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江珮兒如此果斷決絕,孫暉震驚不已。一個女人,要下多大的狠心,才生得出敢攀那千尺懸崖之意啊!
“姑娘……”孫暉一時不知如何答對,話僵在了口中。
“別說了孫副官。”她反倒越發坦然起來,“他如今傷情更重,你們也萬不能走開,就算后面尋到了突圍之機,多一個我,反倒負擔。與其這樣,倒不如我冒險去翻一翻那山崖,說不準還有一線生機。”
說著,她竟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后面要面臨的是何等境地,我甚至不敢多想,其實我怕得要死,可是不能因為怕,我就眼睜睜置他生死于不顧。先前我跌倒,他本可以丟下我任由生死,他卻沒那么做,為了救我,他自己反中了槍。莫說我有情于他,縱然無,這義也是要念的。讓我去吧,如果大難不死,我下山搬來了救兵,是我的造化,如果……如果我有不測,那也是命!”
半天,孫暉才緩過神來,就著月光,他看了看自己的軍表,終于遲疑著開口,“好,十點以后,我親自護送姑娘去山頂。”
“嗯!”點頭答應一聲,便又挪去了巨石跟前照料昏迷的許蘊鋒。
深夜,寒蛩夜泣,看著四下越發靜謐清冷,江珮兒心中縱有不舍,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放下許蘊鋒,躡手躡腳移到孫暉身旁。饒是孫暉考慮周到,為防事跡敗露,他特意命手下脫了件深色袍子下來,江珮兒勉強罩在身上,夜色昏暗,總算蓋住了原先惹眼的白衣。
二人誰都沒有多言,相顧一眼,便都幽靈般輕悠悠地潛伏進了草叢里。
所幸下面人并未料到他們有此打算,因此防范反疏密了很多。行行止止,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兩人總算徹底擺脫了行刺者的包圍。一鼓作氣,攀攀爬爬終是到了山頂,已然子夜將近。
圓月高懸,山風陰冷,孫暉站在懸崖處打量著面前女子,只覺幽微難言。
江珮兒沉吟半晌,脫下身上裹著的袍子,“孫副官,麻繩給我,請回吧!”
也不待對方開口,她遞過袍子去,便將打獵時帶的一匝麻繩和幾樣工具接到手里隨身放好。舉目眺,山石險夜色沉觸目驚心,稍有不慎粉身碎骨,更增人愁恨。凝視一會兒,江珮兒就打定主意。她就近找了一棵樹,把繩子一端打死結系到樹上,又拿著另一端站在懸崖邊緣觀望。
孫暉這時也看出了她的用心,卻料想終是一番無用功而已,因此心里微微嘆口氣。而后走到跟前,裝作不解,“見姑娘此舉,這是有主意了?”
“嗯。”她點點頭,說道,“這石壁光滑陡峭,我這樣無技壓身的人,是攀不下去的。如今只有搏一把,看我運氣好不好了。你看,這崖身左下方有一棵橫生的松樹,松樹再往左下一段距離,又是好多棵橫生的樹,我估摸著到第一棵樹的繩長將自身綁好,然后小心墜下去,有幸的話到那棵樹上再如法炮制。雖然這繩子不夠長難以一直延伸到山下,但這山崖也不會一直陡峭下去,等找到了稍微平緩處,我就摸索著小路下山……”
說完,江珮兒勉強一笑,其實這一遭有幾分勝算,他們都清楚。孫暉不便戳破,也是干笑一下,“好,那孫某愿姑娘順利!”
頓了頓又道,“北顧山往東三十里的永康裕,駐扎著少帥親轄的第四行營,姑娘若得以下山,就直接奔那里去。”
聞言,江珮兒不禁一愣,轉念卻想到了其間關竅,此次許蘊鋒北顧山圍獵,僅一時起意知者甚少,卻仍是被有心者利用而受困深山,可見朔州城內已然埋了關乎要害的奸細。因此孫暉囑咐她下山后直接去永康裕調兵,以免打草驚蛇。
“還有,姑娘!”說話間,便見對方又遞過一物,“第四行營的參謀長沈昌河,原在衛戍任職,深得少帥器重,姑娘到時把**交給他看,這上面鏨著少帥的表字‘秋成’,乃少帥貼身之物,我們這些親近之人都認得。倘若路上遭遇不利,姑娘也可用以防身。”
孫暉又言簡意賅把使用方法告知,江珮兒接過了那把勃朗寧,握著這寒光微閃冰冷小巧的物什,她感覺自己身上突生了一股壓制不住的沖動。
收好了槍,江珮兒一拱手,“言已至此,孫副官請回吧!”
