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初的一雙眼睛,柔情而深邃的,水樣的注視。
似一雙劫難從中而來,又似一雙故事娓娓的講。他是一名中文老師,文質彬彬,言語溫和。她是沐浴在他溫和言語中的座下學生,參加夜大的學習。他沒有大她幾歲。
幾乎就沉淪于那雙眼睛,恍惚間葉知歡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不知所措的站起來,是那雙眼睛在叫他。只聽周圍不安分的年輕人們議論紛紛,拿她取笑。
她面上發紅,他亦不安。唯有正色道:“葉知歡,你來解釋一下什么叫‘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葉知歡定住心神,從容道:“那是說修養最高的人品行像水一樣。水滋潤養育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安然自得。”
他在她眼中便是這樣人物。殊不知安憫年看她亦是。
他溫柔一笑,示意她坐下。葉知歡醉了。
下課已是夜里九點。同學們紛紛告別離去。葉知歡推著自行車,回家陪妹妹。她走到巷口,見著在一棵老槐樹底下,同樣推著車子沒有離去的他。
葉知歡怦然心跳。
他笑道:“我嚇著你了么?還是你沒認出我?”
知歡搖搖頭:“你是安老師。”
“叫我憫年就好。”
二人一道在路燈下走著,有車不騎,越走越慢。他們終于可以不避人言,好好說話了。
最后見她家就在身后了,一幢舊式居民樓的二層,臥室窗燈依然未滅,是葉知歡為高考努力的妹妹葉知秋。他戀戀不舍:“明天你還來上課嗎?”
知歡肯定而靦腆的笑,抬頭望他,覺著他清秀的面龐在月華如練之下泛起熒光,俊美如神君。一件普通的白色襯衫穿在身上,顯著那么挺括斯文,不像別的男子要么粗魯輕率不修邊幅,要么造作淺薄刻意賣弄。他是一汪淺淡平常的水,純粹潔凈,無言映照萬物。
他是她所遇見的,天上人間,情有獨鐘。
在她傾慕的注視下,安憫年深感震動,自覺無以為報。
可屬于他們的時間還長著呢,不是么?安憫年在回宿舍的路上望著月光不住遐想。有朝一日,他們會得月老成全,他會用其余生回報她心。還不夠長久——
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只要他一念尚存。
葉知歡。她知他心中歡樂為誰。
安憫年。他憫她所有孤苦,脆弱,無助,彷徨。。。歲歲年年。
可是,怎么講給她聽呢?
到了第二天夜里,他的中文課講到下課,安憫年也沒再見到她。他懊惱的收拾書本,心里反思是不是昨日說了什么唐突的話,做了什么唐突的事。他漸漸覺著自己傷害了葉知歡。不然,她怎么失約了呢?
正在他推著車子,準備回去的時候,還是那巷口老槐樹下,她來了。
“憫年!”她脫口而出。
安憫年大喜過望,尤其喜她這樣喚他。忙到她身邊。
“今天怎么沒來上課呢?家里有事么?”
葉知歡低著頭,不敢正視那雙焦灼等候過的眼睛。
安憫年定一定神,她來了就好了,不是么。他從背包里拿出今天的講義,遞給她。
“今天講的都在里面,拿回去看吧。”
葉知歡感激的收好,想道謝,被他的目光制止了。
“我明天還給你。”
他還想多了解一些她的故事,可安憫年明白,如果她想告訴他,那他一定聽的到,不必刻意問。如果要問,便只是些其他的:
“那么,明天你是一定會來了?”
知歡一時沒有作答,直到她看清了男子眼底那抹焰火。所期待著的,一度為她黯淡又一度為她點燃著的——
“如果,我說我也不確定?”
“有什么困難你可以和我講。”他以為她要說了。
葉知歡卻落寞的笑笑:“沒什么,人生在世,變故總是有的。”
她這分落寞讓安憫年今夜都不得好眠。
今夜她這一點“變故”不是已經折磨了他,又何需一世呢?
知歡匆匆一點頭,騎上自行車,來到只是見他一面,現在又要匆匆回返。
安憫年不舍得:“知歡。。。我送你。”
“不用,你早些回去吧,天晚了。”
“我不放心。”
“你放心。”
她清麗的面龐在月光之下只是莞爾一笑,瞬息便回過了頭。可她還沒走,安憫年不忍就別,凝望她倩影。她終于回眸望他,彼此四目相對,不過一來二去,情根已然深重。
回路上下起小雪,紛紛自天際揚散送人肩頭。二人背道而行,卻都沐浴在一片雪花之下,仿佛那些飄飛的潔白是他或她的影。
她把車子停靠在樓下,邊撣落身上雪花邊往樓里面跑。
家中燈還亮著,媽媽在給她等門。
進了門,才發現媽媽或許不是刻意等她,而是家里一樁公案還沒了結。妹妹知秋跪在她們那間小客廳里冰冷的地磚上面,淚痕未干,眉宇間盡是不讓。媽媽給知歡開了門,兀自坐回餐桌邊上,似乎剛剛她數落知秋只到一半。
知歡默不作聲的換掉鞋子,聽著媽媽來回摔打手中笤帚:
“看看你姐姐,這么晚還要跑去學校一趟拿筆記,外面還下著雪呢!若不是為了你,她一堂課也不會落。你呢,居然不要念了?!”
