩夫人紆尊降貴到這兒來了……”
“嬤嬤見外了。”珮兒笑著,也上前攙趙嬤嬤一把,幾人寒暄著進了屋子。涼春又將帶來的補品遞給小丫頭,趙嬤嬤不免又感激道,“區區賤命,還讓夫人掛著,老身真是慚愧。”
“嬤嬤不要妄自菲薄。”珮兒連忙寬慰道,“您為這府里操勞了二十來年,況且我嫁進來,也多虧嬤嬤輔弼,我與少帥,都銘記在心。”
這時小丫頭秋萍奉了茶盞過來,趙嬤嬤說道,“沒什么好葉子,夫人將就著潤潤嗓子吧!”
珮兒于是接過,撇起茶來。
兩人一時聊到了之前劉婆子的事,趙嬤嬤聽罷,不禁嘆了口氣,“唉,劉媽的事我也早就有耳聞,只是她向來做的嚴密,何況后宅是非多,抓不著證據我也不好直接跟夫人挑明。誰想就是那幾天,她就露出尾巴了……”
珮兒呷了口茶,不著痕跡地瞧了涼春一眼,這才和道,“是她自己作死,怪不得嬤嬤。”
“唉……”趙嬤嬤又是一聲長嘆,進而話鋒一轉,“有些話我也要提醒下夫人,劉媽雖不在了,可后頭夫人也不可掉以輕心,人說秦檜尚有三個好朋友,劉媽等自跟著大帥夫人嫁過來,在這府里經營了少說三十余年,剩下的老人里不消說也有跟她近乎的。老身倒不是勸夫人連根拔凈,太費事不說也容易惹人話柄,只是君子易處小人難防。夫人現在雖得少帥百般恩寵,然根基未穩,一來年紀輕淺,再者娘家無人,難免有人想興風作浪的。是以,夫人理應多打算些。”
“嬤嬤的意思是?”她頓時皺了下眉頭,看著對方。
“老身也是為夫人著想,趁著年輕,早給少帥生個兒子。這樣不單許家有后,夫人的地位,也算真正坐穩了,等閑再沒人起歪心思。”
庭院深深,果真涼薄侵人。
沉思須臾,珮兒才說,“還是嬤嬤想得周到,我竟沒顧那么遠。”
趙嬤嬤又道:“夫人也不要多慮,少帥情深意重,想來那些歪的斜的也插不進。只是當年大帥一家待我恩重如山,他們去得早,老身便代為擔憂些了。唉,當年我丈夫濫賭橫死,襁褓中的兒子也染病早夭,多虧了大帥夫人菩薩心腸收留我這孤寡人,一晃竟然二十幾年了……咳咳咳……”
說著,趙嬤嬤又忍不住咳嗽起來,臉色也驀地慘淡了。
見狀,珮兒就站起身來,“嬤嬤身體不好,該多做休息,今日便不打擾了。”又對那小丫頭道,“秋萍,快扶嬤嬤去里間屋歇著。”
說著,也不待對方相送,主仆兩人就出來了。
因軍中有事,所以這幾日許蘊鋒特地讓孫暉傳話說不回家住。
晚上,涼春服侍江珮兒沐浴。
一池落紅,凝脂滑膩,內室里香霧氤氳,蘭湯中佳人嫵媚。
見左右再無旁人,珮兒忽道,“涼春,去外面看下還有人沒有,有的話讓退下,沒有就把門插死。”
涼春心知她這是有事要說,點頭出去照辦了,才又折返回來。
“你覺得,趙嬤嬤是個怎樣的人?”
此時,她坐在池邊,輕聲問道。
涼春想了一想,答道,“趙嬤嬤,是個城府很深的人。”
“沒錯。”珮兒臉上毫無起伏,“一個曾經像你我一般,毫無依靠的人,卻能憑著自己的能耐,在這府里居住二十幾年,甚至連先前大帥夫人的人,都生生被她蓋過一頭。無論是城府,還是算計,這府里沒有第二人可以敵過她。”
聽到這里,涼春忽作恍然大悟狀,“夫人,下午您跟趙嬤嬤談論劉媽時,忽然看我一眼,是想告訴我,劉媽的事很可能是趙嬤嬤搗的鬼……”
“能在這府里長久落腳的,都不簡單。劉媽雖然驕縱,卻不是笨人,要不是被有心人算計,哪能輕易就范。”
“可是夫人,怎么就趕得這么巧?”
她突然一笑:“你啊,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以為那真是趕得巧?保不準那之前,人家早就做了有千八百次巧合等著我們呢,只不過時機不到沒碰上而已。”
“那夫人的意思是,我們今后要防著趙嬤嬤?”
“防,也不防!”她神色越發鄭重,“你知道,這府里秋成為什么最倚重趙嬤嬤,而看不慣別的管事婆子嗎?”
見涼春微微搖頭,珮兒才釋疑道,“因為她本分。這些年,整個內宅都交到趙嬤嬤手里,她卻仍然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不像那些婆子,恃寵而驕。所以即便這次真的是趙嬤嬤耍了把戲,我也不會耿耿于懷,反倒要更加看重她。”
“一則,因為趙嬤嬤是真正為這帥府效忠的人,不會擅權存私;二來,她深得少帥信任,人老了又無依無靠,不可能再生貳心。”
“不錯。”珮兒頷首,眸光流轉,忽然笑道,“涼春,我要給你安排樁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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