“姑娘珍重!”孫暉盡量不帶情緒地道別,然后決然轉身。
對方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她走到懸崖邊,瞥一眼,復又下起狠心。將粗糲的麻繩在自己腰上纏繞幾圈,打了結使勁系住,然后背過身子蹲好,雙手摳住懸崖小縫,一只腳慢慢探下去,意圖巴住石壁凸楞,可這石壁長年受風吹雨淋,早已光滑無比,又怎能讓她如意。
“啊……”一個分心,手足無措,玲瓏軀如負千鈞重般掉了下去。絕望懼怕之音,一時回響不斷。
再回過神來,江珮兒發現自己已經被吊在了半空,頭頂素月腳下凌空,身子緊貼著石壁,連呼吸都是冷的。腰間的繩子磨得皮肉火辣辣的疼,其他處還有多少傷痛,更難估量。而先前想借以攀爬的那棵松樹,尚在幾尺開外,雖不遠,但對她一個丁點兒武藝不會的人來說,要過去抓住那樹也是萬難。霎時間,她心如死灰,接著便肆無忌憚的哭嚎起來。
秋風襲過,吹干眼淚,臉頰不禁泛疼。也是被這風打得,江珮兒頭腦清醒了許多。她知道,自己再這樣下去,即便哭死,也不會得救,哭是解決不了困難的。而身子又下墜了一些,繩子的勒痕已經從腰間往上,就要肆虐到雙肋了,疼痛以及死亡的威脅致使她鎮定下來。
看著幾尺外的松樹,又重新打量下所處的環境和自己,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閃現。知希望渺茫,也要奮力一搏,江珮兒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決斷。霎時,她狠狠咬住牙關,忍著劇痛,雙腳互相踢蹬起來。半天,猛覺腳底發冷,一只靴子不帶聲息地掉下山谷。她突然溢出笑容,低眼看了看下面的漆黑一片,心又不住亂掉不停,于是又去蹬另一只靴子。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不知磨蹭周轉了多久,總算如愿。
江珮兒只覺得累,累得想死。自己現在的情形,簡直生不如死。手肘不防碰到了放在左肋處的那把手槍,她一時有用這把槍結果了自己的念頭。可下一瞬,便想到了槍的主人——許蘊鋒。那個男人救了自己一命,不論他當時出于什么心態,總歸是他讓自己活到現在。而今他因為自己命懸一線,自己又豈能這個時候不顧恩義,怕到去死?
想到這里,她便收住念頭,強打精神繃起了身子。懸崖峭壁雖不便攀爬,但因身上系著繩子,所以她能想到的只有卯足了勁支起身子橫著走過去,卻因為穿的靴子打滑,故而不得不費很大力氣將其脫掉。江珮兒盡可能不去想那絲絲入骨的疼,一時,鼓足了勁頭,在繩子的作用下,將身子橫著撐了起來。她咬著牙,有些顫顫巍巍地往樹的方向移了一小步,緊接著又是撓心劇痛侵襲。
可江珮兒很清楚,這個時候自己一旦松懈就前功盡棄,故而信念更加堅定了。不知過了多久,她甚至不可置信竟然到了松樹跟前,心知自己氣力快要耗盡,因此雙手齊用,狠狠摳住樹皮,然后身子猛貼過去抱住樹干,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喘息一會兒,她就重新振作起來。雙腿死死纏住松樹,她連忙去解自己腰上的繩子,可因為繩結打得緊再加上剛才一番折磨,早就解不開了。見狀,江珮兒也不再費勁,從手臂上扯下綁著的小刀便將繩子割斷了。好在這麻繩不短,縱然截掉一段還有很長。
打量四周幾眼,頓時計上心頭。她沒有重復剛才的法子,而是將繩子繞在松樹的樹干上,以此為定滑輪,拽住繩子活動的一端,吊著自己的身子緩緩下降。