葉知歡面上一白,也不知說什么好。外面風雪聲音愈加大了,一場鵝毛大雪即將降臨。她一面關著窗子,一面暗自擔心一個人。不知道他騎車回去,到了沒有?
媽媽叫她,她連忙披了一件羊毛開衫,走出臥室去。她想替妹妹說幾句話,可她心里也不明白妹妹緣何不用功。如果是她能再有一次高考的機會——只因她落榜了,才去讀夜大。
“知歡!”
媽媽竟然怒目向起她。葉知歡不明白剛剛都發生什么,只發覺妹妹面上神氣更甚。
“知歡,你妹妹說,你這么晚到學校去,是因為那的男老師約了你?”
知歡不知所措,妹妹看了她的日記,一定是這樣。白天在工廠里她總是埋頭工作,夜里上完課回來也不同妹妹閑聊。她只是默默和文字傾訴。因文字不會出賣它。
可她忘了,文字同樣不會自我保護。
高考落榜之后,她無可奈何進了爸爸生前工作過的工廠,算是女承父業,干些機械麻木的活計。為了此生不完全被齒輪機床埋葬,她堅持到夜大進修,那時候成人教育也很流行,縱然家中母親并不支持,到底念她好學讓她去了。
怎知其中有風花雪月的章節可學?兩個女兒皆不務正業,眼下怎不叫不識斗字的老母親傷心。
葉知歡僵在那里,母親的脾氣是姐妹倆從小就深知的。母親貧農出身,來城里后在公交車上做售票員。日日天不亮四點開工,回家后倒頭便睡。回家后若見到家中雜亂絲毫,還是孩子的兩姐妹便免不了一頓打罵。于是,在這個家中恪守安靜與忍耐便是她們從孩童時就熟練掌握的技能。而這一切在父親因工程事故去世之后就更為惡化。本就疲憊不堪的母親一夜白頭,領著微薄的撫恤金拉起她們一雙姊妹艱難度日。她們似乎再也沒有天真爛漫的權利,同是一夜間她們都長大了——
葉知歡焦急的辯白:“您別聽妹妹胡說。”
她乖巧的走到母親邊上,給她的杯子里續了杯新茶。不看母親,面色漸趨沉靜。
葉知秋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敢做不敢當。”
“你自己不好學,別扯上我。”
“急著撇清做什么?”
“我去上課本就是清清白白的。”
“你喜歡上課——”知秋若有所知的拉長調子,“我不喜歡。沒那個叫我喜歡的人。”
葉知歡忍無可忍:“我累了,明天還有工作,你自己好好在這兒反思吧。”
媽媽跟著知歡到房里去,似是有話單獨同她聊。葉知歡有點意外,看來媽媽的確是起疑了。葉知秋也要站起來回房,被母親一眼瞪住:
“你跪著,沒叫你起不準起!”
夜深,雪也漸漸停了。房間是姊妹倆所共有的,母親坐在知秋的床上。知歡慨然,母親向來不懂表達感情,這母女之間好不容易的一次推心置腹竟然是盤問。
“到底有沒有這個人?”
“什么人?”
“他是做什么的?你妹妹雖然不懂事,可沒根據的事她從來不會冤人家。我也看得出來,這幾天,你心思不在家。”
“我。。。他是老師。”
母親皺眉:“不是教授什么的?”
“他是夜大的。。。中文老師。課講得好,人品也端正。。。”
“別說了。”
僅這三個字就把人的一生履歷無情抹殺掉。既不想知道,做的再好又何用?
知歡本已計劃好怎樣禮數周全的把憫年介紹給家里。她也本以為媽媽會喜歡這么個儀表堂堂,待人謙和的女婿的。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別說了。”
沉默須臾,媽媽已經清楚整理出她的思路。知歡只能聽她講:
“你也明白,知秋沒那個念書的命。我想她考不上。”
知歡垂下頭,妹妹的秉性自己家人當然知道。
“既然她也考不上,你們姐妹倆就都得另謀出路。我只怕她日后連自己都養不活,你是姐姐,你不幫她誰幫她?可是,誰又能幫你?我不可能陪你們一輩子。”
父親教他什么是生死,而母親,教她什么是責任。
母親一生都在為了父親和她們姊妹奔波。
望著母親酸紅的有些渾濁的眼睛,她明白,有的責任該她葉知歡扛了。
婚姻,對于這樣的家庭而言,怎能再是簡單的情投意合可作彩禮?
她們所需要的,安穩無虞的日后,安憫年一介書生,溫柔雙手給得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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