信念使然,她終究沒有大恙的抵達到下一棵樹上。再往下看,橫生的松樹密密麻麻,參差不齊,比之剛才,已然容易百倍。可渾身傷疼難耐,腰上早就被勒的血跡斑斑,一片猩紅。見到自己這般慘狀,她心有惴惴,一時又壓抑不住掉下淚來。卻想到時間緊急,容不得耽擱遲疑,許蘊鋒的命,孫暉等人的命,以及她自己的命,現在都在她手里捏著。因此抹一把臉,又繼續攀援下行。
淚水和著血跡,一齊被風吹干。江珮兒仿佛不覺勞累,動作反倒更加嫻熟起來。她不知自己下了多少棵樹,卻見山體沒有剛才那么陡了。朝遠處仔細看了幾眼,仍舊慘淡淡且臟兮兮的臉上,瞬間綻出了笑容,雖然還是荒蕪陰森,可是面前已經有路了,終于不用再攀石壁爬老樹。
一下子,江珮兒又迸出了精力。她小心翼翼地移著身子,緩緩地甚至戰戰兢兢的,終于到了那條路跟前。并不是人走的路,而是長年累月,山上雨水雪水下流,所沖成的石徑。無數石塊兒石子兒堆積蔓延著向下,崎嶇蜿蜒。她向前邁了一步,腳落地時疼的一聲慘叫。先前為了攀石壁,靴子被甩進了谷底,從那一棵棵松樹上經過時腳早就磨破了,可松樹樹干終究平坦很多。此時被石子一硌,她才真真切切覺出有多疼,錐心刺骨的疼。
但是疼又能怎樣,之前的苦難比這高上萬分,都咬牙挨過了,已經離下山不遠,她又怎能放棄。看了眼天上兀自懸掛的殘月,江珮兒緊咬嘴唇,皺著眉頭,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這條石徑,從起頭到末尾,每一步,都沾有江珮兒的血跡。而每疼一下,她心里就默念一聲那人的字——秋成。
一往情深深幾許,碧落黃泉,未肯相負。
她的腳疼了很久,漸漸麻的快沒有知覺了。然后山回路轉,柳暗花明,這北顧山茫茫,終究不是她江珮兒的葬身地。
山底夾雜著泥土腥鮮的氣息,走在其中,江珮兒感覺自己冷得發抖的身子似乎暖和了很多,腳下踩著腐敗的樹葉,覺得真舒服。一步一印,竟然不知不覺走出來了,遠處,一條狹窄卻平坦的小路橫在眼前。顧不得周身作痛,她笑著往前跑個不停。
又過半晌,路更寬闊,卻察覺前方有火光閃爍。江珮兒不禁提心吊膽,這個時候若是遇到了埋伏,才是欲哭無淚。于是她趕緊藏身到一塊石頭后面,瞭望情形,才發現是自己多心,敢情前方路邊有處房屋,火光是從那里冒出的。
江珮兒這才放下心來,轉念又覺不對,此時正值深更半夜,誰家會無故生火?且那火勢顯然越來越大,分明是有事端。
而要想從此經過順利去永康裕搬兵,眼下看也沒有其他道路可選,因此江珮兒只得壯著膽子靠近那所房屋。
“啊……”恍惚間,一聲沉鈍的慘叫,刺破夜空。聽聲音,是個年長婦人。
“娘……”緊接著,便傳出了另一個年輕女子的呼喊,那喊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暗,咿咿呀呀,聲聲凄慘。
緊跟著,便聽到有男人的笑聲,“哈哈,小妞兒還害羞呢……”
因已挨到房子跟前,所以里面男人的**,江珮兒也聽得真切。依稀可以辨別出里面至少有三個人,一女子及兩男人。
“哧啦……”女子無助的哭喊聲里夾雜著布帛撕裂之音,把江珮兒的猶豫打斷,旁邊小屋的火著得更大了,火苗熊熊,仿佛在呵責眼前這幕不平事。
聽著里面囂張下作的言語,還有悲愴的哭泣聲,同為女子,她無法不動容。這條命本來就是九死一生搏回來的,她不怕死!思及此,江珮兒終于不再遲疑,掏出身上的槍緊握手中,登時沖進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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